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一领二领
BL文,一领失忆(ㄓˋ)中,恋爱脑
非常多私设、脑补,可以接受的话↓
 ̄ ̄ ̄
血肉分离的触感透过刀刃传递至握著刀柄的手,历经了一次又一次以落败收场的比
试,终是圆满了初次对战时未能斩下此人首级的遗憾。
弯下身拾起滚落在地的头颅,尚未凝结的血液自平整的切口处流下、滑过指缝,他缓
缓地举起手,那双已然失去光彩的绯红眼眸随之进入视线范围。
义嗣倏地睁开眼,率先入目的仍是上一刻所见的那颗头颅,怔怔地望着不知因何而
上下颠倒的面容,在对上那充满生气的眸子后,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抚上依然完好的
颈项。
温热的体温逐渐取代手中过于鲜明的黏腻触感,意识到这一点,他轻轻地摩娑起指下
的肌肤,欲抹去残留的不适。
“作梦了?”
本该已无生命迹象的人忽然开口说道。闻言,义嗣终于真正地从梦境中苏醒、完全回
过神来。
快速地收回手掩住自己的眼眸,发现掌下一片干涸、并未沾染上多余的什么,他这才
稍稍安心,模糊地发出了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修萨的问句。
“和我有关?”
方才他的一举一动想必修萨全都看在眼里,亦已自那踰矩的行为之中瞧出端倪,再隐
瞒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义嗣坦白地道:“一个你已不存在于此世的梦。”
“噩梦?”
比起前一个问题,此刻的疑问反而更教人难以回应。回想起那短暂而又漫长的梦,迟
疑了许久,他喃喃地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噩梦。”
移开阻挡视线的手掌,快速地扫了四周一眼,确认此处是自己的卧房,义嗣重新看向
跪坐在他头顶之处,仍旧低头看着他的修萨。
不愿再回答与梦境有关的事宜,他抢在修萨欲深入探究之前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要劳烦你在深夜特地跑这一趟?”
“千代女有事禀报。”
虽无法自晦暗的景色中判断出确切的时刻,但他至少能肯定现下绝非自己平日固定苏
醒的时间。而由修萨的衣着看来,此时应也不是对方离床的时候。
“她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就代表接下来要向你回报的事不适合有其他人在场聆
听。”
不惜冒犯修萨的睡眠只为了排除他这个态度始终良好的听众,除了调查之事已进入最
终阶段、甚且已找著了施术者之外,他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要事值得千代女自愿承受可能得
被主人责备的风险。
“我知道。”
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修萨自然不会不明白,即使如此,对方却还是决定前来告知他此
事。不待他开口询问,眼前之人自行说出了理由:“但是我想要你也能像先前那般一同参
与。”
本就不打算错过,加上现下当事人亲口向他提出了邀请,他便更加有理由不去顾虑自
己的出现是否会破坏了千代女的用心良苦。听闻修萨希望他能一起同行的当下,义嗣便以
行动回应对方的要求。
尽管彼此的眼眸在这片黑暗中皆已能视物,起身离开被褥后他仍选择先点燃烛蕊,而
后才与修萨一同步出卧房。
并肩走在通往议事地点的廊上,一路上不论是他还是修萨都未曾再开口言语。以为这
阵沉默会一直持续至终点,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身旁之人却忽然说道:
“而且,我不想让你和千代女有独处的机会。”
万籁俱寂的时刻里,那突如其来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义嗣拿着烛台的手陡然一顿,
身后映出的两道影子随着灯火的摇曳而晃动。
为了收取应当得到的报酬,在他的要求之下,向修萨汇报完了最新的进度后千代女便
会前往另一处室,在他面前写下他所指定的其他领地的信息。
此事一直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直至某一回被修萨撞见了他们交易的场面为止。
若是在从前他定会认为修萨是顾忌独有的情报外流才不愿他与千代女走得太近;眼下
此刻他则约略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意也许不只表面上听来的那样单纯。
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去消化,在补充了另一个理由之后修萨便先一步伸出手,代替因
停顿而忘了动作的他拉开身前的纸门。
施术的过程虽迂回周折,解除的方式却与一般的咒术相差无几,只要亲手了结施术者
的生命,存留于体内的术式便会随之消逝散去。
在此条件之下,策划这起事件之人定会特别注重咒术师的安危。下咒之人确实被保护
的十分周延,以至于一向擅长追踪敌情的千代女迟迟无法掌握目标的所在,期间甚至被误
导了方向,以为曾任事于酒铺的少女便是关键。
直至发现了已无生命迹象的少女的躯体才察觉落入敌方的计谋,然而,借由对方刻意
抛出的线索,与其后药师分析出的那壶酒中特殊成分的出处,终是探寻出了幕后主使的下
落。
“我哪里得罪了他们?”
