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有些故事我们不演，就没有人会说了……
这两周看了三出戏，分别是同党剧团《时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故事工厂
《一夜新娘》、杨儒强．戏曲剧场《江城子》，故事背景都不约而同架构在由于台、日、
中的政权变异，所造成的国族认同错乱与情感归依不定。虽然每出戏切入的视角不同、观
点各异，却经纬交织出只属于台湾人的绵密细网，也只有我们才能尝得出网上的斑斑血泪
，所以我的标题原本打算引用故事工厂艺术总监黄致凯的话“有些故事我们不演，就没有
人会说了……”，但是怕大家看不所以然，索性直接写上戏名XD
先从《时光の手箱》谈起，故事改编自日本作家一青妙的《我的箱子》与《日本妈妈
的台菜物语》，透过她父亲颜惠民“不中不日”、“既台且日”的自我认同与挣扎，折射
出基隆颜家三代人迥异的国族认同－清代中国的曾祖父颜云年、日治台湾的祖父颜钦贤与
国民政府的父亲颜惠民。剧情进行中我一度很讨厌颜惠民（郑有杰饰），觉得他太过懦弱
、毫无担当，把一个天真烂漫的日本女孩拐回家，却把人家放置PLAY，比薛平贵把老婆丢
在老家还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跑错棚）！相较之下一青和枝（大久保麻梨子饰）实
在太伟大，为了扶持自己的先生和夫家，不惜洗手作羹汤“当佣人”，当我看到她终于获
得公婆的认同时，差点爆泪，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既要学台语，还学会做台菜，若不是对
丈夫无以复加的爱，绝对走不下去T__T
然而，随着剧情的开展，我逐渐理解颜惠民内心的苦楚，生为颜家长孙他无从选择、
被送去日本当小留学生他无法选择、日本战败后被遣送回台湾他同样没得选择……他这一
生都在“受人摆布”，唯一自己作主的选择只有相伴相依的妻子，或许因为如此，他才会
对一青和枝这般任性妄为、予取予求吧？！事实上，这块土地不只一个“颜惠民”，这个
人物背后象征的其实是生于日治末期诸多台湾人的处境，他们过去认同的对象一夕之间成
了“敌人”，于是他们宛如失根的兰花，飘零无依……“不中不日”、“既台且日”的
颜惠民如是，“不汉不和”的“台湾议会之父”林献堂亦然。
（同场加映：3/28-31，台湾戏曲艺术节《当迷雾渐散》https://reurl.cc/XGVNE）
戏后李岗导演的一番话更让我理解七、八十世代的国族认同，他们一生的信仰一朝幻
灭，如今留个（无法实现的）念想也被年轻世代唾骂，何其无辜。《时光の手箱》看似在
探讨一青家族千丝万缕的情感关系，实则折射出台湾这块在历史长河中载浮载沉的土地，
多元而互异／互斥的自我认同。感谢监制李岗、编剧詹杰、导演廖若涵、原著一青妙与一
干优秀的演职员以温柔又直白的笔法，揭开那段隐而未宣的过去，为世代和解开启对话的
可能。（一青妙真的是掏心掏肺在演出，对她来说也是一段和父亲和解的过程吧？！）
（题外话：理解不代表认同，至少我还是无法接受抬棺材抗议的白狼总裁支持安乐死XD）
如果说《时光の手箱》是以家族兴衰映照政权更迭，那《一夜新娘》则是透过一个少
女的爱情归属，带出台湾人民多元纷陈的国家认同。女主角樱子奶奶（陈依恩饰少女时代
、谭艾珍饰老年时期）一生中有三个至关重要的男人－媒妁之言的台湾农民阿招（郭耀仁
饰）、两情相悦的“三脚仔”（维基百科：台湾人对日治时代效力于殖民政府的台籍人士
之蔑称）邱信（吴定谦饰）、移情守候的日本巡学宫城（风田饰）。这出戏看似是讴歌为
了追求真爱而勇敢一回的“一夜新娘”，然而樱子奶奶的真爱旅程不啻是一场国族辩证－
身处殖民统治的台湾人该何去何从？坚守“台湾价值”抵抗殖民威权？屈服日本权势以苟
且偷安？还是倒向亲日的台籍人士明哲保身？或许编导在做戏时没有这么多想法（我想樱
