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时报 E4/人间副刊 2009/03/24
◎ 林耀椿
王叔岷先生于九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九十五岁嵩寿捐馆,身后却默默无闻,
思及往日在南港与王老师请益谈话的日子,悲从中来。
九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王老师生日前,文哲所同仁为他庆生,再者为他饯行
。当日我便预感这回老师回四川,可能不会再回台湾,众人离开时,我还是进寝
室望着老师,他闭目,我便靠进喊老师,他张开眼睛,我说下次再来看你。老师
当日可能人不舒服,便不想多说话,我与他告别,他的眼神现仍历历在目。这就
是我与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自从四川五月十二日大地震过后,电视上播放四川的惨状,宛如人间地狱。
其间我曾梦见王老师,已二年多未见王先生,面貌丰腴。我问及王老师还记
得我否?他摇摇头已不记得我是谁?王老师已不记得台北的老学生,有老学生去
过四川看望,也不记得他是谁,名字更不可能记得。
九月二日台湾大学及中研院史语所及文哲所在台大文学院会议室为王老师办
一个追思会,来的大都是王老师的老中轻学生。王国璎小姐及萧启庆先生很早便
到会场,当日下起了雨,每个人先在王老师遗像前行礼致敬。后播放2000年王老
师获行政院文化奖的影带。片中王老师对于王师母的怀念,当一九七七年她过世
,台静农先生劝老师续絃时,王老师说人一生只能结一次婚,债完了就不要再负
债了,我泪流满面,这是王老师的真性情。之后,由南洋大学代表胡楚生院长等
人致词。又请王老师一些老学生怀念他的过去,方瑜说王老师内心世界没有人知
道,他是寂寞的。现孤鹤远飞飞到另一个国度,那里是桃花源的世界,远离世间
的一切不是,清净了然。
不变的行程
四十年代国民政府迁移到宝岛时,史语所搬来的文物及书籍,先在杨梅暂时
存放。王老师那部《刘子集证》便是蹲在地下箱子上写就的,每当王老师与我提
起这些往事,他总是感叹今天学术气候及年轻学子不用功。他说当年故宫博物院
、中央博物院及史语所的文物押送,他是第二批史语所文物押送人之一,另两位
是董同龢和周法高。当时环境恶劣,同时战局诡谲,处境相当危急。初来时有一
次在基隆码头遇见罗根泽先生,他要回大陆,这种情形相当多,又如李霁野先生
、李何林先生等等。由于当时国共内斗,国民政府退守台湾,许多文人先来台湾
观望,有的是因背景关系,又回到大陆,如李霁野因政治理念迥异,加上诸多原
因便回到天津。这些陈年往事,连巴金在两岸开放时,在书中谈及当年来台湾的
情况,钱钟书居草山月余,都表示印象极深。
王老师住在蔡元培馆每日约八点步行到史语所研究室,下午四点固定回到蔡
元培馆,这是他不变的行程。我们这些年轻人每天都会看到这位长者,拿着伞下
楼,神态优雅,清瘦道骨仙风的样子,后来我们渐渐熟识了。他一个人独居,我
总是利用下班上去看看他。他的房间相当简单,一架床,一个橱子,一台电视及
一张古琴,窗外种植他心爱的花,站于走廊仰望相思林,鸟鸣花香,阒寂宁静,
从无人来纠扰,心思沉静。他恬淡不争名利的个性,少与人往来,一有成果便发
表,往往遭人嫉妒,就因为他不与人计较,只专心做研究,故著作相当丰硕,如
《史记斠证》就花他十七年岁月。记得七十九年年尾近过年时,我画一幅竹子请
老师题字,过了几天,吴宏一老师带给我,我喜雀乐矣。老师乐意为我的画题了
一首诗,诗如下“俗世争名利,由来节概轻。凭君一挥笔,劲节随心生。”此诗
也收在王老师诗集《落落吟》(页18)中。老师的书法是文人字,他为文哲所写
了一幅中堂,我说喜欢此诗句,请老师也写一幅送我,老师应允依样写了一幅送
我,诗句如下:
“澹泊襟怀乐自然,不崇华饰不虚玄。但求行己而无愧,未敢浮跨望圣贤。
萧统陶渊明传,载檀道济往候陶渊明,以贤者处世之道语之,渊明云潜也,何敢
望贤,志不及也,陶公,大贤也,而自谦如此,行贤而去自贤之名。岷极慕之,
占此小诗自励,耀椿贤弟喜爱此诗,书以赠之。丙子 初秋 王叔岷”
这些墨宝我珍如拱璧。
他的研究室位于傅斯年图书馆楼上,楼上书架几橱,并没有特别的版本线装
书,墙上偶挂有书画,有一回见到王献堂一幅菊花。研究室的藏书,每次去我总
是会翻阅浏览,日人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上的天头地尾都是小注,已经
是密密麻麻。这部书是他撰写《史记斠证》的主要参考书,他的书桌堆满许多未
回信件,一有人惠信,他总是一一回信,有一次胃疾复发,就是回了太多信件所
引起的。每回我去看老师,他总是与我谈及学术界的往事,我有时提及当年在李
庄的时代,问及林徽因及梁思成诸事,他说林先生的优雅举动记忆很深。提及他
的恩师傅孟真先生,他总是对蔡元培及傅斯年等人的风范甚为尊敬。每天到傅斯
年图书馆总会在铜雕像前向傅先生行礼,精神日日与他恩师常在,傅先生对王老
师甚为爱护,常对他人说“你们应该有王叔岷用功的精神”在李庄时代时常赠书
给他及指导为学方法。王老师有一回与我谈及蒋中正总统召见各校的教授,他说
每个人排排站的等候蒋先生莅临,蒋先生问每个人的生活情况。又谈及有回傅斯
年先生与蒋先生一道去机场接客人,有人便与傅孟真先生说,你怎么不去陪蒋先