忘了九领的一切的修萨对于自己的身分于其他人而言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始终没有真实
的感受;而失去了鬼的天性的他,更理所当然不会明白以往遇上同样的事件时,他的第一
反应是雀跃的拔刀迎敌,绝不会如此刻一般费心思去探究敌方的动机。
仍不知晓修萨心智已有所改变的千代女在见到那与往常迥异的反应时明显一愣,下一
秒她便收起失态,恭敬地回应修萨的疑惑。
“想要挑战您的权威、夺取您的地位的人不计其数,此人不过是其中之一。”
对于千代女汇报之事修萨就只问了那么一句,不仅没有再继续追究其他相关的细节,
得到解答后亦仅是平静的表示明白便再无言语。
片刻过后,不解已无事呈报的千代女为何没有同往常般出言告退,修萨这才又开口问
道:
“还有什么事?”
已然握有详细情报却并无反击之意,甚至打算就此结束这场谈论,这一回,不仅是千
代女,就连义嗣在听见修萨那过于平淡的语气亦同样觉得错愕。
“对方还未察觉您已得知他们的隐身之处,现在正是取下咒术师性命的好时机。”
千代女很快便恢复镇定,顺着那问句她把握机会说明现况、提出建议。然而,当事人
却有不同的看法:
“那种事随时都能动手,何必急在此刻?”
“您已经离开第一领太久,再这样下去恐怕……”
“第一领没有我也运作得很好,不是吗?”
纵使修萨过于冷静的态度令他意外,明白自己的身分不适合出言表示意见,义嗣只是
沉默地听着,未曾介入他们的谈话。
好奇地看了一眼正烦恼该如何劝谏自家主子的千代女,就在这一瞬间,他接收到了一
个近似求救的眼神。
等待着回复的修萨自然亦注意到了他们之间那短暂的交流,然而身侧之人却仅是一语
不发地凝视着他,仿佛亦同千代女一般,希冀能得到他的支持。
一时之间,主仆二人皆关心起他的看法,俨然打算将此事交由他这个外人做主。
义嗣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身为仍有交易在身的人,他清楚此刻该如何选择;做为一位领主,他亦知道何者才
是“正确”的决策。于情于理,答案为何应已一目了然,他根本无须犹豫,也不该有所
迟疑。
──本该是如此的。
“第一领的事我无权决定。”
许久之后,义嗣终于给出答复。无异于最初的原则,这一次他依然贯彻自己在这个空
间中所扮演的旁观的角色。
“请您三思!”
千代女倏地抬起头,望着那焦急的神色,与修萨同样坐在她身前的义嗣忽然有些分不
清对方欲劝告的对象究竟是修萨,抑或是一旁的他。
“没有其他事的话就下去吧。”
“但是……”
“这是命令。”
纵然仍不赞同,修萨的命令她却不得不从。不敢再多言,千代女咬牙咽下已到嘴边的
词句,恭顺地朝着修萨叩首:
“是,属下告退。”
千代女离去之后,他与修萨亦相继起身回到各自的卧房。
尽管已感觉到房内有其他人的存在,他却无摆出戒备的态势。放下手上的烛台,义嗣
转而拿起稍早之前还未出现在案上的信封。
“在接受我提出的交易的那一刻起,您就已经不是局外人。”
早就料想到对方定会前来质问,千代女的声音传入耳中时,他并不觉得意外。
“顾忌我的身分而要排除我的参与,情势对妳不利时却又奢望能与妳站同一阵线,所
有好处都被妳占尽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您是为了与我作对才做出那样的抉择?”
“妳说呢?”
“我不明白,将修萨大人留在第二领对您有何益处?”
