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闲聊] 有无脱离女性框架 父权的女性角色?

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18-02-04 15:51:14
  请参阅布板gking和几位道友的大作〈茶语‧江湖‧布袋戏〉,收录于《金光布袋戏
研究》专栏。全文见:
https://zhuanlan.zhihu.com/p/32501868
  这里将和本题有关的部份转贴如下。
四、金庸的女神龙,梁羽生的练峨嵋
(本章由gking、茶君、雪于 合写)
“既然当上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
,给天下妇女一个好榜样,怎可动手动脚,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郭筝〈少林英雄传〉(1987)。取自 http://www.readmoo.com.tw
  武侠小说中,武是一种个人的力量,在武侠世界里,随意一个老弱妇孺、路边的卖油
郎、脏兮兮的小乞丐、过气的花魁,一转身都可能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武者;而侠,则是一
种对待人生潇洒恣意、却又符合一定道义的态度。现今武侠小说大都是以男性侠客做为世
界中心所开展的故事,但因为“武侠”本身的特殊性,“武力”并没有被性别、身世、年
龄、外貌等因素所侷限,所以女性也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形形色色的女侠于焉诞生。
  对于武侠小说中的各色女侠,这段引文可能是笔者目前所看过的武侠文本中,最有趣
的一段,因为它很容易就从两个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诠释:
  一、这正是传统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女人和男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虽然女人也可
以习得高强的武功,但女人就是不可以像男人一样以武功占有一席之地,反而天生就该像
个“红颜祸水”,狠毒弄权、祸乱天下。女人天生就是女巫,后天也绝不能做战士,是一
种传统上根深蒂固的歧视。
  二、这是用一种戏谑的方式将女性从阳刚的江湖谱系中脱颖而出,表示女性不用以展
现阳性特质的传统方式、反而运用天生的阴性特质,就能以男性做不到也不屑做的方式对
庙堂江湖产生巨大影响。
  但这两种解释都脱离不了“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这样的本质论。
  武侠小说的作者几乎大多是男性,武侠小说里的各色女侠便呈现出了不同男性作者对
于“女人”的解读,在这里我们就先略微爬梳最早型态的武侠文本,再有请两大武侠巨头
金庸以及梁羽生轮番上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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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的是,虽然武侠中的虚拟江湖一直被视为纯阳刚的男性地盘,但武侠小说的雏
型——唐人传奇——中,女性反而理所当然成为主角,至少比较好的那几篇都是,如:〈
聂隐娘传〉,〈谢小娥传〉,〈红线传〉。但不光是聂隐娘、谢小娥、红线这种真正身负
武功的奇女子,连带〈李娃传〉中的李娃、〈虬髯客传〉中的红拂,行事也是带着飒爽豪
侠之风,可见那真是一个大开大阖不拘小节的朝代。
  但也如前章所述,随着时代推进,女性外出与受教育的权力皆被大肆缩减,“好女人
”的形象越来越被定型为足不出户的闺门旦,连刀马旦也被逐渐被收拢在“国家”、“民
族”、“家庭”的旗帜之下,导致能够抛头露面于“江湖”现身的女性不论才智与品行皆
越加趋下,而对照在武侠文本中,女性能分配到的角色也益发侷限在“淫妇”、“毒妇”
、“母大虫”的层面。
  接下来,旧派武侠中的北派五大家连番上场,朱贞木(约1905-?)开始众女追一男的
套路,王度庐流风所至也让武侠文本的言情成份日益增高,于是,武侠女子渐渐从“女魔
头”转成男侠们的情人待选名单上、等待情婉缠绵爱情套路降临的“小儿女”。
  当然,成为“小儿女”后,并不代表武侠女子的才智武功就需低男角一等。事实上,
已故的真善美出版社社长宋今人先生在〈告别武侠〉(1974)一文中曾条列众“正规武侠
”特点,其中有一条便是“女主角(需)美艳多情,武功亦高或更高”,可见武功高强的
女角已是武侠文本中的基本要件,只是读者多半更期待前一句:“美艳多情”——当然囉
,不漂亮、不多情,怎么谈恋爱呢?
