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夜天落雪,点灯独上高楼。往事总把泪空流,锦宫千般好,何以起乡愁。
花开花谢几度秋,惟有慈灯依旧。飞侠凌月惜花瘦,一抔家乡土,从此痴情候。
初来乍到锦相宫那几年,夜里难眠,愁绪无人可诉,只得点孤灯作伴,在晚风中默默倚著
高楼围栏,一人遥望星川。
在天际的另一头,那里有着自己的家乡。
自觉格格不入的日子里,能这般思念家乡,便已是一种慰藉。
“‘寂夜慈灯’盛女侠?”
但是今日,却有一名不速之客早早占据了此处。
是个年轻的男子,有着一张会令女性忌妒的秀美容颜,看着年纪比盛雪大了些,却也不过
十七八岁的年纪。
柔顺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扎成马尾,一身粗布青衣,用随意的坐姿坐在栏杆上,一只脚在半
空中轻轻晃荡。
明明是一失足就可能坠落致死的高度,对这名男子来说却仿佛寻常,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
色。
要么,他真的不怕,要么,他轻功高强,又或两者兼有之。
“你、你是何人!来此做什么!”盛雪的手按在配剑上,惊怒的问道。
“唐门大弟子,唐布衣。”唐布衣自我介绍道。
盛雪长剑出鞘,剑锋直指那人。
便是尚未涉足江湖的盛雪也听过这个名字。
“师、师姊说你是个淫贼,是上惜花令的人物,我、我要替被你轻贱的女子讨回公道。”
盛雪用最没有自信的语气,说著最盛气凌人的话。
“盛雪姑娘,我可没有轻贱过哪个女子,怎么就上惜花令了?”唐布衣似乎没有将明晃晃
的剑放在眼里,反而有些困惑的问道。
“你,呃…”
盛雪本想用事例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惜花令上记载了什么唐布衣轻薄女子的事蹟。
于是…
“因为你会去青楼!”盛雪像是想起了什么而说道。
“那全天下的男人岂不是有一半要上惜花令了,再说,我只是去听那些青楼小娘子弹琴唱
歌的,可没有欺侮过她们。”唐布衣摇了摇头说道。
“总、总之,师傅说相貌英俊的男子,尤其是相貌阴柔,头上簪花的那种最不可信,要我
们一定要提防。”混乱的盛雪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总觉得师傅还说过什么。
“那妳肯定得要提防我二师弟,他完全符合妳师傅的形容。”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唐布衣哈哈大笑了出来。
“我师傅说伶牙俐齿之徒也是要提防的对象。”盛雪不依不挠的说。
“难道世界上就没有相貌阴柔好看,但是又心善的人吗?”唐布衣反问。
“就说咱们的‘寂夜慈灯’女侠吧,渔夫们都说妳会提着灯站在这里,留给他们指引回家
的光,好心又好看的女侠这里不就有一个了。”唐布衣拿出了两个酒杯,笑着说道。
“你、你果然是淫贼。”一抹羞红攀上了盛雪的脸颊,她又羞又怒再次举起了剑。
但是,她却不敢真的向唐布衣刺去。
盛雪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意志坚强,最是心软的她从没有砍过任何人,微微颤抖的剑尖
早已出卖了她。
似乎是看穿了盛雪的色厉内任,唐布衣将两杯酒给斟满,并将一杯推到了盛雪面前。
“我想来这里看看我母亲见过的风景。”唐布衣举起手中的酒,浅浅喝了一口。
“什么?”盛雪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问道。
“妳最一开始不是问我来这里做什么吗?”经唐布衣一说,盛雪才想起自己最一开始的确
有质问过这个问题。
“我母亲说洞庭湖最是宁静秀美,有朝一日,她会带我来看洞庭湖的美景,所以我就来了
。”唐布衣笑了笑说道。
“令堂…”
“过世了。”唐布衣的语气是那么平淡,平淡下的一丝落寞,却让盛雪突然有些揪心。
这位唐大公子是有故事的人。
盛雪楞神之际,手中的剑也不自觉垂落了些。
他也跟自己一样,来这里思念再也见不到的人吗?