摆弄着手中密封严实的书简,义嗣没有正面回应千代女的疑问,仅是淡淡说道:“或
许妳该去问修萨为何不想回去第一领。”
动手撕开封口,除了纸张摩娑的声音之外室内再无其他声响。片刻过后隐于暗处之人
再次出声,却不是要与他争论孰是孰非,而是宣告两人之间的交易已破裂。
“对方牺牲那名少女的理由想必您也清楚。第二领终究容不下九领之主。请您好自为
之。”
待那刻意显露出的气息消失后,他知晓这一回千代女是真正离开了。
摊开折叠整齐的信笺,无须细读便可自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得知其上所书写的讯息比
先前得到的其他各领的情报更加详尽。
只消一眼义嗣便明白这是千代女为了酬谢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修萨的庇护所展现的诚
意。此封手书亦直接透露出她确信修萨今晚便会向陷他于不利之人讨回自身的记忆。
──在修萨前来邀请之时,他的想法与千代女所认为的明明仍无二致……
收回不自觉间飘远的思绪,现下再去深究事情何以发展成这般境地已无意义,屏除心
中的杂念后,他转而细细读起手上那写满第一领目前所掌握的、有关第二领各项情报的纸
张。
一如一直以来阅毕千代女给予的密函后所做的处置,记牢了其中内容,他毫无迟疑地
抬手,将之靠向一旁的烛火。待到细密的文字尽数化为灰烬,这才倾身吹熄破晓之下已无
用处的灯火。
※
数不清此刻已是第几回分心,察觉自己依旧无法集中精神,犹豫了好一会儿后,义嗣
终于放下已提在空中许久却未落下一字的笔。
眼前余下的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以往类似的问题几乎费不了他多少时间,今日接连
几次的分神却使得他迟迟未能将这些琐事处理完毕。
他闭了闭眼,这一日下来一切如常,并无横生需要他烦恼的事件,想不透心中那股扰
人的烦闷由何而来,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义嗣大人。”
恭敬的叫唤适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睁眼望向垂首立于敞开的门外的侍女,允许了
她们的进入后,他自然地伸手接过每日都得面对的例行公事,毫无怨言地饮下碗中苦涩的
药汁。
“修萨大人今日怎么这么难得没有陪在您身边?”
“说得好像他每日都与我形影不离似的。”
“至少,往常这个时段修萨大人都会在一旁看着您喝药。”
目光随着那句疑问移向面前的空位,早些时候仍坐在其上的人曾出言探询庭园深处的
模样,专注于正事上的他并未认真解答修萨的好奇心,待到手中的事务告一段落、得了空
能好好回应时,对方的背影已隐没在繁盛的枝叶中。
自那时起他的思绪便时常不在状态上,自己的心神都已无法控制,自然不可能再分出
其他心力关注修萨的动向。此刻回想起来,距离最后一次见到修萨的身影确实已过了好一
段时间了。
义嗣倏地站起身,交代著自己要暂时离开后便匆匆步下缘廊,依循修萨消失之处而
去。
虽然名为庭园,实际的范围与样貌却更接近一般人认知中的树林。而因他的一时兴
起,在那有着术法守护而得以终年呈现盛开之姿的樱花丛中,祕密地藏有通往外界的道
路。
尽管居所与外界相连接,树林尽头处依然属于领主的地盘,平常人不会随意靠近;纵
然真不慎踏入,也只会在咒术的影响下不断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无法顺利到达他的所在之
处。
至今,除了他这个主人之外,仅有一人能安然穿越这座以咒术布置而成的庭园。这也
是为何长久以来他与修萨私下的会面能不被外人知晓的原因。
──若修萨走出这片树林可就不好了。
思及至此,义嗣蓦地停下脚步。
一心只想着身为人的修萨或许会失去对咒术的敏锐度而迷失方向的他完全忽略了对方
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远离此处的可能性。
与千代女的那场交易终止之时,当初加诸于修萨身上的诸多规则理所当然跟着解除,
现下的他已没有理由限制那人的行动。修萨何去何从,他管不著,亦已与他无关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多费心思去寻找那人的行踪?
浮现折返念头的那一瞬间,此行欲寻觅之人的身影正巧跃入眼中。
默然望着不远处的景象,待看清修萨为何所困,原先紧抿著的嘴角微微扬起,笼罩在
心中的阴翳随之逐渐消逝,义嗣重新迈开步伐靠了过去。
──这或许是他自认识修萨以来见过最笨拙的模样了。
还未走近对方便已先行注意到他的到来,玩味地看了一眼那意外的神情,在修萨身侧
停下后,他随即抬手折断缠绕着墨黑发丝的枝桠。
“九领的气候应不适宜樱花生长。”
相同的话语修萨初次意外闯入他的居所时也曾问过,想起当时的情境,手上的动作忍
不住一顿;趁著此一空隙,身前之人伸手接过经他的帮忙反而纠结得更紧密的枝条。
“是咒术的功劳。它们的时间会永久停留在盛开的那一刻。”
“这么折了岂不可惜?”
