梦游乌鸦:蛇皮镇(上)
回到营地时,帐篷已经搭起。塔巴跟其他成员围坐在篝火旁,他们被火光染成温暖的
橘色。架在火上的铁铸锅正在熬煮晚餐,闻起来又是兔肉汤。
多洛莉丝感到安心,这是家的味道。
发现没了凯瑟琳声息的多洛莉丝回头一看,身后果然无人。凯瑟琳已经回到车顶的专
属席去,罕见地在发呆,望着手中的苹果出神。一种被遗弃似的感觉让多洛莉丝忽然觉得
有些孤独,暂时压抑的惊慌感越来越强烈。
多洛莉丝想坐到成员们身边去,紧挨着她们好换取安全感,不过更想彻底洗去流浪汉
的恶臭,脸庞上的恶心触感还残留不去。她快步走向最后一辆马车,车厢旁摆放装着清水
的木桶,她用木杓舀水淋湿手帕,用力地擦脸。廉价的布质摩擦肌肤有些刺痛,但她不在
乎,只想要把臭味洗去,即便是要扯下一层皮。
她独自折腾一阵子,觉得还是不够,于是将水往脸上泼。这样好多了,多洛莉丝心想
,又舀了满满的水,索性从头顶淋下,弄湿连身裙。
那个秃头又烂牙的流浪汉掀起我的裙子,多洛莉丝既难过又害怕。她将裙子浇得更湿
,但似乎没有好一些。获救后只顾著哭,现在回想那恐怖的经过是更加难受。
被流浪汉压倒在地时,多洛莉丝忽然记起残破的记忆片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她似
乎正为了摆脱被追赶而狂奔,还有刺痛脸庞的茂密草尖跟潮湿的土壤气味。难道她以前也
经历过什么骇人的事情?多洛莉丝忽然可以理解到,或许她丧失过去的记忆是真有原因的
,因为她现在恨不得可以将一切都忘掉。
可是只要闭上眼,那口黑黄的烂牙与暗红色的舌头就浮现出来。
她不记得后来是怎么更换干净的衣物,回神过来时,她已经将旧的连身裙扔进火里,
甚至连怎么升起额外火堆的印象也没有。耶达好奇地走过来,讶异看着火中的衣服灰烬,
方脸与阔嘴的模样看起来像只聒噪的青蛙。
多洛莉丝没有搭理她。最好别跟耶达说任何事,她不会保守祕密。所以多洛莉丝始终
保持沉默,不说话也不显露表情。
在耶达自感无趣地离开之后,塔巴跟格纳、卡萝等人也陆续过来关心,但多洛莉丝都
没有答话。她对众人的好心感到抱歉,但只想找个角落瑟缩起来,好好睡上一觉,醒来时
可以说服自己不过是场恶梦,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是一阵风吹来,燃烧的灰烬飘落到裸露的手臂上,刺痛的火烫让多洛莉丝忍不住呼
痛,靠得太近了。火焰终究是火焰,可以烧死投怀送抱的愚蠢飞蛾,也可以焚烧她的妄想
。真实痛人的灼烫让她知道这一切的确发生过。
她险些就要被强暴。
夜色更深,其他人陆续进去帐篷休憩。多洛莉丝抱膝独坐,望着熄灭的火堆。她虽然
想躲进睡梦里,精神却格外清醒。虽是夏季,但平原的夜风偏凉,令她不禁蜷缩身子。
多洛莉丝忽然发现身边有人,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像鬼魅般毫无声息。她惊骇回头,
深怕又是拾荒客。幸好恶梦没有再次实现,身后的是凯瑟琳。
凯瑟琳沉默地递来苹果,颜色艳红,香气诱人。多洛莉丝道谢后双手接过,虚弱地咬
了一口,滋味酸甜而且清爽。凯瑟琳不发一语地重新升火,这让多洛莉丝不再那么冷,也
不发抖。
漆黑的少女放下长枪,在多洛莉丝身边坐下。即使面对火光,凯瑟琳的脸孔依然苍白
,肤色如新月。虽然她不说话,多洛莉丝却感到安心,可能是因为“足迹”的枪锋闪闪发