  1.武功强 2.有恋爱事件,这即便是武侠作家们为女性找到于江湖中留下的道统。为
什么会有这种传统特点的诞生呢?或许是以男性眼光来看,大概认为女性若不是武艺惊人
或有恋爱事件,就根本没有待在江湖的必要了吧?
  新派武侠巅峰霸主的金庸先生走出了新路线,写出了不少武功皆高于搭配男角,甚至
达到封顶级别的女性,乍看之下开创了女性角色能够崭露头角的局面,只可惜终归是一个
假动作,女性可能一开始或才智优越、或武功过人,但一旦找到真爱、或根本没找到真爱
只是刚好倒楣堵到男主角,不论之前多么出色,都必须放弃自己的人生目标与可能性,透
过恋爱事件与男角的人生汇流,从此不再主导自己的人生与剧情。如同黄蓉、小龙女、赵
敏、《天龙八部》几乎全体女角,即便她们曾经如何耀眼,终究要回到旧派武侠当中的“
小儿女”人生。
  于是乎,金庸看似将女性从古典武侠中“淫妇毒妇母大虫”等社会传统价值解放出来
,但绕了一圈,似乎仍是鲁迅口中出走的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不是堕落成
女魔头,就是再度回归家庭传统中,前有李莫愁与灭绝,后有黄蓉与赵敏。
  说来有些不忍道出,毕竟笔者真心敬仰金庸,但一旦将武侠文本的经纬度拉大一看,
金庸的确创造了一个个立体鲜明的女角,看似真的将女角拔高一个层次,女角不再权当花
瓶点缀颜色,但依旧顺应着父权社会中的框架规则,即使时代已将框架拉大许多:妳当然
也可以才智武功高人一等、也可以个性行为外放吸晴,以一介女流之身也做出重大贡献推
动剧情,但妳再强,要跑剧情也依旧得依附男性。
  相似的景况,还有电视布袋戏《云州大儒侠》(1983)中出现的苦海女神龙。苦海女
神龙本名波娜娜,原是鞑靼国三公主,武功高强,来到中原后,巧遇服下春药欲火焚身但
早有元配的主角史艳文,两人因而发展了一段恋情,最后生下女儿史菁菁。
  她的角色曲《苦海女神龙》是这么唱的:
讨厌交男子/欢迎女朋友/讨厌文雅幼秀欢喜学风流/无人像我这款/
心头乱乱想/饮凶酒/怎样饮凶酒/越饮越忧愁
→排除男性,更喜欢与女性朋友作伴,但即使纵饮、内心依旧忧愁。
黑暗路也著行/赌窟也著行/人生的六字变换失去了生命/
我不是小娘子/我就是女妖精/叹一声/生成这款命/美人无美命
→因混迹于江湖之中,成为了“女妖精”而失去幸福的可能性,即使美丽也对景况无帮助

不愿做女红妆/偏扮做女红妆
→厌恶身为女儿身的自己,但也无奈接受。
风尘的女妖精/谁人要娶做某子
→怨叹自己不是“小娘子”,无法结婚/走入家庭。
阮为何/为何沦落江湖/为何命这薄
→做出结论,唯有命薄女子才会沦落江湖。
  于是,整首歌几乎就是在形容一个独闯江湖中的“女强人”如何得不到幸福、如何伤
心寂寞,如何内心依旧渴望(异性的)爱情与(传统的)家庭。
  这似乎便如同金庸笔下的女侠一样,是父权社会对第一波新武侠女子的回应:塑造独
立女角私底下的苍凉凄苦,肯定一个(阳刚化的)女强人的地位,但不相信(阳刚化的)
女性可以得到幸福——女人都想变成男人,但永远都比不上男人优秀,于是乎又形成另一
种阳性崇拜。
  当然,人往往无法超脱自身的年代,正如《云州大儒侠》本身被年代所限制,金庸本
人也生长于充满性别盲点的年代,香港直到1971年才正式禁止纳妾,其性别风气可见一斑
,而1970年金庸武侠小说已全数连载完毕,所以以现今的性别识见来战金庸是有些过份了
。这位脱骨旧时代的洋才子毕竟努力了一把,至少女角从他开始不再只是过场动画与尸体
,开始并发出各色魅力气质,虽然处女情结与女人一过中年就掉价的观念频频跑出来,做
到这样已是可圈可点。
  但是同样说词,放在梁羽生(1924-2009)身上却不适用了。