“既是维持,失去的部分自然会生长回原来的模样。”因着那问句,义嗣终于懂了修
萨为何没有在一开始就直接取下纠缠着发丝的枝干;料想不到对方会因怜惜花木而自愿迁
就,他意有所指的补充道:“咒术可是无所不能的。”
不过片刻便解开了所有的结,望着已然光秃的枝桠,修萨不着边际地说了句:“这花
很适合你。”
他确实很是喜爱樱花盛开的模样,年少时才会选择此种花卉布置他的庭园。然而若要
说到适合与否,大多时候,在屋内望着纷落的花瓣时,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反而是修萨迎著
月色步出这片樱树林的画面。
“我倒觉得,它们与你更相衬。”
为修萨取下因意外的勾缠而夹杂在发间的粉色花瓣,语毕,他顺势执起一绺乌丝,俯
首在其上落下一吻。
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后义嗣重新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自修萨的脸上捕捉到了堪比
初次御前比试刀刃划过他的颈项时精彩的表情。
无预警袭来的不适为他敛起将要藏不住的笑意。迅速地摀著嘴、背过身,教人难受的
呛咳夺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仅存的一点心思却仍不忘为没有方法能将那短暂显露出的
神情永久保存下来感到惋惜。
分心感慨之际,一阵温暖蓦地覆上他的背膀。义嗣困惑地偏过头,望见的是正关切地
将自身外衣往他身上披覆的修萨。
早已习惯各种突发的症状,依照过往的经验判断,他能肯定此刻的这股不适并非着凉
所引起。没有向对方道破己身的状况,气息平稳后,他转而伸手揪住垂在身侧的衣襟,收
拢肩上那仍留有余温的衣衫。
仰首环顾周遭的景致,虽已许久不曾踏入这方天地,其中特有的氛围却依旧是心灵上
的良药,稍早之前那找不出缘由的烦躁不知不觉间已散去。心情得到慰藉的他不由自主地
说起了这樱树林的另一用途:
“此处是我年少时的避难之所。”
曾在他的宅邸服侍过的人皆清楚不论发生何事绝不可随意靠近那植满樱树的庭园。因
此,少年时期,除了透过这仅有他一人知晓的通道祕密前往外界活动外,只要遇上不顺心
的事,抑或不欲旁人打扰时,他便会独自进入这宁静的空间,直到心中的抑郁平息。
“年少时?”
“现在已经没空暇能让我逃避现实了。”
兴许是难得又置身于这能有效消弭忧虑的环境,平日总是紧绷著的心神一时有些恍
惚,他下意识地喃喃说道:“一次就好,真想摆脱领主这个身分。”
“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能带你离开。”
察觉到自己吐出了什么惊人之语,义嗣倏地回过神,听见修萨那认真且没有参杂任何
玩笑意味的回应后他又是一惊。
思及修萨现下可仍然是个失去自保能力、需要他庇护的人,义嗣转而一笑,当对方是
这段时日过得太过安逸,又不知外界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想夺取他的性命才会如此自信地
夸下海口,对于那句邀约他未置可否。
唯恐修萨又敏锐地自他随口说出的只字词组中捕捉到更多信息,他敛起松懈的心绪,
主动地转移了话题。
“你在这里头迷失方向了?”