亮,锋锐得可以轻易穿透任何人的胸口,尤其是色欲薰心的流浪汉。
“护卫不休息吗?我没看过你睡觉。”多洛莉丝问,也许护卫需要守夜,但就连白天
也不曾见过凯瑟琳阖眼。
“我不需要。”凯瑟琳理所当然地回答,引来多洛莉丝一阵困惑。于是凯瑟琳解释:
“我是被月神诅咒的不眠者。”
“月神?不眠者?”多洛莉丝知道有许多神祇,每个王国信奉的都不尽相同,甚至在
同一王国内的不同地区也会有歧异的信仰。诸神或许会降下惩罚,但从未听说会施予诅咒
。
“凛夜渊信奉的神,我来自那里。”
“你没有失忆?”多洛莉丝既讶异又羡慕。
“我对自己的一切再清楚不过。”凯瑟琳肯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待在戏班?凭你的身手也许可以成为一名骑士、或是贵族的贴身护卫
?不必整天待在车顶晒太阳或淋雨。”
“女性无法成为骑士,只能当个被轻视的佣兵。贵族不缺护卫,除了金币之外什么都
没有的贵族对女人裙底的东西更感兴趣,有些则偏好男童。”凯瑟琳说得稀松平常,但多
洛莉丝无法克制地脸红。
两人沉默地注视火堆。后来凯瑟琳拾起长枪,离去前提醒:“别离马车太远,拾荒客
没有机会接近这里。”
在破晓之后,睡意连同晨曦一起拜访多洛莉丝。她走进两个帐篷中较小的那座,卡萝
、耶达、梅薇思睡在里头。另外一座则是男性成员的,他们人数较多,因此帐篷较大,鼾
声也是。
昏暗的帐篷里传来阵阵呼吸声。
卡萝的歌艺是戏班里最好的,就连打呼听起来也像歌唱。多洛莉丝一如往常在习惯的
角落铺好薄毯,她庆幸此时是夏季,换作是冬天时就需要厚重的毛毯或兽皮,否则地面的
寒气一定够她好受。
她侧身躺下,双臂抱胸,紧闭双眼。这次流浪汉的嘴脸不再浮现了,却出现一座树林
,看起来像是桃花心木。她想看见更多,但在继续深入之前,强烈的睡意与疲倦将之中断
。多洛莉丝陷入朦胧缥缈的黑暗,沉沉睡去,眼角无声地滑落细小的泪珠。
没有人叫醒多洛莉丝,当她醒来时已是黄昏。团长似乎打算近期在此处扎营,因此帐
篷并没有被拆卸,里头空荡荡的,只剩多洛莉丝一人。
这样也好,我还没有力气去面对他们,仍感疲惫的多洛莉丝心想。半边身子虽然酸痛
发麻,至少睡得安稳没有恶梦。但真实比恶梦伤她更深。
走出帐篷后,戏班的成员们正在排演。黎蓓卡还没回来,所以暂时略去需要她的片段
。拜尔德饰演机智的商人,巴特扮演一名骄傲自大的骑士,两人正在争夺一把镶满红宝石
的华丽长剑。
那把剑当然是假的,塔巴找来假以乱真的染色玻璃充当红宝石,黏在剑鞘上。长剑也
没开锋,但梅薇思有时候会拿它来削马铃薯。
骑士认为长剑应该归他所属,只因为他是名骑士,商人却想将那把长剑进贡给贵族。
两人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拜尔德原本就伶牙俐齿,巴特则咄咄逼人,正好与剧中角色的
气质相符,演起来相当到位。
两人的争吵告一段落,卡萝饰演的酒店侍女出场歌唱,歌声美妙如黄莺。
多洛莉丝忍不住心想,如果不是因为黎蓓卡,卡萝跟梅薇思也会受到其他男性的青睐
,可惜她们在黎蓓卡身旁都相形失色,黯淡无光。饶是卡萝的绝妙歌声,也无法匹敌黎蓓
卡令人心漾神驰的笑容。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塔巴正在监督排演,仍然趁隙关心她。
多洛莉丝感激地说:“没事了。昨晚很抱歉。”