==
  金庸是大侠,梁羽生是书生;金庸笔下多英雄,梁羽生下笔多女神;金庸三任妻子、
作品大修特修,梁羽生从一而终、文出八风不动。
  同年出生,不论家学、经历、职业皆相当接近的两人,不只是在个性与文风上多有歧
异,对女性的书写也是大有不同。虽然两人笔下女性仍不脱框架,努力展现风采同时排除
阴性的负向连结、保留框架中正向部分,最后再顺应框架走入家庭,梁羽生笔下却明显少
了厌女成份(处女/少女情结),反倒是对男性霸权有着明显的批评与不屑。如1961年开
始连载的《女帝奇英传》,透过武玄霜、武曌、上官婉儿与李逸间三女一男的拉锯演绎下
,让正统李唐继承人的李逸,文不如上官婉儿、武不如武玄霜、心胸/气度/见识/才干
皆不如武曌,导致李逸最后的优势不过只剩整套男性霸权,手中力量也只剩可以轻易拨弄
鼓动的父权虚荣心。
“咱们今日之会,名为英雄大会,在座诸君,都是英雄,既是英雄,怎甘雌伏?千古以来
,本都是男子称雄,想不到如今却是妇人君临天下,不知诸位如何?我谷神翁第一个便不
服气!所以我说,是英雄的便该戮力同心,助李公子一臂之力,将当朝的女帝推翻,为普
天下的男儿扬眉吐气!”
--梁羽生:《女帝奇英传(上)》(台北:风云时代,2002),页105
  英雄大会上一席话,无论对错、不问苍生,一群“大侠”意图推翻武曌的原因只因她
是女人,稍稍好一点的李逸也不过只为争那一家一姓的天下,而后更拉出武曌对骆宾王檄
文的评点,大肆讽刺父权吃人:社会之所以拒绝女性成为统治者,不过只因父权身为长期
既得利益阶层、当然不愿释出权力,与性别间的统治能力高低根本没半点关系,而男性皆
身在框架中,毫无意识到自己已然强占了几千年的男性保障名额: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
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做皇帝
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
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金梁二人于性别观上,最大差别还是在于如何处理武侠女子作为“武林”的客体或主
体。一旦将女性作为客体看出,武侠女子便理应符合男侠想像与需求,展尽或机灵可爱,
或娇媚动人,或“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但
最终仍需回到家庭或反动堕落;一旦作为主体,女性跑剧情便不需仰赖男角,“机灵可爱
”不需男角认证,才学武艺不需辅助男角亦可独立存在。
  梁羽生笔下多是做为江湖主体的武侠女子,若不是仍未社会化到懂得利用性别优势矫
揉造作、赚取框架红利,就是已然社会化到完全是个独立成熟的个体,能与父权社会做不
卑不亢的对等对话。跑线不靠男角、恋爱也挡不了自我追求,而且多得是从头到尾精气神
体技全面压制男角的女角,如练霓裳大闹武当一剑破七阵,生平只求剑逢敌手逞一生之快
(《白发魔女传》,1957);厉胜男比魔更魔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诺胜己命、剑败天下第
一(《云海玉弓缘》,1961);武玄霜峨嵋金顶踏磷火而来,青剑红绸三女粉碎英雄大会
(《女帝奇英传》,1961)。
  而有趣的是,随着这些不仅是百花之王、更为人中龙凤的女神们的出现,另一种梁羽
生限定特产也随之而生——那按捺不住的百合气。
客娉婷听了玉罗刹所求的第二件事,又是一惊,道:“我本事低微,如何能救你的义父?

