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连结内有官网上演出之youtube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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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戏令人感到沉闷、沈重、混乱又荒谬,就和战场一样。爽快的舞台语言与歌
者、乐手交叠出的声响又引起振奋的情感。交叠在两种极端的情绪当中,直入心
里。
关于背景和结构
剧本结构是多重的,在官网可以看到本戏主要参考了三部著作:Based on
Richard Aldington's novel 'Death of a Hero',
and the writings 'Notes of a Cavalry Officer' by Nikolai Gumilev
and 'The Iliad' by Homer.
Death of a Hero 在出版社介绍,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主题的反战小说,作者本
身经历过西线战场,因此也是半自传地将自己的经历融合到故事中。主角加入英
国前往法国的远征军,并且在大量的战事与伤亡后获得晋升。但主角却变得越来
越怀疑并思考战争的本质,有点愤世嫉俗,真实的战争以及英国当局的伪善态
度,使他对这一切抱持的理想逐渐破灭,不管那是来自诗歌中,还是理想中的战
争。而Notes of a Cavalry Officer则是另外一位俄国诗人的作品。
关于《伊利亚德》我并不熟悉,但那样以诗歌体描绘战争中,各方人物与神祇种
种的心灵面向,也使得西方文学在文艺复兴之后有了关注人、而非神的焦点。本
次剧作融合了这些要素,非常有以古代《伊利亚德》的诗歌观点来与人类史上第
一次伤亡最惨重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来做对话。
所以本戏的结构也是多重交叠、相互呼应的,上述两个不同时空,剧作更以心理
剧(Psychodrama)来作为融合不同时空的形式。在家人与亲友得知乔治的死讯时,
这是“现在”的时空。透过医师要求这些人扮演伊里亚德的角色,而伴随着蓝色
灯光与船桨,是“古希腊”的时空。再透过心理上的追朔,貌似回到乔治在生前
战场上的经历,召唤回乔治的幽魂,而直接与这些亲友们对话,这是“乔治”、
或“战事”的时空。
心理剧本身透过治疗者的引导,在戏剧的框架下重建某个时空,使被治疗者能够
在这个框架下,去重新探询自己事件当初某些尚未被解决的情感,或疑惑,而在
其中能够寻找重新对话的可能,也得到一种宣泄。因为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所以
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们会启动心理防卫机转(defense mechanism)来尝试解释,
以避免自己直接面对而有崩溃的可能。例如乔治的父亲坚信他是为了爱国而战
死,母亲归咎于父亲当初为何一直要他上战场等。也因此本戏是跨越三个时空之
间的对话,这在观戏上的经验增加了一点挑战。
回到戏最一开头的时间,1913年的巴黎。当时帝国的王权体制仍然盛行,包括奥
匈帝国、德意志帝国、俄罗斯帝国等,贵族阶级仍然延续但逐渐衰败,新兴的中
产阶级不断出现,科学与艺术的领域不断有所进展跟突破,而来到了“现代”。
在当时的欧洲社会,几乎是已经征服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到处是欧洲各国强权
的殖民地,并且无须护照,可以直接兑换贵金属后随意的前往旅游。在这样看似
一切来到文明鼎盛的欧陆,却因着传统王权与阶级体制的限制下,呈现了衰颓而
迟至的现象,也就是戏里头艺术家们生存的背景。
他们想要探讨到底什么是真正值得歌颂、赞叹的艺术,他们是否要开始歌颂一场
战争呢?他们提出伊利亚德作为讨论,而紧接而来的 却是真实人生中的战事
要去亲身体验。
以下引用自《弗洛依德传》第二册p.348-349:
这件大灾难最让人惊异之处,不在它的诞生,而在人们对待它的态度,所有欧
洲人,无分阶级立场,都以近乎宗教狂热般的激情,欢迎它的到来,不管是贵
族,布尔乔亚还是工人,不管是反动份子、自由派还是极端份子,不管是大都会
主义者、沙文主义者还是单一主义者,不管是军人、学者还是神学家,全都手牵
着手,为战争的来到而欢欣鼓舞。这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一个重大胜利,就连
