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用写的方式直面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那么必须把自己最深最黑暗的内里
,那些陈年的沉疴一一翻拣出来,用文字一笔一笔把那些未曾遗忘,却压抑在意
识深处的想法一一挤出来,那么,把那些积存在心灵里的脓疡扯出后,是否可以
换回轻盈的想法与坦然?
我要说,我最深的恐惧是死亡。疾病与死亡的连结在脑中连成坚固的存在。
第一次连结,在高一时。我的父亲因为肺癌死去。
当他移至冈山空军医院做安宁照护时,我家分成三块区域。母亲陪同照料,父亲
靠麻醉药陷入昏睡里人事不知。妹妹寄居在邻居家,我住在表舅家里。
被通知见最后一面时,事实上父亲已经移往老家铁皮屋里停灵了。
我不记得父亲与我的回忆,我甚至不太记得父亲的面容,印象里的他容易爆怒,
情绪起伏大,会带着我和妹妹去看许不了的电影、成龙的电影,在戏院前我记得
大肠包小肠的香气。他不爱带我们全家出门,有回好不容易开着车往垦丁去,路
上大塞车,到了南湾,他决定返回,就差那么一点路了。
后来母亲说:那时,你爸爸也许就身体很不舒服了。
而铁皮屋里,我第一眼看见他灰败的肤色,四周放置冰块,电风扇不停地吹着,
然后我就移开了目光,旁边的人说几天后出殡,火化。
因为课业问题,我到出殡前一天才又回老家,而我母亲与妹妹则伴着父亲已经过
了几晚。我自问:我是否敢陪着父亲过夜?应该是不敢。而我躲过了这一切。
那个晚上,有人来助唸,我跟着唸地藏菩萨本愿经。我边质疑自己:我心诚吗?
功德足够回向让他离苦得乐吗?
我害怕自己在告别式时哭不出来。因为我似乎没那么悲伤?
在父亲住院时,我似乎已经知道未来的结果,所以,这一切也只是必然的状况。
所以,我怕我哭不出来。
因为彼时从医院离开,要回寄居地时,我发现父亲给我的蓝色钢笔不见了。冥冥
中,有什么也跟着消散了,不见了,找不回来了。
隔日告别式里,奇异地,我哭了,但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心里的想法是还好
没有丢脸。哭不出来,那是多荒谬的一件事,幸好,幸好,我眼泪有流下来。
火化时,母亲嘶吼说他会痛啊.......
我想的是:你们真的相爱吗?我记得你们总是互相争吵的样子。你们真的相爱吗
?爱情是什么?
捧著瓮,要说著上车了,过桥,下桥,转弯,师父交代一定要讲,但我害怕中间
某个弯道我有没有说转弯了,跟上?我父亲的魂灵真的跟来了吗?
进塔后到现今,我只去过两次。超级不孝。
父亲的灵是否在塔中安憩?我真的不知道。他也不曾进入我的梦里。
唯一奇异的是我曾经在当时租住的家里嗅到好闻的檀香气。
到如今,我还没找到同样好闻的檀香或沉香,也许地藏王菩萨珍藏的香就是不一
样。我这样为自己下结论。
亲人第二次的逝去是外公,但我没有印象。然后是外婆。她在骨伤的病痛与寄住
疗养院的不满里挣扎多年,然后走了。
看着棺木里的外婆,惊讶于人老了真的会缩水,全然不是以往煮年夜饭时的高大
俐落,而是缩小成娃娃似的,脆弱的蜷成一团,牙掉光了,下颚变形,那真的是
我记忆里的外婆吗?
只是在告别式里我感受到有某些时刻我被划分为局外人的断裂感,常常都是内孙
做什么,内孙做什么,我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成为旁观者,成为他者。
很多的时候,我都是他者。
不相干的人。
昨天回收物品时,我把父亲的小相机丢掉了,当底片已经不再被一般大众使用时,
不曾妥善保存的相机也成为遗迹,母亲说既然不是什么大牌子,大概也没有人收藏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