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士胡兰成──兼记民国百年新出版胡兰成三书
壹
东方的,中国的,志士胡兰成。
志士,愿度一切苦厄。就度苦厄而言,“比起佛僧,志士更亲近于般若心经”。《心经随
喜》如是说道。
谈《般若心经》,胡兰成开宗明义,“对文明谦虚,对祖先谦虚,献一炷香来念《心经》
,是现代人改变情绪的第一步。”
现代人情绪零散,魂魄不全,遂陷苦厄。
现代人身心俱疲;忙累之外,更多是迷惘与茫然。因昧于文明,不知对祖先谦虚,故耽溺
于物量膨胀,荒失在权利伸张;整天都是“个人”,满嘴尽为“自我”。于是,仓皇忙迫
,莫知所以;纷纷议论,莫衷所是。因此,越忙越累,越谈越迷惘。所以,报上说,西方
人罹患忧郁焦虑症者,逐年攀高;偌大欧洲,饱受精神疾病之苦者,已将近四成。中国大
陆更不遑多让,自杀人数,已居全球三分之一;高级知识分子,屡传自戕,尤其令人心惊
。
看看大陆读书人的脸吧!那普遍的躁、郁、忿、戾,不正因为,长久以来蔑视传统,不知
对祖先谦虚,才导致情绪无以安顿、魂魄难有着落的吗?有多少知识分子,心灵上,像个
游魂,无家可归。有哪个民族,像现代中国,如此长期,如此猛烈,完全弃自家传统如蔽
屣?五四之反传统,虽说莽撞,但终究仍有一番朝气,仍能歆动四方。但一时朝气,又岂
能长久?于是,演变至文革,那反传统,遂成了连根拔起之暴烈;不仅朝气全无,更一转
,转成了一股冲天戾气。这戾气,至今,余势犹存,余毒犹在;许多知识分子,一谈起自
家历史,仍然一笔抹煞,全盘否定。有位知名学者,近日尚且言道,“我们在精神层面从
来没有走出过孔夫子、秦始皇的阴影,一直生活在他们巨大的阴影下。中国的政治制度两
千年来都是一致的,从来没有什么改变。中国历史是一部非常枯燥、非常无味的,是翻来
覆去重复的历史。”
对自家文明,若是如此鄙薄;看自身历史,若是如此阴影重重、处处不堪,那么,就无怪
乎,这一张张的脸,要变成如此躁、郁、忿、戾。读书人一旦躁、郁、忿、戾,就不仅仅
只是一己之戕,更将演成民族之集体苦厄。于是,百年中华,百年苦厄,至今,不能解,
未能度。
志士,为度一切苦厄。
谦虚,方能解苦度厄。为了让世人重新对文明虚心,对祖先谦卑,胡兰成亡命之际,经千
磨,历百难,发愤著述,先有《山河岁月》,继而《今生今世》。一纵,一横;一古,一
今;一谈历史,一言自身;磨剑十年,霍霍新亮,唤起了最真实之民族记忆,呈现了最健
康之中国文明。于是,有青年杨少文因生命惶惑,细阅《山河岁月》,前后十遍,读之不
倦;读罢,精神为之一好。于是,有台湾文坛名家郭松棻,旅居纽约,尝有疾,病中唯读
《今生今世》,顿感开豁。
《心经随喜》,亦打开学问、醒豁生命之书也。胡兰成融摄印度佛教与日本神道,归结于
中国文明。他在日本谈《心经》,念兹在兹,则是中国礼乐与天下文明。《心经随喜》对
应现代世界;其发心悲愿,则是度当代一切苦厄。《心经随喜》,是志士修行之书。(按
:《心经随喜》近期将由如果出版。)
贰
我写《论语随喜》,特别感慨:太大与太真之人,难知哪!
譬如孔子。孔子在世时,有人笑他,有人骂他,有人质疑他;即使门人,即使程度最好的
那几位弟子,真到节骨眼,也多半无法与孔子榫卯相合。孔子死后,批评之声,依然不断
;于是,那最聪明的子贡,还不时得跳出来捍卫一番。而后,即使孔子已然定于一尊,但
误解,却未曾稍减:先是宋儒,尽在孔子脸上涂涂抹抹;那道貌岸然,那一脸扭曲,真令
人看了反感。五四之后,更甭提了;千人訾,万人骂;但是,他们訾骂的,真的是孔子吗
?