玉罗刹道:“斗智不斗力,你只要设法把宫中的几个高手引开便行。”
客娉婷想了一想,计上心头,道:“好,我听姐姐的话,姑且试它一试。”客娉婷耳边说
了几句,玉罗刹笑道:“好,就这样办吧,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立刻穿窗飞出。
客娉婷冲口叫了一句“姐姐”,正自不好意思,忽听玉罗刹也称她“妹妹”,还亲了她一
下,心中甜丝丝的,什么也愿替玉罗刹做,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玉罗刹对她的吸引力
如此之大。
--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下)》(台北:风云时代,2002),页487
  不只是客娉婷那隐隐约约、近似一见钟情的百合味,《云海玉弓缘》中,厉胜男初见
谷之华的坏心逗弄,换个性别就俨然情挑老招,而后谷之华与李沁梅同囚一室,更是情敌
相见、分外心动;《萍踪侠影录》(1960)中,云蕾与石翠凤一场鸯鸯错,但即使误会解
开、石翠凤依然对着云蕾吃飞醋,怪云蕾有了“张哥哥”就不要“好姐姐”了;《江湖三
女侠》(1957)并蒂双姝乃天生武学奇才,然而如花美眷,自幼失散的姊妹也会对影自怜
,不信世上还有另一人如此风姿的水仙花情结;《冰川天女传》(1959)中冰雪宫殿以高
贵不凡、绝色容颜、武功高深莫测的天女为首,姊妹情义纯如雪,活脱脱一个百合乐园…

  女人一旦比男人优秀,百合气就会相应而生,这并非一种巧合,反而可以推出一个可
能连梁羽生本人都未曾意识到的结论:当女人出色到一个男人也无法企及的程度,男人就
大可不需要了——连在恋爱关系中亦然。
  而这为女侠开启了一个最基本的可能:女侠本身是可以像“男侠”一样具有主体性的
。有了主体性后,就可以与“男侠”斗争,在生命中排除“男侠”,进而取代“男侠”在
武侠小说中所具有的地位。
  正如在男人成为一个“大侠”的道路上,他并没有一定需要一个女性在身边,才能为
大侠。恋爱只是其中可能发生的事件之一,而非必定需要存在的事件;足够优秀的女侠亦
然。因为他们本身都是具有主体性的存在,不需要他人/另一个性别之人赋予他们生命的
意义。
  梁羽生替女性角色开启了新的可能,而后,我们在布袋戏的世界里看见了萍山练峨眉
。练峨眉是道界先天,武艺高强,又有能力策画计谋,几乎可说是当时的正道领袖,带领
众人对上当时的反派魔王阎魔旱魃。练峨眉这个角色几乎不曾受到性别的限制,她是一个
人,一个有主体性的人,从来不需在生命中引进异性就得以完整,从来不需强调性别/性
征就得以引发剧情,亦即——她从来不曾被剧中之人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这完全是
布袋戏界的一大突破。
  遗憾的是,大多女侠的无限可能并未得以完全发挥,而只是简单粗暴地排除“男侠”
,将自己也变作“男侠”,作家书写的目标形象多是离婚、男装打扮、倡导女权的革命女
侠秋瑾(1875-1907),而这种乐于僵化的方便作法更透过娱乐媒体被大量复写、定型。
由从传统文化中脱骨、十足十大众娱乐的电视布袋戏中便可知一二:霹雳布袋戏经过早期
那如今看来大有问题的各种强暴、凌虐、毁容戏后,总算是已知用火,开始创造出令人耳
目一新的女角——遵照着最偷懒的女侠懒人包。
  依旧将女性视为客体,男人是人(他/man),女性是带着性别的人(她/woman),
所有加在女人身上的属性都变成一种限制。而当“侠客”二字、与随之而来的正面特质皆
被男性绑架时,女性要重新夺回侠气便只能借由模仿男人、装扮成男人来达成,进而夺回
本就该属于两性的“侠客”二字。
  霹雳编剧在决定一个女角的设定时,依旧不脱从男性凝视出发,从一个“女人”出发
,而不是从这是一个“人”出发,生理女性构造是她的额外附属性格,所以写出来的东西
都只能流于呆版,也暴露主流社会对“正确的女人”想像有多狭隘。男人所拥有的是事业
、志业;女人所拥有的,只会是工作、职业,唯有当女人模仿男人时,才能成为侠客。而
即便如此,“大侠”一词从来是男人的专属,女人只能被称呼为“女侠”。
  盼梦圆,路光明,公孙月,楚华容,狄神官——可以被喜爱的正确武侠女子类型开始
浮现,就是:女人也可以很出色,女人也可以不让须眉——只要她们学习男人的作法,只
要她们某种程度上都变成“男人”。
铁飞龙曾劝玉罗刹乔装成男子,玉罗刹笑道:“我要为巾帼裙衩扬眉吐气,为何要扮男人
?”