子奶奶选择邱信的原因也没这么复杂XD），但剧场最迷人之处不正是“一个故事，各自表
述”吗？（又误）XD
编导黄致凯谢幕后致词时说道“这是发生在1943年的故事，但同样的事情现在还在发
生”，台湾人这几十年来一直经历各种错乱的国家认同，早期是台湾vs.日本，现在是台湾
vs.中国。因为自我认同的失序让彼此倾轧甚烈，也导致国家发展政策混乱停滞，在野党一
味批评指责执政党，执政党永远卸责是因为在野党杯葛，我们当今的前途又该何去何从？
《一夜新娘》明明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却在落幕后在我内心慢慢发酵，感谢原著王
琼玲老师勇敢写下母亲的青春年华，让我们这代年轻人能更靠近这个来不及参与却又无从
理解的时代，诚如黄致凯所言“有些故事我们不演，就没有人会说了……”
前段心得搞得太沉重，赶紧拉回主轴，谈谈我对这两部戏编导手法的看法，《时光》
由后人口述带出家族絮语，《一夜》则是透过后人与当事人闲聊来追忆往昔，就我个人而
言，喜好程度是《时光》＞《一夜》。关键或许是因为《时光》让事件当事人一青妙回忆
父母的生命历程，等于是把她自己赤身裸体摊开在观众面前，所有的美好、温馨、晦暗、
甚至恐惧都一览无遗。我想每一场演出对她来说都是一次的“涤净”，而观众的心灵也跟
著被“净化”，加上编导让她在最后与家人共进晚餐，宛如高山上的一抹朝阳，温暖而和
煦，使整出戏的调性维持在深沉伤感但不哀怨悲鸣的基调。相较之下，《一夜》让陈以恩
同时扮演女主角樱子和曾孙女小梅，于是她不断穿梭在回忆与当下之间，加上编导唯恐氛
围太过沉重，前半段加了许多小梅的KUSO想像，让我看着陈以恩不断在故事情境进进出出
，然后我就跟着入戏、出戏，加上戏剧调性前后不一，让我的感动度少很多。话虽如此，
两出戏都是好戏，若有加演都值得一看，不要被我洗脑XD
台湾人所经历的大时代不只台、日政权交替，还有1949年大陆军民播迁来台，由此展
开的“两岸一家亲”更是艺术创作上的沃土（此处强调的是文化相近，绝非政权一家亲）
。“外省”老兵因为政治阻隔不得已在台“再娶”的故事并不新鲜，但如果这个老兵的“
元配”是个男人呢？戏曲剧场《江城子》从“同妻”的视角切入，借由一对男同志恋人的
相知相惜，最后天各一方的爱情挽歌，讲述那个同样只属于台湾人，却有稍稍有些“异同
”的时代悲剧。
我想板上应该没几个人看过这部戏（或许只有我XD），所以贴一下剧情大纲：
一封手书，解开一甲子的情感羁绊：年老的徐诗慧（陈敬萱饰）带着先生王威凯（林
璟辰饰）的手书，从台北到湖北，找到了当年知名的京剧武生胡志鸿（徐挺芳饰）。
一阙诗词，承诺一辈子的矢志不渝：《林冲夜奔》后的戏台夜话，国共战争中的逆旅
殊途，相惜相守的胡志鸿和王威凯仍躲不过命运的安排，被迫生离。
一句抱歉，等不到伊人的天各一方：当年被俘的胡志鸿敌不过生死，选择投降。他一
生静候两岸开放，却等不到故人归来。
（献上情欲指数爆表的剧照，但正式演出时没出现QQ https://imgur.com/12Ay0tm）
坦白说《江城子》的本质和《时光》、《一夜》不太一样，除了戏曲剧场vs.现代剧
场的差异，主要区别在于《江城子》不谈国族认同与政权对立，他纯粹就是一段发想自苏
轼悼亡词的凄清绝恋，但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却并无二致－（抗日）战争。因为战争，一对
恋人被迫仳离；因为战争，一个少女葬送青春；因为战争，一位老者独守余生，从这个角
度来看，《江城子》不也是另一出《一夜新娘》？！（而且胡志鸿和徐诗慧真的都只当过
“一夜新娘”，王威凯这个真正的“渣男老头”是否应该出来道歉XD） 如同slogan所言
“等待的对面，可能是一辈子”，胡志鸿和徐诗慧殷殷期盼的“良人”从来不在“枕畔”
（胡的良人在海峡彼岸，徐的良人从来没现身过XD），而樱子奶奶始终心系邱信，更别说
