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 | 朝鲜战争纪念碑前的沉思
本文选自林达着《在边缘看世界》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原文标题:战争纪念碑的主题是和平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仅供思考
往事并不如烟 作者|林达 来源|剑客会
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是一个相当出名的设计作品。
今天的建筑系学生,在学到当代纪念碑设计的时候,
恐怕都会接触到这个设计范例。在中国,有不少介绍美国的文章,
都提过到青草坪上,刻满了阵亡者姓名的这个黑色花岗岩墙。一方面,
人们当然是被它别具一格的设计思想和表现手法所吸引﹔另一方面,
人们也好奇地注意到,纪念碑的设计者林璎是当时刚二十出头的一个华裔女孩,
她当时还是建筑系的大学生。更何况,她和中国似乎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追根溯源,她原来是中国著名建筑师梁思成的夫人林徽音的一个远亲。
这样,就有了一点传奇色彩。也使美国越战纪念碑的在中国的知名度,
远远超出了建筑系大学生的范围。
可是,在中国很少有人知道,就在这个著名的越战纪念碑近旁,
还有一座与中国关系更为密切的战争纪念碑,那就是美国的朝鲜战争纪念碑。
不锈钢的散兵线
这实际上不止是一个纪念碑,而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园区。走进这个园区,
首先相遇的,是19个与真人尺度相仿的美国军人雕塑群。这些不锈钢雕塑是
写实的。大家都知道,以写实的战士塑像作为战争纪念碑的组成部分,
这已经是一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设计手法,似乎了无新意。可是,这个
纪念碑以最传统的设计方法入手,却能够赋予参观者一种特殊的感受。
作为对一个设计作品的分析来说,它的突破点在哪里呢?
朝鲜战争纪念碑的设计者,并没有按照通常的做法,把这些雕塑集中在一起,
而是将他们一个个拉成散兵线,撒开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地上,
“搜索前进”。他们头戴钢盔,持枪驱前,表情显得非常紧张。它和一般
纪念碑设计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这些塑像都没有高台底座。他们不是
高耸的英雄,而是普通士兵。他们的脚就结结实实地踏在这片开阔地上。
这么一来,士兵脚下的这块土地就自然地融入,成了雕塑群的一部分,
战场也就因此而被生生地移进了这个纪念园。当烈日炎炎,当狂风扫过,
当暴雨倾注,当皑皑冬雪覆蓋在这片开阔地和士兵们的身上,这时,设计者甚
至将整个气候和环境都引了进来,成了这个雕塑群最真切的背景和注释。
于是,战场的严酷和士兵危在旦夕的生命,作为一个战争片断,整体地
走进了纪念园。传统的写实群雕就这样被新颖的设计思路所突破,产生了
与众不同的视觉效果和感受。按照建筑界的行话,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
“想法”的作品。
南面是一座黑色的花岗岩纪念墙。在这座墙上,还隐现着浅浅蚀刻的许多士兵
的脸部,这些形象不仅是写实的,甚至可以说是真实的。因为所有这些脸部,
都是根据朝鲜战争新闻照片中美军各个兵种的无名士兵的真实记录,临摹刻摹的。
纪念墙的花岗岩是磨光的,开阔地的塑像群因此而映射在墙上。
随着我们的脚步移动,两组形象便流动地,互为背景地融合在一起。
战场的引入,新闻照片的应用,都表明著设计者在刻意寻求一个历史真实的感觉。
而正是设计者的这个追求,让走入纪念碑园区的我们,不无困惑。
英雄儿女
我们当然是困惑的。因为我们从小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长大﹔我们熟读课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看了无数遍电影《英雄儿女》﹔
哪怕是在美国打工,我们只要一张嘴,都会不假思索地唱出《上甘岭》的插曲。
在我们出生出世长大成人的每一天,我们最崇拜的艺术家们,就是以他们最
卓越的才能,以最优美的旋律,最动听的歌喉,向我们讴歌这场战争和战争中
的英雄。以致我们在一生中有过多次痛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生在朝鲜战争的
前十八年,没有最后一次赶上报效祖国的机会。
我们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推出天经地义的逻辑:我们的父辈跨过鸭绿江,
就是“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至于为什么要跑到鸭绿江
那头去“保卫”,是因为唇亡齿寒。美帝国主义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挑起朝鲜战争,就是要利用朝鲜半岛作为“跳板”,企图将刚刚
诞生一年的新中国,扼杀在摇篮里,就象要杀死一个天真的婴孩一般。
为此,我们的爱国主义绝不是干巴巴,而是血肉丰满的。既充满对
侵略者的仇恨,却又伴随着诗意无限的对祖国的热爱。这与我们青少年时代
的浪漫和激情实在很合拍。就象《上甘岭》的主题歌《我的祖国》一样,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柔情,和“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的激昂,能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因此,我们向来不认为自己接受过什么说教,那是一种已经化为血液流淌在
胸中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是如此难以割舍,它不仅会伴随我们从小到大,
而且也会伴随我们越洋过海。
我们就这样毫无思想准备地突然“踏入敌阵”,走进了美国朝鲜战争