  但,好歹这是大众文化对女性其他面相理解的第一步,就像金庸到底是尽了力,努力
不让自己落入“潘金莲”、“母大虫”的老式女性观中。至少霹雳也是迈出新的脚步了。
既然肯努力,我们就要嘉奖,敬这些不“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
帝”、抬头挺胸的新武侠女子一杯。
  虽然这些正确答案总显得没这么有趣就是了。
  要刺激吗?要快乐吗?要那股子邪魔歪道政治超级无敌不正确的舒爽感吗?欢迎进入
古龙时代。
五、古龙的贱货,金光的女暴君
(本章由gking、茶君、雪于 合写)
  延续前章,“正确”的电视布袋戏女角似乎随着时代演进、更新性别观,开始吐出“
新”的女角,但在父权框架中,有着阳刚元素(武艺高强/不需男性保护)的女角也依然
会受到某种程度上的规范与惩罚。接下来,泡沫经济到来,热钱狂烧、纸醉金迷,武侠也
跟着进入物质年代,男男女女一窝蜂的追求刺激与性解放,那是爱滋病被发现前的末日狂
欢。
  这时,古龙的武侠女子崛起了。以阴性符号挂帅的另一种女角可能性崛起了。
==
  比起金庸和梁羽生,古龙笔下的武侠女人们有更多的讨论空间,因为他眼中的女性观
显然非常挑衅且矛盾:一方面写尽爱慕虚荣、贪权恋财的扭曲毒妇,让她们最后被男主角
打败后再补上两脚,另一方面也让各种跌落人生谷底的男人最后被女人天生的美好所包容
拯救;上一刻大谈“女人不过如此”、“女人就是女人”,下一刻就被这些“不过如此”
的女人们整到体无完肤、死的比野狗还不如;一边说著只有丑女人或笨女人才会妄想用武
功打败男人,却又创造了一批武功跟气魄都超凡入圣的武林美人们;自信满满对女人下了
种种定义、女人就该如何如何,下一页马上打脸,告诉你男人要是自以为懂女人就等死吧

  男人何其矛盾,女人在男人眼中又何其复杂——而男人自己的矛盾,又复使女人更加
复杂难解。
  前一章我们说到,武侠小说中出色的女角,多以能力与品格取胜。例如武功、胆色、
才智、气度、行动力。可惜,这些出众处往往会被恋爱事件洗掉,终究成为“男人身边的
好女人”的锦上添花摆饰品。于是乎,想要真正成为一个本格系的出色女人,似乎就要在
人生中尽量排除男人。如果无法排除、不想排除,这场恋爱遭遇战终会在前埋伏,提醒妳
:妳毕竟是个女人,毕竟需要爱情,毕竟无法忍受寂寞,毕竟需要男人。不论是作为恋爱
的主体或客体,武侠女子少能豁免,多是走入家庭(黄蓉)或排除男人(灭绝师太)。
  然而,如果不想被恋爱遭遇战干掉、也不想排除男人的话呢?
