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冷场的意外中听见来自冥河的话语
原文刊载于:http://talks.taishinart.org.tw/event/talks/2014111301
撰文者:ARTalks 2014特约评论人 薄光
展演: 盗火剧团 X How to Eat Faust团队 《电台尸令》
在贫瘠的话语中找回说故事的时间形式
在当代剧场倾向以空间、视觉设计、身体取代话语,生产观点的趋势中,《电台
尸令》的演出真的是个异数。它寻常到让人找不到身体,也说不上创新了独特的剧场语汇
。但是剧中人物的话语当中却深藏值得关心的议题。在纵向展开的演出空间中,观众只见
梯型涂鸦看板遮去空间深处,隔出空间层次;几张红凳子散布在主要光区;手枪、DV散落
一地。在观众眼中映现的一滩死水中,编导带着五位演员认真地说故事,而且是通过倒叙
、重演、快转、停格、慢速重播、插叙,精密地把一个故事翻来覆去,也编构了整出戏的
结构。在每个段落起头,我们可以听见音效传来老电影的开场配乐。女儿(陈以恩饰)走
出看板,像说书人一样开场,煞有介事地深呼吸,带着观众进入七天前全家结伙飞车占领
社区广播电台的现场。
这里出现一个形式/内容的矛盾:同住一个屋簷下的五个角色不断抛出从政治新
闻、类似周星驰电影对话回收的废话、笑点或冷场对话模式;但细究演出团队通过话语编
制的时间形式,我却发现,他们其实精心编制了严肃的沟通形式。当代剧场导演理所当然
地把时间转换藏在舞台调度底下;这种理所当然似乎意谓著,所有人都经历同一种时空转
换模示,正如脸书讨论串的时间运作模式和话语结构其实在我们真正讨论之前早已由视觉
模式建立了使用默契。但编导苏洋征和演员们编构的话语结构为这出戏找到说故事的时间
形式。
在《电台尸令》当中,从五人挤成一团戏拟飞车抢劫的画面开始,每个角色各各
躁动地抢话,想要介绍自己,都有自己的话迫切地要说。当女儿随着铺陈剧情的需要,出
入剧情与观众之间,她其实也通过直接对观众发言、为观众设定故事的时间模式,重建与
观众互动的关系。而演员们为各个桥段设计的笑点更是重建人际关系的话语装置。笑话需
要他者的参照:它需要被揶揄的对象,它需要能听得懂的观众,它需要听者能在精确的时
间点(往往是延迟的)上发作,如此一来,荒谬的话语其实是在剧中人之间、在观众之间
重建人际关系的媒介。尽管内容贫瘠,但这种贫瘠毋宁是种话语策略:在重新建立的人际
关系上,解消抒情;然后在一点也不新鲜的大件事──把电台交出来!──当中和梦想的
灰烬面对面。
和家人一起做件事
爸爸(尹仲敏饰)为了夺回一个可以收藏梦想的灰烬的角落,而决定给生命一拳
。有一天,长年构成爸爸的生活基调的地下电台讯号被消灭了。这个多半时间不知道自己
要做什么的中年男人带着七零八落的同伙,挟持自己的儿子当无效的肉票,他要占领一个
广播电台,一个人们可以call in对大众说话的机关,而且是上个时代不断在人们的生活
中生产/传播话语的机关。他不需要社区电台通过FM强势讯号放送的小确幸。他需要用手
指掐著调频转轮,带着听觉在远近不一、充满噪声如冥河的AM频道中对到属意的熟悉声音
。在被这个社会称为“地下”的事物──地下电台、地下书店、地下社会──当中,那些
曾经流传的理想、激愤话语、一点也不世故的咒骂与叹息才能让他在愈来愈陌生如外太空
一样远去的数位媒体时代中确认知觉,而他皱巴巴的身体才能再次鼓起来捍卫“和家人一
起做的事”。
当爸爸强迫儿女在早餐时间和他一起坐在板凳上,若我们能想像他执著入迷地在
地下电台不断倾泄的话语中辨识、捡拾梦想的灰烬,我们是否会对这个场景感到坐立不安
?那个挂著银色天线的黑色塑胶盒顿时成为墓穴,安葬上个时代未竟的抵抗。15年前在学
运现场,挤进抗争运动前线的年轻人,棍子偶然地被交到他手上;在众多偶然齐聚而燃起
的喧嚣沉寂后,当他在灰烬中见到藏在窗子背后的现实,他承担了生命。而承担的代价却
是记忆:在事过境迁后,强迫他的家人日复一日重复无声、隐藏的悼亡,安顿他深藏心中
的理想、罪责、恐惧。也因此,当电台讯号被消灭── radio dead ──这足以消灭爸爸
安顿灵魂的形式。然后,我们不无戏谑地看见他发挥成为恐怖份子的潜力,对着房东举办
生日趴的泳池撒尿,重演占领—破坏的逻辑,夺回他的发话权。
一个冷场的意外
为了逃出父亲压抑的记忆墓穴,儿子(蔡邵桓饰)总拿着DV,甚至头戴行车记录
器,随时录下这个屋簷下五个人的生活,制播《我们一家都是losers 2.0》的视频实境节
目。他的节目在爸爸宣布无限期占领泳池期间屡创点阅率新高,甚至因为爸爸跳进枯水的
泳池跌断手臂的画面而达到高潮。“把画面传出去”,成为这个世代凝聚大众关注的必要
条件。在社会生活与资本生产的边缘,不难想像当儿子埋头在录像、上传、窥奇、点阅率
、留言串之中,想像空间中的网友大众所堆砌的虚构互动和新闻媒体的转载带给他的愉悦
感。于是,各种预期点阅率、留言串的设计其实早已决定了他能够生产的“实境”。尽管
看似永远都藏有实录、街头直击的可能,但大众对它们的关注与欲望早已筛选、压抑了这
些画面能诉说的话语。
当新闻SGN连线报导的现场闯入《我们一家都是losers 2.0》实境节目,而女儿的
身世八卦成为记者追问焦点,爸爸却认真地说了一个故事。15年前糊里糊涂站到抗争运动
前线的年轻人,闯进窗里的现实,发现负责维安的警察过劳而死,他于是收养了警察的年
幼的女儿。在时代感性即将消灭他用以哀悼过往岁月的墓穴之际,他采取行动占领整个时
代的狂欢空间,并且叙说埋藏在历史背面对生命的承担。对网友来说,爸爸的故事却认真
到一点“出头”也没有。他的行动制造了指向自己的反讽。在由话题堆砌,然后由窥奇消
耗的空间里,在演员和观众之间的笑话机制当中,他叙说,他倾听,他哀悼——总之,他
呢喃来自冥河的话语,重溯历史的轮廓。这却是一个冷场的意外。跌破新低的点阅率让他
成为儿子编辑台上难堪的笑话,尽管我们懂了为什么消失的AM讯号这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