“心中好奇已解,见到更前方只是普通的树林便折了回来。半途却不慎被绊著了。”
考虑到占地如此辽阔的罕见花卉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当初修葺时便有所防范地特地将
樱树隐藏在普通树木内;听闻修萨的形容,他不仅未受咒术影响,甚且可能已顺利地走出
迷阵、行至这座庭园的尽头。
不明白修萨因何就此驻足,义嗣语带暗示地说道:“越过那片树林便可离开此处。”
“我先前便是利用这捷径来与你会面的吧。”
心思灵敏如修萨不可能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然而对方却只就著字面上的意思
回以一句推测之语,巧妙地回避了他的试探。
他蓦地想起千代女最后一次来访的那一夜,当时这人的语气亦是如此云淡风轻。而
后,他恍然发现,每当提起离去的话题时,修萨总是表现得特别漫不经心。
类似的事又一次在眼前上演,沉寂了好一阵子的烦恼再度跃上脑海。
自从知晓修萨的“心意”之后,那些从前看来令人费解的言行与举止,只要站在对方
的立场稍一细想,很快便能解读出背后的含意。
然而,时至今日,他依然想不透修萨当晚何以做出那样的决策。每每思及此事,便又
会连带地思索起如若当初自己并无置身事外,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既已察觉其中蹊跷,心中疑虑又被挑起,这一次,他不打算轻易放过修萨、让他顺利
蒙混过关。
“那个时候若我附和千代女的决定,你是否就会听从她的谏言离开第二领?”
“我让你为难了?”
“现在,还没有。”
“你不愿我继续留在此处?”
定定地望着那直至此刻才终于肯松口的人,义嗣略微一顿,同修萨方才一般以问题回
应他的提问:
“如果我说是呢?”
“……我明白了。”
对方虽给出答复,却并无清楚解释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不再迂回地与之周旋,真心
想知晓理由的他决定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我想知道你不立即去讨伐那位咒术师的原因。”
已垂下的眼帘复又张开,视线重新落回义嗣身上,相较于方才回答时的停顿,对于此
一疑问修萨反而毫无迟疑:“我想要保留这段时日的记忆。”
难以置信修萨的考量竟是如此单纯,怔愣了片刻后,仿佛要让对方确认答案是否有
误,他再次问道:“就只是为了这个?”
“对我而言那不单单仅是‘只是’。”
“……毕竟是亲身经历过的事,说不准咒术解除后依然能保有你想记住的事物。”
“但仍有遗忘的可能。”
为了保住心之所欲不惜舍弃其他,如此自我又任性的作风倒是与原来的他如出一辙,
义嗣登时参透这份执拗兴许就是修萨无论如何都不会更变的本性。
“即使因此失去现在的身分、地位?”
纵使追逐权力的欲望不再旺盛,九领之主的身分依然健在,唾手可得的至高地位没有
人能不心动,他不信修萨真能就此放弃。
就是在这一点上,他始终琢磨不出在修萨心中究竟有什么更胜于取回往昔的风光,令
他甘于继续为“人”,屈身留在第二领。
“你值得。”
与束缚花木生长的咒术不同,潜藏在修萨体内的术式至今仍在作用着。
自发现修萨失去的也许不仅是记忆之时,至眼下此刻,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明显感觉
对方的心境已与最初时不同、心中的那一份执念变得更加深沉了。
得到解答的那一刹那,他忽地意识到此事似乎已渐渐朝他无法掌握的方向驶去。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迟迟未能理出一个妥当答复的他就那么怔怔地沉默著,连身前之
人已然执起他垂在身侧的手都没有察觉。
修萨的体温透过彼此相接之处传递而来,渐次温暖了因宿疾而长年冰凉的掌心,既而
唤回义嗣那一度出走的知觉。
感受着与自身截然不同的温度,虽清楚现下该如何应对才是上策,真要执行时他却讶
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舍不得抽回手。
──这是怎么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有了反应。垂下停留在对方脸上的视线,避开了那太过炙人的目光
的同时亦回避了修萨的答复。
“该回去了。”
语音方落,他便听见了一声近乎惋惜的叹息。下意识往声音的来源望去,正巧捕捉到
了一抹无奈的笑。与面上显露出的情绪相反,开口回应时修萨顺从地说道:
“走吧。”
※
察觉传入耳中的声响只剩自己的脚步声,行进中的义嗣亦跟着停下脚步,好奇地转身
面向那自他动身起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人。
瞥了一眼修萨伫足之处,发现那正是当初限制活动范围时所指的边界,他恍然明白始
终不屈不挠跟随他而行的人为何会忽然止步。
“不是说领主不需要亲自巡视领地?”
筹措此事之时,一方面是本就没必要,另一方面则是认为若让修萨提前知晓事情可
能会变得棘手,他并未先行告知对方之后的行程。直至一切准备就绪,基于身为主人的
礼貌,稍早之前他终于向这位房客说明自己将会暂时离开一段时日。
迎上那紧迫盯人的目光,面对面的状况下可无法再继续忽视直接向着自己而来的疑
问,义嗣不再保持沉默,为修萨解惑的同时顺道纠正了那错误的记忆:
“虽不须每日巡视,但定期验收施行的政策是否可行仍不可免。”
“几日?”