  于是古龙给出了答案:林仙儿。
  林仙儿一向被视为古龙小说中非常有代表性的经典女角,同时实现了“狠毒弄权、祸
乱天下,女人天生就是女巫,后天也绝不能做战士”与“运用天生的阴性符号,就能以男
性做不到也不屑做的方式对江湖产生巨大影响”两个面相。读者/社会大众如何评判林仙
儿,就取决于用我们什么角度的观点去看待她。
  一句讲到烂的老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透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而林仙儿无疑是
这规则的忠实信奉者。她有着聊备一格的武力设定、却几乎不会有读者记得她会武功,因
为林仙儿走的是运用“武林第一美人”头衔来满足权利欲的路数。她操弄男人的把戏有直
球,有装清纯,有虐人,有被虐——凡是有利用价值的男人都可以上她,却只有真正爱着
她的那个不行,因为她为他准备的是恋母情结的把戏,并享受着他被欲望煎熬的模样。
  她看起来是个仙女,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林仙儿是个婊子,她是个母猪,她心理变态,她活该万劫不复——但她也证明了,在
女性的极致魅力下,男人根本不堪一击。(至少异性恋男在林仙儿面前是不堪一击。想想
她最后栽在谁手上,何等现世报。)
  她是古龙笔下的经典“贱货”。
==
  有趣的是,如果把“江湖”定义成反社会、反阶级的,那“贱货”会被抵制的理由就
不言而喻:贱货其实是极端社会化的一种人格,知道对谁好有好处、对谁坏没坏处,知道
哪些善可以欺、哪些恶必须怕,知道谁需要虚以委蛇、笑面敷衍,知道谁可以吃干抹净、
用完即丢,知道谁可以不需理会,知道谁可以攀附欲望——贱货们分层管理、看人下碟,
再拿尽父权框架中的红利。
  贱货是顺应框架到极致的表现,亦即社会要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们什么样的女人,
以赚取最大值的性别红利,可谓“超级社会化”。
  不只是林仙儿,古龙笔下充斥着这般大大小小的社会化“贱货”:白飞飞、温黛黛、
虎妻、上官小仙、秦可情、谢小玉、李琦、宫南燕、上官飞燕……她们一边指点欲望,一
边使尽手段,拿尽红利的同时,反客为主。
  但这样纵意人生、完全掌握自身命运的贱货们,却非常容易受到女性读者的厌恶,大
多批评都是认为古龙刻意物化且歧视女性,将女性描写成淫荡扭曲的变态反派。对此,笔
者有一些辩解:
  怒曰:因为他笔下的女人动不动就脱衣服啊!这是物化女性!是一种很不尊重女性的
行为!
  对曰:讲的他笔下的男性就很少脱一样,路小佳都大街上洗澡了,陆小凤也给四秀看
光光了,再说为什么脱衣服就是被物化?
  怒曰:他笔下的女人几乎都是满怀欲望、内心扭曲的淫荡女人!
  对曰:讲的他笔下男人就不淫荡了,扭曲更别说了。
  怒曰:女角太多变态反派了!
  对曰:开玩笑,不论男女,古龙人物几乎都是变态啊!一视同仁的变态,welcome
to 变态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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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来说,裸体、淫荡、变态的男男女女皆为古龙小说笔下人物的常态,但落在读者
眼中,却唯有女性的裸体、淫荡、变态会被放大检视。这又是为何?
  如同女性色诱异性必当被社会鄙视,社会却给不出为何色诱是不当行为、美色不能算
是一种实力的答案,连同不论武侠文本或电视布袋戏中的“贱货”,都得遇上同样的责难
,不论戏内,还是戏外——布袋戏中精彩的坏女人不少,但能以淫妇打出一片天的可说凤
毛麟角,仿佛女人的裤子就是武侠世界的最后一道国防,妇可杀不可淫。霹雳布袋戏的骨
萧范凄凉(《霹雳皇朝之龙城圣影》,2004),毫无反应就是个不只淫邪连内心其他部位
都一起烂光光的坏女人,毕竟一个女人连贞节都不要了还能有什么道德心对吧?神魔布袋