生,傅先生当时为台湾大学校长,财政拮据,故傅先生说“请他拿钱来,我才去
陪他”意思是说请蒋先生拿钱支持台湾大学的财政。胡适之先生对于王老师的著
作《庄子校释》一书提出意见,王老师便与胡先生覆信,这封信后来胡先生还保
存著,现已收在耿云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二十三册),王老师读到此
信相当惊讶,胡先生是一个大人物竟然还保存他的信。他写“答书”一诗送给我
,诗句如下“金陵往事已迷茫,乍览遗编喜且伤。难得先生难后进,答书恳恳说
蒙庄。”这些都可以看出那一代文人的风范。
不变的送客
傅孟真先生对王老师的器重及赏识是史语所同仁众所皆知的,王老师有无数
次对我谈及有些人对他排挤,《慕庐忆往》回忆录也说明当初他辞职的往事,或
许文人相轻的事处处有之。他离开台湾到南洋教书或许就是要离开这伤心地,其
次也是对他长子终年的思念,那时台湾根本无法与大陆亲人联络,在海外或许较
为容易。我们认为王老师一生虽然与史语所分不开,但在感情上是薄弱的,他写
追思傅斯年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章,也没有收入到史语所的纪念文集中,这对于
他的打击是很大的。我每次与先生聊及史语所一些人,他总是指名道姓说某某人
的不是,又说这些人都已是名利双收,还对我的排挤。这些内心的不愉快事,他
总是对我倾吐,我也渐渐了解,王老师在史语所的处境。
他总是温文儒雅的待人,对于学生更是爱护。学生都知道他对于圆滑的人是
讨厌的,故他有习惯凡是圆的东西都不吃的。有一回宴会上,有同事取圆之物与
他,当然回避不吃,或是压扁才吃的。他不同意劳贞一先生为他提名中央研究院
院士候选人,他跟我说连那拒绝提名的文件,他都还保存著。八十一年他刚好从
大陆首次探亲回到新加坡,我与老师一封信,告诉他有关院士选举的结果,他在
狮城覆我信,信的内容如下:
耀椿学弟:七月十五日手书奉悉,感甚慰甚。此次院士选举劳干先生未得我
之同意,本其良知发起为我提名,未能入选,正符合我拒绝提名之初衷,我无所
憾也。请释系念,我所关心者,文哲所所长继任者,不知何人耳,承寄启庆、国
璎各书已收到完整无误,若寄费不足,我回来补还。
四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回国,感触甚多,写好〈故国行〉绝句二十二首,归来
当与弟等一览也。耑此 奉复 遥祝 健好
师 叔岷 手复 1992年7月21日
信中说明未能得到此荣誉,他根本不放在心中。相信他老人家也知道不能得
院士是早可预测的。尽管有许多学生为他打抱不平,他总是平常心看待。八十九
年行政院文化奖颁给老师,获奖是实至名归。有一天他问我这样的奖情况如何?
当时正好政党轮替,他担心与政治有关系,问我的意见,我说以前台静农先生及
郑因百先生都已得过这个奖,这或许对于他在内心深处是一点安慰。之后,他把
奖金六十万元捐给台大中文系做为奖学金,以鼓励后进。
王老师八十几岁仍在台湾大学教授《校仇学》作育英才,他每每感叹这门课
没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是他所遗憾的。我与老师请益,他总是说好好在清代王
氏父子的学术成就下功夫,学习训诂的知识。有一回我去研究室看他,我看他聚
精会神的看书思考,不敢敲门直接进去,我远望这位八十几岁的学者,在门外约
站了五分钟,他仰望思考,在书架取一本书后记下资料又放下那本书,另取一本
书,又低头记笔记,这些读书思考动作,专心一致,并没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最后他才看我站在门口,他说为何不进来呢?我说怕打断老师的思绪。老师总
是说“你们没来我总是没空,你们来了我就有空”他就是这样对待学生的。
老师八十寿庆,台湾大学中文系为他祝寿,席间大家对于王老师的养生有术
都为之称许,外文系的朱炎老师说王老师你是八十岁还是十八岁?中文系的张清
徽先生也说王先生翩翩美少年,王老师的恬淡人生观,庄子的养生术及陶渊明的
隐居生活,使得他真正年龄及外表无法看出。有一次他生病入院,有医生误认他
是王叔岷的孩子,这都是被他外表所骗。
王老师有一个习惯,应是老一辈的礼貌。凡是拜访他的人,每次告别他总会
送客人到门口,立于门口,一直等客人走远或转弯,他才会回到房间。我知道老
师有这个习惯,故每次总会回头再与他挥手告别。有一些客人不知道这个礼数,
自己昂首而去,却不知主人还在背后眼送客人离去。有一些学生就是不知道这个
规矩,使得王老师站立远望。每回我见到此景,便感叹现代学生不知道老辈的礼
数。
当我看到王老师在四川大地震后,也就是他过世前两个月的相片,我心中更
为伤痛,这位昔日温文儒雅满面丰腴,气宇轩昂的学者,如今坐于轮椅上,面瘦
如柴,目光无神,难道是他的生命到了终点吗?他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看的如此淡
泊,对于过去訾议他的人,都已烟消云散,留下给世人的是他那些精心的著作,
这样一位默默无闻,受学生爱戴的学人,就这样与世人告别。
http://news.chinatim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