纪念园区,蓦然面对“行进”在朝鲜战争的开阔地上的,那19名疲惫艰难的
美国士兵。我不由自主地说,这就是被我们打败了的“美国野心狼”了。
关于这些美国士兵,园区内只有一句短短的碑文:“我们的国家以它的
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国家,去保卫他们
素不相识的人民。”在读到这段碑文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眼中
穷凶极恶的“美国鬼子”,却也是美国人民心中的“英雄儿女”。
我们停在这只有一句话的碑文前,不由有些发愣,就愣在“保卫”
这个词上。美国兵千里迢迢去朝鲜,他们凭什么言称“保卫”,
他们又究竟去保卫了什么?这是一场跨越了半个地球的战争。
我们也想到,在有着信息自由法的美国,政府不可能对于这样一场战争,
向他们的士兵和家属隐瞒重大历史情节。这个朝鲜战争纪念碑是在1995年
6月27日才揭幕的,远在1982年揭幕的越战纪念碑之后,那么,在经历了对
越战的不断重新认识之后,美国人在建立这个朝鲜战争纪念碑的时候,
为什么还能够保持整整半个世纪的自信,坚信这样一个远征是正义的呢?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是我们此生第一次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站在交战双方的边界。我们感到奇怪的,不是上面的这段碑文和疑问,
而是我们怎么直到站在这个“敌营”的纪念碑前,才第一次产生这些疑问,
我们怎么直到今天,才想到有必要了解和知道,我们当初战场上的敌人,
他们又是怎样看待和解释这场战争的。
“自由不是无代价的”
很难在纪念碑上直接找到彻底的答案,因为这个纪念碑园区的文字非常少。
除了上面这段碑文,另外,就只有一句话的碑文了,那是用银色的字,
镶镌在一座同样简洁的黑色花岗岩纪念碑上的。纪念碑座落在一个圆形的
水池中。它是整个朝鲜战争纪念碑的主题:“自由不是无代价的。”
虽说提到“自由”这样一个“主旋律”,可是整个设计基调仍然是低沉的。
和越战纪念碑一样,它强调的仍然是“代价”,是战争对于生命的摧残。
因此,作为对主题的诠释,在围起这个水池和纪念碑的石块上,
我们看到刻着参与朝鲜战争的联合国军的伤亡记载:
阵亡:美军54246 联合国军628833
失踪:美军8177 联合国军470267
被俘:美军7140 联合国军 92970
受伤:美军103284 联合国军1064453
我们从未接触过这些战争数字,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它的分量。
在这些数字里,我们也发现了自己对历史事实的无知。我们一向以为,
在朝鲜战场上,美军只是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号而已,战场上都是
“美国狼”。而从以上数字表明的事实,与我们原来的印象差异很大。
美军在联合国军中的比例,远远低于我们的想象。我们于是想知道,
当年志愿军的敌人,究竟是些什么国家。
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园区的最后一点文字。那是当年所有加入联合国军,
参加朝鲜战争的国家和提供医疗支持的国家的名单,他们是:希腊,
法国,埃塞俄比亚,丹麦,哥伦比亚,加拿大,英国,泰国,瑞士,
南非,南朝鲜,菲律宾,挪威,荷兰,新西兰,卢森堡,印度,
意大利,澳大利亚和比利时。
离开这个纪念碑时,我们感到,一切基于主观的,基于意识形态的,
对于战争和历史事件的解释,都可能是有偏差的。作为一个平民,
首先需要知道的只是历史事实,只有当事实是清楚的,听取各方面的解释,
才可能是有意义的。于是,我们从国际互联网,查寻了最基本的有关朝鲜战争
的时间表和历史资料。
在二次大战刚刚结束五年,人们享受和平还很短暂的时候,
1950年6月25日,北朝鲜突然打破国际公认的划分南北朝鲜的三八线,
进攻南朝鲜,并且长驱直下,几乎灭了南朝鲜。在这样的情况下,
联合国安理会决议,派出联合国军援救南朝鲜,其中包括作为主力的
美国军队。美国人至今自豪的,他们的儿女去保卫的那个
“从未见过的国家”,就是南朝鲜,而南朝鲜人,就是美国军人保卫
的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民”。1950年9月15日,美军仁川登陆,10月,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经过三年残酷的战争,1953年7月27日,
板门店停战签字,维持三八线。
只有三八线依旧
我们一向被告知,中国人民必须打这场战争,不打就会亡国。
我们一向被告知,连美国高级将领也承认,他们在朝鲜
“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现在我们才知道,当时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五星上将奥玛尔·布莱德尔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的原话是,
假如因为朝鲜战争,“我们就打入中国的话,那么,我们将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
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进行一场错误的战争。”
这段话和我们原来理解的意思,实在差得太远了。
我们读完这段历史的史实,就再也没有兴趣探究在三年的朝鲜战争之后,
到底是谁把谁逼到谈判桌前,争了这最后的一口气。因为,
基本事实在是太简单了:战争之前,是和平,是国际公认的,南朝鲜和
北朝鲜也承认的,划分它们边界的三八线﹔战争之后,恢复了和平,
维持了同一条三八线。三年的时间,唯一被改变的,是上百万生命的丧失,
几百万人致残,无数和平的家庭被毁坏。
我们从华盛顿回来,从一大堆照片中,抽出一张装进了镜框,放在桌子上。
照片的上端窄窄的一条,是那座黑色的纪念碑,隐隐可以看到那句有关
自由与代价的碑文,照片的大部分是纪念碑下的水池,水池里,
一只飞来的野鸭正把嘴插进翅膀,静静地享受着和平温暖的春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