“视察完了自然就会回来。”
即使拥有绝对的主导权,事前亦有订下期限,现场的状况是否能让他顺利在时间内走
完行程却不是他所能预料,现下的他着实无法给出确切的天数。
想到在不懂个中缘由的修萨耳中听来,那模糊的说词比较像是种敷衍,为免临行前横
生意外,义嗣又补了一句:
“不会让你等太久。”
沉默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过后,尽管内心依然不满,嘴上却妥协了:
“……好。”
得了修萨的应允,知晓不会再受到阻挠,义嗣总算松了口气。安下心的他忍不住一
笑,顺着先前的话续道:
“等我回来。”
告别了修萨,快步走向早已在外头等候他的一众随从,接过身侧之人递上的马鞭后,
俐落地翻身上马,动身启程。
为了看守修萨,这于他而言可说是最为重要的例行差事先前已被迫取消了一回。经过
这段时日的相处,判断即使自己没有在一旁陪伴也不会出差错,此次的视察之行总算能照
常举行。
回想起修萨最后那郁郁不乐明显不愿他离去的模样,他不禁失笑。追根究柢,当初还
是对方蛮横地介入、拿出自身的身分胁迫,他才不得不改变治理的模式。
然而与更久之前几乎每日皆得四处奔波、亲自面对民众的陈情相比,定期巡视的作法
确实为这副身躯减轻了不少负担,领内事务也未因他无事事亲力而为而乱了秩序,因此,
肩上的伤痊愈之后他并无舍弃修萨的提案,反而就那么顺其自然地持续沿用至今。
分心思索往事之际,队伍已然抵达了第一处目的地。望着眼前景色,义嗣迅速地敛起
心神,举步迎上发现领主的到来后便纷纷停下手边工作、热切地朝他靠拢的群众。
不仅仅只有查验所拟的方法有无切中要点、颁布的政策是否确实执行,对于临时接收
到的烦恼义嗣亦尽可能地当场给出解决方案;纵使只是话家常,他同样会有耐心地停下脚
步、仔细聆听。
兴许是太久未见到领主来访,不论前往何处,停留的次数与以往相比明显增加不少。
体谅着他的辛劳,众人虽已十分克制地不敢拦着他太久,然而,延宕的时间一点一点累加
起来亦不容小觑。
历经一次又一次的伫足,在已超出事前规划的时限多日之后,终于只剩最后一处。
动身之前他已先行确认过,那位于两个领地交界处的村落前段时日并无呈上要紧之
事,待会儿只要如往常一般惯例地巡视一遍,此趟视察之行便能画下句点。
义嗣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始终战战兢兢的心情随着行程将要结束而稍稍落下。
时至今日,连他本人都觉得此行委实太过漫长,曾得了他会尽早回归的承诺的修萨此
下心情如何,他大略能推测出一二。
中了咒术的修萨表现出的模样虽温顺许多,骨子里那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却未曾消逝,
掺上对他的那份执著,有的时候甚至比从前那个凡事只以自我为中心思考的修萨更加难以
应付。
然而,自樱树林内的那一席谈话与临行前选择妥协的举止中读出了对方的心思后,义
嗣约略明白了之后该如何应对。现下的他反倒有些好奇,自己失约在先的情况下,枯等了
那么多日的修萨在见到他摆出为难的神色后会是何种反应。
心念至此,不禁开始期待起不久后相见的场面。
即将抵达目的地之时,他敏感地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血的味道。
方才凝聚起的一丝欣喜霎时便被陡然浮现的不好预感取代。义嗣神色凝重地加快胯下
坐骑前进的速度,匆匆赶往不远处的村落。
村民们虽如常列队迎接他的到来,表现出的态度却无以往热情,各个都怯怯的左顾右
盼,心虚地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除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这一明显的线索外,瞧见眼前众人的身上皆缠绕着绷带时,
他便已明白此处曾遭受侵袭。
鬼向来好战,身上挂彩并不足为奇,但以伤残的程度看来,他们遇上的恐怕不只是寻
常的争斗。
“发生何事?”