在大部分的马克思主义者中间,民族主义的情绪也沸腾到了歇斯底里的高亢状
态。有些人把这场战争是为一个可以算清旧帐的机会,但大部分的人则把它视为
一个划清敌我界线的机会,并视自己的一方为神圣的,而敌方是邪恶的
雄辩家以散文或诗歌的形式,把这场战称讴歌为一场清洗灵性的祭仪,说它注
定要恢复古老的、几乎已经失落的英雄德行。这种因战争而起的爱国高热症感染
了小说家、史学家、神学家,诗人和作曲家,敌对阵营的两边都是这个样子,但
又以德国和奥匈帝国为最。
事实上,他们的狂热,乃是数十年来对枯燥、刻板,陈腐的布尔乔亚文化
的怒气的大爆发;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对非理性、净化和死亡表现出一种不负责
任的迷恋。
虽然这不是一本专门讨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书籍,不过其中对于当时社会对
战争的反应,也至少提到了其中的部分面向。关于民族国家的兴起,以及民族意
识的抬头,众人纷纷动用自己擅长的武器开始歌颂与攻击,至少,在战争的一开
始他们是这样觉得。当罗曼・罗兰在1915年逆着民族意识,提出了反战的主张
《超越混战之上》(Au-dessus de la Mêlée, Above the War),是被舆论所攻击跟
反对的。
强而有力的舞台语言
整个舞台中央的水晶大吊灯是最凝聚上述一切背景的巨大象征,是欧洲的文化结
晶、文明的结晶,在最初的场景是垂落地上,仿佛就是说著那第一次世界大战
前,因着迂腐的且阶级的布尔乔亚文化所呈现出的一种低落。而在亲友的悲伤、
疑惑与医师透过心理剧的方式介入,开始有了重新对话的可能,也使水晶灯高举
舞台上方,因为只有在追寻之中才有办法显现出真正的意义,不管要追寻的是真
理、科学、艺术还是真实的人性。
巨大的声响与乐手的现场演出,替台词本身做了最好的衬托,也才使得大型的歌
舞场面得以成立,许多歌者或乐手时而被吊起在空中,时而下降。这本身一切是
在诉说“战争”此事,令人感到分裂与荒谬。以这样的舞台手法来呈现战事与战
场,他必须要抓住某个军事的元素,例如成群结队的军大衣,意指袍泽,号角的
声音,以及特洛伊战争那时古希腊船只的桨。防毒面具,硝烟,还有枪枝。
为何水晶灯与上述军事元素在同一舞台而不会感到突兀?平台钢琴是一个很必要
的道具,他与水晶灯共同的是:中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的家庭,富丽堂皇的大厅,
小孩子必学钢琴。而他被象征性地使用在不同的场景中,包括船队、火车的列
车、某种军事性的平台、处理各式文件等
桨在比较前面的段落中与蓝色灯光的搭配,回到伊利亚德的时空中,意图营造出
一种这样的战争,是接续着人类最初的某种文化传承的意味,也使得战争的艺术
性与必然性得以提升。而在后半段中就比较少出现,可能也是与乔治本身思想的
演进有关。
一幕在女歌者歌唱《奇异恩典》而逐渐被吊起来的同时,另外一方的军官却是用
枪管在进行指挥,这行程了极大的分裂感,那种宗教性的奇蹟、或是恩典,如今
在战场上都变成一种需要靠枪枝来寻求解决才有办法达到奇蹟或是恩典的状况,
因为你不开枪,可能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你不会有什么奇蹟,也不会有恩典,
只有死亡在等待。
这也呼应到医师在最初介绍心理剧的使用时,提到关于佛洛伊德的死本能的概
念。死本能是佛洛伊德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提出的,在这之前他强调的是性本
能,或是原欲(libido),他认为那样关于生命早期性的事件是我们一生不断想要重
现,或是驱动着我们心理动力想要去完成某事的根本,最好的情况就是进行艺术
将它升华,否则就成为精神官能症(neurosis)。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才提出了我们较为熟悉的自我(ego)-本我(Id)-超我
(superego)的概念,关于本能,也以生本能来涵容了原本的性本能,提出与之对
立的死本能。他认为:“生命的目都在走向死亡”,人类天生就有一种想要死亡
的驱力或是冲动,很类似叔本华提出的概念。而这样的概念也被戏里的医师所引
用。
而这个概念,又横亘到战事上被绳索绑起而群聚的大衣,防毒面具,以及最后大
衣纷纷落下而成的坟冢。在战场上度过的圣诞节,被伪善的政府当局宣称给予最
丰盛的圣诞大餐作为劳军,而实际上的罐头,令人倒胃,又连结到剧最初一群艺
术家过著圣诞节,喝着美酒与佳肴。而这一切战事的目的究竟为何呢?