“不要紧,难免会有这种时候。不过啊,虽然没有血缘,但现在戏班就是你的家,我
们则是家人。有什么烦恼别自己憋著。”塔巴和蔼地笑着。
多洛莉丝用力点头。家人,她想。不知道以前她是否拥有家人?她想起陷入沉睡前依
稀见到的林子,她认得那种树,那必定是桃花心木。只要能够找到那里,多洛莉丝就能知
道自己是谁,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团长,你知道哪边有桃花心木林吗?”多洛莉丝殷切地问。
塔巴正在指出迪夫台词唸错的部份。他匆匆回头,“桃花心木?到处都有啊,临河镇
、沙牙城、黑棘山脉、烟烬谷……你想得到的地方可能都有。”
多洛莉丝失望地垂下头,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竟然毫无用处。
“是席拉凡德跟黎蓓卡!他们回来了。”格纳兴奋大喊,他朝思暮想盼望黎蓓卡的归
来。
地平线上有几个背对西沉夕阳的影子,正往戏班扎营地奔驰过来。黎蓓卡优雅自在地
骑乘月足,席拉凡德则骑另一匹马。他看起来非常紧张,甚至可说是面目狰狞,僵硬的双
手死死抓着缰绳,每次马儿稍微跨大步伐,他就险些摔落马背。
戏班的成员因为席拉凡德的紧绷模样而忍俊不已,不过没有笑出声。没人想让席拉凡
德不开心,免得招来恶毒尖酸的言语攻击。他的骑术差劲,口舌功夫却比千方百计想夺取
长剑的商人还要精湛,毕竟剧本全出自其手,其中的对白则源自他的脑袋。
黎蓓卡一马当先,远远摆脱席拉凡德,另外两匹无人的黑马温顺地跟随在后,他们这
趟共带回三匹骏马,收获颇丰。黎蓓卡将其中两匹黑马交给迫不及待上前相迎的格纳打理
,月足则自在地吃草去了。最后一匹马还在与席拉凡德纠缠,看来牠对新主人有待加强的
骑术非常不满。
不想被牵连的绿鹦鹉抛下席拉凡德,拍翅飞来营地,停在车顶发出嘎嘎的刺耳叫声。
同在车顶的凯瑟琳随手扔出一小块苹果,鹦鹉兴高采烈地往苹果块快步走去,多洛莉丝看
见鹦鹉绿色的屁股左右摆晃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噗哧一笑。
“驴子大便!你敢笑我!”席拉凡德历经波折,总算平安抵达营地,却正好瞥见多洛
莉丝的笑脸。
“我在笑鹦鹉。”多洛莉丝指著车顶。席拉凡德这才发现鹦鹉老早就独自开溜。
“无情无义的烂鸟,我要拔掉你的羽毛塞进羽绒枕头!”席拉凡德挣扎下马,皮靴却
卡在马镫里,“可、可恶!”
“等等,我才不是驴子大便。”多洛莉丝总算发现不对劲,立刻抗议。
“是,你不但是驴子大便,还是个迟钝的驴子大便!”席拉凡德不乾心地抚顺皱巴巴
的外衣与长裤,拍去沾附的泥沙草屑。
其实他曾经落马,而且不只一次。全是因为黎蓓卡沿途有意无意地挑衅,自傲如席拉
凡德经不起刺激,不愿再与她共乘月足,决定独自改骑另一匹马证明这难不倒他,但结果
却不尽然。
多洛莉丝闻到席拉凡德身上的腐肉气味,跟昨晚的流浪汉相似。她难掩厌恶与胆怯,
匆匆走开。但是营地的范围不过如此,她还能往哪里去?尤其在这附近会很安全,没有流
浪汉胆敢接近,就算真的来了,还有凯瑟琳与“足迹”在。
最后她躲到帐篷后,看着燃烧似的夕阳逐渐消失,平原缓缓蒙上一层暗纱,又是夜晚
。她想起那片阴暗的苹果林,背脊一阵发麻,混乱的思绪像无数纠缠的毛线,循着其中一
道线头,往往会通往一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