戏的色女烟萝(《神魔英雄传之血魔劫》,2000 ),初出慵懒华贵、万般风情,十足一
“妈妈桑”派头,但她其实并不是个坏女人。既然不是坏人,就只有“残花败柳之身情伤
堕落”这个解释了对吧?金光布袋戏的女暴君姚明月,抛夫弃子、言语放荡,但也没真的
有什么偷男人养汉子的实蹟在,顶多就是个贱货,最后更因人母天性感召悔悟,同时走上
“被修正或被惩罚”这么个让父权安心的老路。
  各种淫妇,到底还及不上林仙儿的程度。
  但古龙身为男人的极限就在那里,对女人描写的能力也就摆在那里,框架下旧有的厌
女部分古龙照单全收,再重新建立一种女人才能运使的强大能力,看似反客为主,但抹不
去框架下厌女情结的部分。他是有手下一群耍尽性别优势的坏女人们,但即使尽情耍坏了
,最后也依然要被修正或被惩罚,就如同不爱小孩、放浪不要家庭的女暴君必须死。
  这些最终仍会被绑上十字架的贱货们的原罪,不过就是他们毫不吝惜使用自己的天生
优势,就如同天资聪颖的人使计、骨骼精奇的练武,美丽的女人同样有权力锻炼并运使她
们的性感,但基于框架下的厌女成份,女性的性感美丽向来只能高到可以引起男性的意淫
(性感小恶魔、小猫咪),而绝不能提高到男性无法控制的层次(淫娃荡妇)。超过了,
就是贱货。
  “贱货”二字完全就是父权社会下才会产生的女性贬抑词,所包含的元素有:暴露/
淫荡/挑拨离间/贪权恋势/得寸进尺,于是外表印象给别人是如此的女暴君就毫无疑问
是贱货了,至于到底实质上女暴君是不是“贱货”就不重要了,我们找到了女巫,可以烧
了。
  以字义上来看,“贱”即代表低廉、卑下,“货”则是彻彻底底的无机物,仅能做为
客体的存在,有时也做财物解。也就是说,“贱货”两字的结合就有一种可定价的(还很
便宜)、非人化的定义在,或者可用一个这几年来正处于风尖浪口的字汇来形容——物化
。而“物化”二字,同“贱货”一样,往往跟女性做连接:贱货、马子、母猪,相对于贱
男、渣男、毒男,看出差别了吗?男人无论好与坏都是“人”,但女人要是挑动了父权神
经(不吝于表现性感),“非人”的贬抑词便纷纷出笼。如同在女性身上倾注大量时间与
财物的男性,往往为人不齿,因为这等同“玩物丧志”,因为身为“物”的女人就是不值
得。
  “贱货”一词的使用脱不了淫荡曝露的外貌形象,这种与暴露、充满情欲的特质做连
接的厌女文化无所不在。如同外型阴性特征相当明显的凰后,身材服装粧容用语,加上宫
装、性感、烟视媚行跟语带挑逗,活脱脱一个以色惑人的标准尤物,连官方也不吝于吃凰
后豆腐,甚至不惜加拍幕后特辑强调那壮阔波澜的美胸乳摇——但基于凰后的“九算”智
者身份,官方一方面又努力为凰后分辩,不让她的智谋染上情色成份,在幕后特辑中一再
强调乳摇片段并不是基于激起色情感的想法,就是不想让“智者”跟父权最厌恶的女性特
质(过于性感)有所连接,生怕将凰后的“智者”身份崩解。
  但,为什么智谋就不能跟女性的天生身体优势做连接呢?反之智谋跟“无论如何怎样
的男性身体优势”结合都不会引发疑虑。就像我们不会说“没想到他这么帅、这么高大威
猛,竟然也这么聪明!”,却会大惊小怪“她这么美丽、身材这么火辣,竟然还是个博士
、颇聪明!”,女性身体天生的优势一旦同时与她的智谋被显露,便会令人开始感到焦虑
不安。
  女暴君在重新开机的金光布袋戏世界中并未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为何戏迷在剧
外的讨论中会很理所当然的用藏镜人所称的“贱人”一词去称呼她呢?当凰后收服众多墨
者,官方却未曾给出解释的时候,大家为何会直觉地认为凰后是以美色招揽门徒、并对此
感到反感呢?当失去记忆的藏镜人直接喊凰后“贱人”时,分明是非常歧视性的语言,但
为何我们这些观众并不会觉得不适、甚至会跟着哈哈大笑呢?
  或许,这就是因为剧情已将她们定义/僵化成“贱货”了,即为非人的物化,所以任
何毁谤辱骂,加在“货”的身上,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了?同时满足了方便的道德维护?
但我们会笑出来,又意味着什么?感到满足、感到绝对安全的地位提升、或是其实已经感
到了不适,所以借由生理性的示威(大笑)来舒缓压力?