再譬如,管仲。管仲争议之大,在《论语》里,独占鳌头。连子贡、子路,这等孔门高弟
,对之,都极不谅解;其他等而下之者,更可想而知。每回,他们总紧咬著管仲“失节”
之事不放,诋之,毁之,讲得义愤填膺,说得正气凛然。那回,骂得正起劲,没想到,老
先生一听,着实恼火,便勃然一喝!“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子贡向来聪明,怎么
格局也变得如此窄隘了呢?可恼!孔子越想越气,话越说越重,“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
?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唉!管仲之大,竟连子贡,也莫之能知!孔子一方面气恼,另一方面,则是寂寞。管仲功
在天下文明,巨矣,伟矣;大家视若无睹,却只斤斤于是非难定善恶难清的琐琐之事;就
此议论纷纷,没完没了。噫!由此观之,孔子毕生的礼乐志业,又何尝真有知音呢?无怪
乎孔子要浩然兴叹,“莫我知也夫!”
寂寂千古,识者何人?
这寂寞,胡兰成懂得的。致唐君毅信中,胡言道,“每谈学问,辄感寂寞”。他谈的是,
天下文明,礼乐之学。
功在天下文明的管仲,幸得孔子慧眼,从此,一槌定音。嚣嚣之徒再如何呶呶不休,终究
撼动不了管仲的历史功绩。管仲最大的知音,是孔子。那么,胡兰成呢?
是唐君毅吗?
在香港,胡兰成结识了唐君毅。当时,唐与钱穆等人,刚刚在蕞尔之地,刚刚在英国殖民
处,于中华文化花果飘零之际,苦心孤诣,披荆斩棘,创建了新亚书院,创建了海外最具
分量的中华文化据点。胡唐结识,十天有余,胡便密航日本;临行前,托付《山河岁月》
原稿给唐君毅。这托付,沉甸甸。亡命以来,胡一念耿耿,唯是是书。唐果真一代大儒,
其一诺,胜千金;受托此书,其慎重,其庄严,竟如受托六尺之孤。唐氏夫妇小心翼翼,
逐字誊抄;誊本抄好,逐份寄往东瀛;一字一字抄,一份一份寄;待誊本寄毕,最终,原
稿奉还。日后,《山河岁月》出版。
《山河岁月》标举中国文明,让世人重新对祖先谦虚,是胡兰成的志士第一书。唐君毅评
此书,曰,他人的著作有高峰,《山河岁月》却似帕米尔高原的随处皆高。
唐君毅是百年大儒,胡兰成则为当世志士。两位高人,结识之后,近三十年情谊,全始全
终。日后,唐又引荐门下弟子,与胡通信;其中,有黎华标。于是,悠悠数十载后,直至
今日,书信集问世。一册致唐,凡八十七封;一册致黎,共七十二函。致唐也好,致黎也
罢,盖胡直抒生命、观照世局之志士书也:
频年以来,已堪破生死;尚幸生死之边沿甚宽,足容游嬉耳。
(致唐书,第三封)
日本今时的第一流政治家亦使我失望,光是车马讌会,我岂为此而来?
(致唐书,第二十封)
吴清源前日来游,为言奕理,云,日本棋不佳,因敌我之念太重,深思善攻而其
智谋终有涯,中国古时名奕者殊不如此。我亦惟不念胜负,敌我两忘,而求全局
阴阳之和,随变化而行,举世无敌固可欣,而尤欣在奕时之能自我完全,自我超
过,遂觉棋盘亦如天宇浩荡,落子如星辰位列也。
(致唐书,第二十三封)
学圣贤之学亦要有本领,能白手不持寸铁,举凡仁义、和谐、真善美、超越诸如
此类明儒学案或什么学案常用的字样一概不用,看你还能写得出圣贤之道么?又
,你能于圣贤之道,有似犯冲犯斗,相反又相成么?又,你能不以书解释书,而
从人事生出新的言语文字么?
(致黎书,第十九封)
反省者,是寂寞的。数年来只有一个唐先生是解人,可与之谈谈,如庄子之与惠
施。但君毅先生的是研究思想,其于儒学是在作的历史的回忆,还有他是学的西
洋哲学者的冥想与推理。可是回忆、冥想及推理,合起来亦非即反省。这反省很
难被说明,惟有礼记的“俨若思”仿佛是。西洋有祈祷与忏悔,但非反省。反省
是在罪福以上。我的《今生今世》即是写的中华民国的反省,所以我自己欢喜,
虽然也悽凉。
(致黎书,第三十九封)
不管是欢喜,抑或是悽凉,胡这一封封信函,大抵皆似帕米尔高原,峰峰相连,随处皆高
。正因太高,生前寂寂久矣。而今,胡后数十载,世局剧变;西方已然崩塌,欧美荒愁莫
知所以;东方的、中国的诸多志士,正亟思为世界打开新局,亟思让天下再造文明。值此
之际,胡兰成三书新印,天下志士,当有识之!
【2011/10/08 联合报】
http://udn.com/NEWS/READING/X5/663943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