为首之人嗫嚅数次,知晓领主亲临不可能再继续隐瞒,最终仍是老实道出近日第一领
的方向不时便会有集结成队的民众前来此处挑起事端,致使他们无法正常度日一事。
尽管对方陈述时极力避免交代确切的时间,他仍从问答中听出初次的交战已是好一段
时日之前的事了。如若即时呈上,他便能及早撤查、加派人手保护村落的安危,于他们而
言这并非坏事,不懂他们何以要刻意隐瞒,义嗣接着问道:
“为何不上报?”
“听说,义嗣大人前阵子又因病倒下,我们不想您再为了这点小事耗费心神,所
以……而且,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家伙,大家都还应付得来。”
本该由他来守护的人民反过来因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而有所顾忌,纵使此举是为他著
想,这种现象却非是一个领主所乐见。
虽不忍再苛责已身负重伤的村民,为了避免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他仍然严厉地驳
斥了他们的欺瞒之举。
“外人在第二领内撒野怎么会是小事?往后不许再如此自作主张!”
语气虽冷峻,实际上却未责罚任何一人,众人心下了然,纷纷表示此后定会遵守规
矩、如实禀报。
心中已无事须隐藏,村民们一改先前的畏缩,其中甚至有人忍不住针对此事埋怨了几
句:“虽然实力不怎样,再多来几次也是很让人困扰的啊!正事都无法做了。修萨大人究
竟上哪儿去了?”
尚在思索这莫名的突袭因何而起,忽然听闻修萨之名,他的心脏猛然一跳,“这是什
么意思?”
“来的人虽然不大相同,但嘴上嚷嚷着的都是要讨回自家的领主。”
“修萨大人似乎本来就时常不在领地内。但找人找到这边来就奇怪了……”
不待众人详细说明,仅凭著那关键的一句话,义嗣便已猜出修萨与此事之间的关联。
他自然明白欲谋反之人牺牲曾与修萨接触过的少女的性命所为为何。千代女的行踪怕
是在发现少女的尸首时便已泄漏,当她藉著敌方刻意抛出的饵食探查信息时,对方亦跟着
循线追踪到了她往返于第二领的踪迹。
明面上第一领与第二领的关系并未特别友好,在其他人眼中身为第二领主的他不可
能、也几乎没有理由去营救第一领主。要知晓落难的修萨究竟是否真处于他的庇护之下,
比起直接向他本人打探,对他的子民下手确实能得到更好的效果。
他自然也知道,第一领内希望修萨现身的可不只有欲加害他的人而已。一开始便清楚
修萨身处何处之人亦有嫌疑。
然而,不论是修萨的对手嗅到端倪而发动试探,还是千代女为了逼迫他驱赶修萨而使
的计策,此刻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当时他顺从领主的身分做出“正确”的抉择,他们也不
会无端遭受牵连。
义嗣暗暗咬紧牙根,想到眼前众人体谅着他的辛劳,独自抵御外侮的时刻,自己却一
无所知的与带来这场灾祸之人待在安逸之处,懊悔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当初在修萨的去留之事上为何会有所迟疑?
突如其来的吆喝声清楚地传入耳中,眼见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们忽然面色凝重地握紧
身旁的武器,义嗣登时理解了现下的状况,指挥的同时,他亦亲自拔刀迎战。
本就心存怒气,下手自然不会留情,俐落地抽出夺去面前之人性命的刀刃,回身挡下
背后的攻势后,提刀之手毫无犹豫地往对方的颈项砍去。
利刃划过咽喉之时,熟悉的触感跟着传递至掌中,握著刀柄的手陡然一顿,恍惚之间
眼前的画面忽地与梦中之景重叠,头颅滚落的那一刹那,他蓦然明白了那一夜自己因何而
迟疑。
相同的问题他先前也曾思索过,然而每回在快要碰触到答案时脑中思绪总会无来由地
中断,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遏止他继续深思。此时此刻,他却不容自己再逃避了。
身为有交易在身的人他清楚该如何选择,做为一名领主他知道何者才是正确的决
策──
不惜背离与自己利害一致之人、舍弃领主的决断,间接使修萨留下,则单单仅是出于
名为义嗣之人的私心。
打斗声随着生命的消逝而逐渐减弱,目光慢慢扫过满地的尸首与周遭那些早已伤痕累
累的躯体,醒悟到此情此景全是因一己之私而成,始终沉着冷静的面容蓦地浮出一丝笑容
。伫立在那一片悽惨景象之中的他反常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愚蠢,真的是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