  社会从不给我们一个正面答案,就如同绝不能问破为什么金庸小说里不合理的充满走
跳江湖的处女,而古龙笔下的女子皆花枝乱放到了一种妖魔鬼怪的难解境界、在在透著一
股男性焦虑。
  女神让所有人倾倒,而男人在妖艳贱货前不堪一击——可以将男人弃如敝屣的女人是
该有多可怕?于是利用性别优势的贱货们就必须以各种方式排出江湖,透过或献祭或修正
的方式让贱货绝迹、让父权下的江湖得以再度感到安心。但不回头、不认错,这些新品种
的美丽坏女人宁愿被烧死,也不当赵敏跟黄蓉,犹如那至今古龙跟金光布袋戏都没有写出
的金镶玉——泼辣,风骚,杀人越货跟坠入爱河同样利索,万丈光芒的本色恶女——她以
自己为主体。
  操弄性别优势,永不为自己的裸露道歉,即使被绑上十字架也要狂笑,女角们仍在成
为一个主体的道路上努力前进著。
  最后,回到武侠小说、布袋戏的源头,其实说穿了事情根本不用说这么复杂,也根本
跟什么女权或性别平等无关。因为既然我们在讨论的是“故事”,该问角色的就只有:你
能为剧情提供什么?
  能让剧情开展挥洒出最大可能的角色,才是好角色。而我们已经看过太多基于女性刻
板印象所打出来的套路——
阎婆惜(《水浒传》):经典蛇蝎美人,妓女、恩将仇报、通奸,死好。
黄蓉(《射雕英雄传》):经典“可爱”女侠,出场时武功高于男主但也只有开始时,古
灵精怪、刁蛮可爱,但主要都是用来辅助男主。进入中年后就自动掉价。每个公主都是纯
洁可爱的,直到她们结婚、成为王后,于是理所当然学会做毒苹果。
小龙女(《神雕侠侣》):经典女神,以爱维生,污点就是失去处女。
  老实说,这真的是、无、聊、死、了,就像呕吐必怀孕,从来没人是肠胃炎;坠下山
崖必升级,只有吉冈惠(蛭田达也漫画《功夫旋风儿》,1982-1994)真的奇葩地摔死了
;妃子必宫斗,如同金枝欲孽病暨甄嬛症候群;胖子必拿着个鸡腿边啃边走路尽管压根无
人真的看过胖子这样走路。
  简直无聊透顶。
  这些套路我们都看过,实际上,看到都很烦了。虽然俗套本身令读者、观众有种安心
感——会发生的就会发生,世界照最不用思考的方式转动——却会造成编剧的怠惰。符合
刻板印象的女性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合理存在的一环,但重点在于整个女性描写的光谱应
该是均衡的而非偏执一隅,纯就戏剧、小说的表现来讲,如果只作者写得出如传统样板一
般的女性,那通常作品本身会平庸乏味至极。
  真正的创意到哪里去了?对人物丰富又有层次的描写去哪了?永远只求最保险的基本
盘、整个武侠小说以至于布袋戏又怎么会有进步?非关政治正确与否,但唯有正视人性的
千百万种可能,才能刻画出精采的作品。
  就像整个社会与其去着眼新时代的好男人就应该如何如何或真正独立的现代女性就应
该如何如何,还不如去讨论身为一个人就应该如何如何、身为一个人的可能。我想当前两
种命题消失、而后一种命题兴起时,便是各色女性角色或传统或独立或高贵或粗鄙或美艳
或丑陋或神女或女巫,在武侠以及布袋戏世界真正开花结果的一天。
作者: ayun ( ′・ω・`)   2018-02-04 16:17:00
看完了,虽然完全不看武侠小说,但是解说非常有趣。
作者: amyant90076 (粘性系数なと)   2018-02-04 16:22:00
推 氛围差太多差点以为走错板XD
作者: s8808710224 (Orz_King)   2018-02-04 16:34:00
推 很有趣
作者: enjoytbook (en)   2018-02-04 16:47:00
可是古龙有楚留香,小李探花...女生就一个变态林仙儿@@至于金庸,看看水笙,虽然抛头露面还能砍人,但道德标准还是跟深闺妇人一般,令人不禁怀疑她出门干嘛...像是许了人家就不管闺誉了
作者: bm5apa (边境的女人)   2018-02-04 17:09:00
解析详细推
作者: game147 (哈哈熊)   2018-02-04 18:02:00
详细推 很有趣
作者: exrck (神奇皮卡)   2018-02-04 18:34:00
推 看完了
作者: Iklop3939 (普通不过的cos)   2018-02-04 19: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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