乔治与战争
乔治是否反战?整出戏看下来,我觉得他并没有意图想要导向支持或反对战争的
评断,而仅是呈现整个战争对于乔治、以及乔治周边家人与朋友的影响。乔治在
最初以毛线纠缠的方式出现,在朋友V的通知下是自杀身亡,而非战死。毛线不断
在父亲、母亲、V、Anna以及他妻子之间不断做出连结,像是不断想要澄清,但
乔治此时已是一个无从发声的幽魂。
而后乔治的形象在心理剧的过程中愈发清晰,完整呈现了他从军到死亡的经历。
一开始他打点整齐,与从战场回来的军人完全不同,他认为应该要继续遵守这些
来自规范与教条的某种既定形象,但在战场上是会被完全打破,只有办法穿着一
个不整的军大衣,再里面就是内衣了。
军队生活又是不同于以往,必须分配任务,在壕沟里度过一天又一天,轮流站哨
守卫,而当敌军来袭时(剧里面设定为德军),乔治也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一切的
战事。一开始,与父母与妻子间的对话,父亲仍然认为参与战争是一件具有爱国
情操的高贵荣誉,母亲则是很担心在战场上的生活衣食,妻子则是提出了袍泽之
情,只有参加过战争与军队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人。
真正的人,真正的人同样也是乔治认为,那些从战场归来的,是真正的男子汉。
这像极了台湾早年的“哥哥爸爸真伟大 为国去打战”的某种政战宣传从军歌
曲。更不用说,目前军队中的政战系统,也是沿用自俄国共产党,想来我们也与
这戏中的概念产生了现实中的连结。直到现在仍有人认为要当兵才算男人,替代
役或是免役算什么,更甚者,也有年轻男性纵然因为体位判定免役,仍非常坚持
一定要完成当兵。
乔治所说的真正的人,前提是参与过军队与战争,也就是说,他产生了一种认
同,也认同自己如果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些战争的经历是必须的,也认同自
己必须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但很快的这样的信念随着战事的演进而逐渐瓦解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引进了人类
史上从未使用过的壕沟战、毒气战、以及空军和空战的出现,消耗掉的生命,不
管是在前线战死的,还是在后方饿死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死亡数字。他必须日复
一日的重复文书工作,带兵前往轰炸执行任务,他尝试和上级讨论这些事情的意
义与必要性,但他发现的只是一个来自不知名当局政治体系下的一个命令,也就
是,不知为何,军队的存在是高度目的性与服从命令性。当然,这背后有许多历
史上的政治因素可以去探讨。
这就如同卡夫卡《城堡》 中主角K的困境一样,他所面对的城堡,是一个不断运
作的庞大机器,如同乔治面对到的一样,那道来自城堡的命令,不知为何,也不
知道是经过什么样的方式,却就要加诸在个人身上,而且身在其中,无从抗拒。
乔治甚至也失去了绘画的能力。
戏里军官所说:“只有战争才能终结世界上一切的战争”,而乔治却认为“战争
只会产生更多的战争”。与一好友讨论此戏,他所说:“人在战争中是无法离开
的,无论是来自他人的命令,或者来自己身的改变,战争永远只会生出更多的战
争。”
这些戏里戏外的讨论,以及史实,无疑是对英国史家威尔斯(H. G. Wells)的口
号:“以战止战”(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最大的反讽。
终结
乔治在不断自殴的过程中,持续用古怪的声调哼唱着《奇异恩典》,他好像来到
了一个死胡同,当他所认为战争的意义都归于空无时,他又要如何确认自身生存
的意义呢?他是无法脱离的,就如他连在放假时见到妻子,都已经离不开战争的
情景,而一古脑儿地将各种混乱未解的情绪倾倒在妻子身上。
他的绳索,来自在战场上的探询与未解,是个人也是集体的,动摇了整个欧洲文
明的结晶,水晶吊灯。不,应该不是上吊,更为可能的想像是:走出壕沟。
最后水晶吊灯又垂降下来,乔治的父母在心理剧的告别中(心理剧完成时,都需
要告别或再见的仪式,以让被治疗者能够从戏剧情境当中走出,回到现实),对
著吊灯说出最后的话,仿佛吊灯就是乔治一样。
乔治必须死,因为,不管他是认同了军队与爱国的民族情操而从战场返回,或是
重伤终生残疾,都再也无法使他重新拿起画笔创作,他的精神世界与所认知的文
明已经从根本之处,被战争所摧毁。
如果不死,他的朋友与妻子,他的父母也终将持续既定的各种形象与认知加诸在
他身上,是个经过战争洗礼的男子汉,是个英雄,是个最亲爱的好儿子。他只要
活着,他就无法超脱这些,也无法从中有更为新颖的体悟,他的探询,在战争那
一刻,在他自杀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持续下去,而这个延续,透过他朋友V带回来的
口信,而持续在亲友的心中,也使他们有了重新思考的可能。乔治的意义就透过
他的自杀死亡而得以被人们传唱。
当然,最后一幕是吊诡的,在坟墓旁边,吊辞的人,只有死了才会把你当个人
看 把你当个人看?当自以为有了意义的同时,我们真当以为那该是被奉为圭
臬的意义吗?我也不敢肯定在我全篇中的探询,是否真的达成了一些什么意义。
而留下来的问号,仿佛延续至今,持续地在战场上,与非战场上,询问著每一个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