晚风轻轻吹拂,唐布衣随兴扎起的头发在风中轻扬,那一刻,他的眼神触动了盛雪,仿佛
在他浮浪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受伤的心。
“那妳呢?”
“什么?”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盛雪回过了神。
“每天都来这里,总不会真是提灯来为渔民指路吧?”唐布衣笑着问道。
月色柔美的光辉似乎在他身上泛起了朦胧的光晕,这位唐公子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
在他凝视自己而笑的瞬间,盛雪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只是想家而已。”
一时脑袋空白的盛雪不知要用什么借口推托,呆愣半晌后,竟是有些莫名的吐露出自己的
心声。
真奇怪呀,明明两人只是初见,对方还是声名狼藉的唐门飞侠,何以自己却觉得对方不像
个坏人。
手里的剑早已没有了杀气,但盛雪仍旧紧抓在手里,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慌乱。
“妳也是孤儿吗?”
盛雪点了点头回答道。
“其实锦香宫很多师姊师妹都是流落江湖的女子,是师傅收养我们,给了我们栖身之所,
他就像是大家的母亲一样。”说起自己的师傅,盛雪眼中盈满了笑意。
“锦香宫宫主温夫人,美名在外,虽然现今已不常在江湖走动,但若说到十数年前的江湖
,第一美人的名号可是响亮的很。”唐布衣附和道。
“是啊,师傅真的很美,尤其是她弹琴的时候,跟天仙一样呢,我总想着要是将来能有着
她的一半好,那便好了。”盛雪眼如弯月的笑着说。
望向尚显稚嫩的盛雪,虽然年纪仍轻,却已出落了几分沉鱼落雁的容貌,那从骨子里透出
的清冷气质,更是令人留下念想,想必将来也会是一位名动江湖的美人吧。
说不准再过几年,江湖快报上的名花册又要多一位令无数少侠倾慕的女侠了。
“妳的家乡在哪里呢?”
面对唐布衣的询问,盛雪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著黑夜中的某个方向。
“妳其他家人…?”
“都死了吧,就算现在回去,也物是人非了。”盛雪的语气寂寥。
再怎么想念,终归是回不去的从前。
那些快乐的童年记忆,终究是回不来的。
盛雪轻闭上双眼,时值兵荒马乱的乱世,许多人为了避祸纷纷远走他乡。
然而,却还是有人死在了这个乱世。
盛雪忽然陷入沉默,一手轻抓着另一边的手臂,远眺家乡的方向,目光满是寂寥。
唐布衣想了想,一口干尽杯中酒,替自己又倒了一杯。
“喝喝看吧,这是我珍藏的酒,平时可不轻易给人喝,这天气喝下去暖暖身子最适合。”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本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盛雪却鬼使神差的拿了唐布衣递过
来的酒。
也许是这位唐大公子真的让人感觉没什么恶念吧。
两人在月下看着各自想看的风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著。
长时间深居锦香宫的盛雪听着唐布衣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当年刚到唐门时,他总
千方百计想跑回家中,却被无可奈何的父母告知一个惊人的事实。
生养他的父母并非亲生,他的生母是花月楼的一名女子。
在花月楼,他见到了身染梅毒,已经神智不清的母亲,从旁人那里得知,母亲散尽了积蓄
才托人收养他,为他洗白身世,再送入唐门拜师。
图的便是不让爱子似自己这般,一生由人摆布,受人轻贱。
那一日,唐布衣洗心革面,决心为天下女子撑腰。
当他武功大成之时,他便独自向掌门请辞,一个人开始闯荡江湖。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也曾悄悄潜上崆峒,与同伴绑走当时郁郁寡欢的夏侯兰,又收编
了声称要替天行道的解无尘,几人最终结伴闯荡江湖,闯出了不小的名声,更是合力击败
极乐教左使。
从那天起,淫贼之名渐去,飞侠之名开始广为人知。
默默听着唐布衣的故事,盛雪慢慢放下了防备,更是对这番经历产生了一丝向往。
这位唐大公子真是一位有趣的人。
“我其实...很怕。”盛雪小声的说。
唐布衣说完了他的故事,该他听盛雪的故事了。
“我被锦香宫的人所救,自小在这里生活。”
“师傅、师姊都对我很好,可是有时我还是觉得很孤单。”
“不知道父母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怕吗?疼吗?”
