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结论。《安道尔》这出剧就算不是最好看的星战影集，肯定也是有史以来最细腻写实
的一部。
怎么说？我自己在看前三集的过程中，脑中不断浮现史学家王汎森老师的著名概念，“权
力的毛细管作用”。因为，这部影集让人有机会一窥银河帝国掌权之际，处在权力末梢的
小老百姓们，究竟是如何理解与回应新秩序下的权力。
过去的星战影视作品，大多描写星战宇宙中最核心、最上层的面貌。我们不是跟着天行者
家族解开宇宙八点档般的身世之谜，就是直接参与反抗军与帝国的庞大战争，或是绝地武
士与西斯大帝的千年斗争。银幕上所见的英雄，就算不是秋森万，好歹也能呼风唤雨、原
力护体。我们所处的观看位置，总是银河系中最重要大事的发生之地，俗称海景第一排。
无论是死星还是科罗森，我们几乎总是站在最靠近权力中枢的位置，观看攸关银河系命运
的剧情开展。
至于银河万千众生的小日子如何过，他们如何看待搅乱自身命运的银河系内战，如何有意
或无意地被卷入历史剧变的漩涡，这些大致上不是星际大战这出太空歌剧的主轴。
直到《安道尔》，我们终于有机会在远离绝地与西斯、远离反抗军与帝国、远离中心的边
陲之地，看看星战世界里，底层平凡人的生活样貌。
前面提到，这出剧让我想起“权力的毛细管作用”这个概念，我想解释一下这到底是在说
什么。所谓“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指的是“政治、道德、权力等各种力量，就像水分子
的毛细管作用一般，渗入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在微小的、隐密的、日常生活空
间中发挥作用”。
史学家王汎森提出这个概念，原是用来描述明清政权递嬗之际，大清官方所祭出的文字狱
政策，如何化为地方文人在日常生活上的自我压抑。但我觉得也可偷偷借用来形容《安道
尔》前三集的剧情铺排。
《安道尔》同样设定在共和覆灭、帝国肇兴的政权递嬗时刻，同样不直接描述新政权的高
压政策。开头三集没有帝国，没有皇帝与死星，没有钛战机与白兵，没有任何过往用来直
接象征帝国恐怖统治的事物。对主角生活的边陲地带来说，帝国只是图腾，只是风闻。但
即便帝国的实体不存，帝国统治的阴影却仍无所不在。
剧中，我们看见帝国在地方的基层代理人，匹莫保全公司。这些人仅是帝国的影子，处在
帝国统治权力最末端的位置，但他们的面貌却一点也不含糊。匹莫保全的副督察卡恩，是
本剧开场三集的反派代表，他就被编导赋予了相对人性化的一面。
卡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反派，没有会放电的双手或奸邪的笑声，正好相反，他是一位相信
法制与正义的天真年轻人。他与他的下属士官是真的相信，帝国统治是在替混乱不法的边
缘地带带来秩序。他们一方面狐假虎威鱼肉乡民，一方面却也想撑出自治的空间。他们替
帝国散布恐惧，但他们也恐惧帝国。
王汎森老师曾说，政治压力的威吓，往往使权力无微不至地渗入民间，导致人人自发地受
其影响。而这股恐惧的涟漪，不只出现在帝国的地方代理人身上，也出现在本剧主角卡西
恩．安道尔身上，出现在他周遭，在这座城市的其他人身上。
卡西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是个怀有私心的窃贼惯犯。他看起来个性阴沉，有时甚
至有些冷漠市侩。他没有远大抱负，反而到处欠债。与其说他憎恨帝国，不如说他看大多
数的统治当局不顺眼。然后，他杀了两个匹莫公司的保全，第一位是正当防卫的意外，第
二位却是不折不扣的冷血杀害。
主角原本无心杀人，恐惧与自保心理却驱使他犯下冷血罪行。而担心受主角犯法牵连的同
僚，有的选择装聋作哑以自保，有的则索性做起了密告的勾当。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
，或许也算是权力毛细管作用的具体实践。
正是这些罕见于过往星战影视作品的描写，赋予了《安道尔》这出剧极为细腻的可信度与
真实感。无论是正派或反派，都不再那么样板化，两者之间的道德分野也不再那么泾渭分
明。剧中每一个小人物，都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人性时刻。
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期待帝国统治，又为何有另一些小
老百姓，最终会忍受不住恐惧的压迫，决定揭竿而起，点燃革命的火苗。
当然，挂著星战之名的《安道尔》，最终仍是一部英雄的旅程，一个描述英雄成为英雄之
前的故事。但本剧对角色人性化的描写、对善恶予以更幽微复杂的处理、对日常细节的重
视，以及对基层权力运作的深入描绘，都让其大大不同于其他星战世界观的影视作品。
许多人都曾怀疑，迪士尼影业能否替星际大战这块老招牌带来全新的生命。迪士尼在《曼
达洛人》成功了一次，目前看来《安道尔》会是第二次，而且这次将会是不同品种的全新
典范。虽然本剧才播出四集，但眼前的成果已足够让人期待，期待持续看到不一样的星际
大战。
对于不熟悉星际大战的朋友，这剧目前也不需要太多先备知识，完全可以当作一出黑色氛
围的科幻影集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