终生／身守候樱子的阿招，他／她们的爱情因为战火注定无法圆满，却也愈发纯粹。
那么为什么这出戏定位成“戏曲剧场”？！首演结束后我对编导杨儒强佩服得五体投
地，他以音乐舞剧的形式搬演，但因为两位男主角分别是京剧武生（徐挺芳）和小生（林
璟辰），所以融入传统京昆唱段以借代剧中人物关系。比如最具代表性的〈林冲夜奔〉，
不只是表达胡志鸿为了躲避共产党追杀而逃进森林，更象征胡志鸿与王威凯就此生别离，
天各一方（或许还有王威凯无法面对自己真实性向而“逃入”婚姻围城的涵义）。为了顺
应演员行当的特质，剧中唱段多由林璟辰负责，而徐挺芳则是〈戏台夜话〉（白话文“初
夜”）的压轴收尾，把演员的声台形表运用得淋漓尽致，看得台下观众大呼过瘾！！
（我真的好喜欢王威凯那句“从今后，还有谁，能把我心栓？”，椎心刺骨之痛啊T__T）
至于本戏唯一的女主角陈敬萱则以现代音乐曲风唱出丈夫深藏柜中的〈遗忘日记〉，
由此带出她和王威凯的“错爱一生”。在接下来她与胡志鸿“对峙”的过程中，我们得知
两人的〈初夜〉天差地远，王威凯为了胡志鸿主动放手一搏，但徐诗慧却是“满心期待地
把你往床上推”（这段真的太热血澎湃，容后再述），点出一生挚爱与一生错爱的区隔。
除了初夜的天壤之别，王威凯去世后与谁魂梦相依，亦是《江城子》的铺排重点，莫忘这
阕词的经典名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这个问题不问还好，一问更是天
崩地裂，王威凯从来不曾入梦与徐诗慧闲话家常，却夜夜与胡志鸿互诉衷肠，原来徐诗慧
坚守一辈子的信念只换来〈一甲子的思念〉：“想当年，你把我的心骗，我们从开始就一
直戴着面具面对面”。然而，这一切都要归咎于王威凯的“负心凉薄”吗？戏文至此，观
众谁也不会怪，谁也不能怪，因为不管是谁，都只是被〈命运齿轮〉辗压下的微小尘埃罢
了……（没错～我把陈敬萱唱的四首歌都串起来了！！！！！）
杨儒强近年作品多和台湾京昆剧团合作，他自己也坦言过去因各方因素而多所妥协，
这回自编自导，不但要将剧本的意境与美学做到极致，更巧妙结合现代舞与多媒体，做出
一出戏曲“初心者”也能轻易入口的作品。在所有场次中，最让观众血脉贲张的段落非
〈初夜〉莫属，这也是我看过将现代舞融入传统戏曲最不违和的演绎。这出戏共启用四名
舞蹈演员，而这段戏只有一位演员身着长裤（象征徐诗慧），其他三位舞者仅以丁字裤蔽
体，只见两位丁字裤男舞者激烈扭动肢体，表露胡志鸿与王威凯的戏台夜话，另两位舞者
却你拉我推，欲拒还迎，好似“修长的细干栖躲穿透花心的鬼”，最后三位丁字裤舞者围
绕长裤舞者，宛如一朵盛开的情欲之花，形塑“玫瑰绕着羞涩的蔷薇”，整场戏的肉欲程
度被拉升到最高潮。正当观众以为演员已经“完事”时，胡志鸿半裸胸膛缓缓从后台走出
，以武戏身段为这场初夜收尾，为胡志鸿与王威凯的“飞蛾扑火”画下完美句点。
（献上情欲之花剧照，这么肉欲绝对不能只有我看到！https://imgur.com/J3oYt1E）
回到这篇文章的原始标题“有些故事我们不演，就没有人会说了……”，这三部戏或
讲述家族起落、或探讨末世爱情、更有彩虹平权，主题看似大相迳庭，实则都是台、中、
日政局变动下的无可奈何。莎士比亚、契诃夫、易卜生、贝克特……这些西方经典固然有
不断搬演、解构与新诠的必要，但重制外国经典不必在我，而自己的故事只能由自己来说
，如果我们连文化的诠释权都拱手让人，我们还剩什么？《时光の手箱》刚结束台北场演
出，接下来应该会有中南部巡演（这么庞大的制作只演台北四场也太亏本XD），《一夜新
娘》首轮巡演甫落幕，代表接下来会有二、三轮巡演，这回错过的观众可别再跟他们“天
各一方”了！！（我就不冀望《江城子》到中南部演出了，台北场都卖不完，走出淡水河
只会被视为“异端邪说”吧！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