“为什么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时间慢慢过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开始想不起来一些东西了,那一刻我好怕。”
“我怕父母的脸慢慢变模糊,我怕我忘记故乡的气味,我怕我真的忘记了,那些东西就真
的不存在了。”
寂静的黑夜中,盛雪泣诉著从不敢跟人诉说的烦恼、恐惧、担忧。
明明不该跟眼前的人说这些的,可有些话一旦宣之于口,情绪似乎就跟着溃堤了,始终淤
积在胸口的郁闷不吐不快。
唐布衣听着盛雪的往事,长吁了一口气。
“我帮妳带一点妳家乡的土回来吧!”他忽然说道。
“啊?”
盛雪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之人莫不是喝醉了?
盛雪的家乡在苏州,相距何止千里,唐布衣是喝傻了吧。
“我没办法帮妳带回妳父母,但我至少可以帮妳带回家乡的土,说不定只要闻到记忆中的
味道,妳就不会忘记这些了。”唐布衣爽朗的说。
“你傻了吧。”觉得唐布衣是在说完笑话逗自己开心,盛雪拭去眼角的泪,微笑说道。
唐布衣看着情绪没那么失落的盛雪,展颜一笑。
近距离看着他明眸皓齿的笑颜,盛雪的心跳仿佛又漏了几拍。
“果然,妳笑起来的样子比较好看。”
“你、你这登徒子,突然说这些要做什么!”盛雪眼神有些慌乱的游移著,但不知为何,
心底却有着一丝掩藏不住的欣喜。
唐布衣干完了杯中的酒,整个人从栏杆上起身。
站在夜风中的他,身姿看上去是那样自由。
“盛雪姑娘,交给我吧。”
说完,唐布衣纵身一跃,在盛雪震惊的目光中,一跃而下,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到底是...?”
实在是太过震惊,盛雪仍有些惊魂未定,仿佛刚刚的相遇只是一场梦。
不过,桌上的酒杯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唐布衣嘛,真是个特别的人。”
望着飞侠消失的地方,盛雪喃喃自语着。
夜色难掩颊上一抹嫣红,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不知何故的娇羞。
***
春去秋来,山中年岁,倏忽即逝,相忘于江湖的光阴,又不知过了几载。
这洞庭湖畔旁,年复一年上演着相同的故事,残花、落花、送花、别花,来年又见花开。
那位年幼的白衣女侠,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冷如雪的容颜,却也偶有笑靥如花般盛
放。
她常常独自走到当初的楼台,抚琴独奏,在回忆中,为静谧秀美的洞庭添上一丝惹人哀怜
的空灵与离愁。
玉指翻飞撩乱间,奏起筝音,将思念寄托在旋律中,在洞庭湖不断萦绕。
初始低回缱绻,似是把愁绪倾诉给孤寂的夜,时而婉转缠绵,仿佛女子于空闺忆起如意郎
君的笑颜,时而欢快灵动,隐隐间,恍如见到飞鸟振翼腾飞,渐渐消失于天际线。
是人间不够格留住这样的人,飞侠是会飞的。
“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那么傻的人,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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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飞燕流星来,心门自始为君开。
飞燕不知何处去,且把余生寄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