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宝德 (20070123)
去年春天,我为“人间”写了一篇“书法生活化”,以响应“人间”倡导书法的
努力。文中谈到现代中国人的书法艺术与休闲生活的关系。完稿后,觉得意犹未尽。
使我一直闷在心里的问题,是自草书与休闲生活的关系,进而探讨草书与整个中国文
字发展的关系。
面对中国几千年的文字史,今天的我们在书法中寻找乐趣的时候,有多种选择。
经过学者的研究,最早的甲骨文已经是一个选项了,篆、隶、真、行、草,随我们的
喜好选取,资源实在很丰富。这些字体各有特色,并没有好坏之分。古人为了辨识的
功能,在生活中放弃了古雅、美丽的篆书。那时候,他们尚不知有甲骨文,对篆文也
认识不多;那都是已经死亡的文字。草书流畅,便于书写,极具造形与笔墨之美,但
也许是太先进了,不易辨识,所以在生活中也很少使用。直到近代,篆书与草书是只
有艺术家才写的两种字体。写,只为好看,只有装饰的功能。
书法做为一种艺术,能否辨识并不重要。但做为一种生活艺术,辨识就是一种基
本条件了。
其实文字是一种沟通的工具,它的可辨识性与艺术性并没有必然的矛盾。只是应
用艺术之美与纯艺术之美间的差异,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一只用来饮茶的杯子可以同
时是一件艺术品,我们称之为应用艺术。现代有些前卫的陶艺家,以茶杯为主题,创
作了无法或不易使用的作品,只能观赏,不能饮茶,就是纯艺术了。两者之间并没有
何者高级的问题,可是一般人总觉得艺术比较高贵,涉及使用就工具化,也就平凡了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应用艺术也可以融入生活,纯艺术则只能供摆设之用。自生
活美化的观点看,应用艺术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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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这些理由,中国文字艺术的生活化与字体无关,真草隶篆中,自然以大家都
认为的真、隶与行书为容易被接受。所以过年时贴对联,一般都用楷书或行书。这两
种字体被大家广泛使用,反而失掉了它的艺术性。并不是容易辨认的字体不够艺术或
没有艺术性,而是因为看惯了标准化的字型,个人的风格与艺术性比较容易被轻忽,
很难引起大家注目。反而是不易辨识的字体,大家因好奇心的驱使,引发特别去欣赏
的兴趣。
话说回头,草书做为中国文字中重要的字体,没有被国人所普遍接受生活化,确
实是很可惜的。世上各国的文字至少都有正式的标准字体与方便书写的字体。后者几
乎都是与书写工具相配合的。当草书产生的时候,因为隶书的架构太规矩了,不方便
在生活中使用,才很自然的发明了毛笔书写流畅的字体。
这个时候政府权力应该介入才对。民间感觉到有此需要,由他们私下创造字体,
很难大量流通,成为一种主要的沟通工具。只有公权力才能使文字字体系统化,符号
化,进而通过教育体系,成为全民共有的资产。日本在向中国学习的时候,先用中国
字的偏旁创造了拼音符号片假名,后来又因便于书写,创造了行草式的平假名,都是
借助于政府的支持而普及化的。由于汉朝的统治者没有支持草书,这种有无限可能性
的字体就流落在民间,为少数读书人所利用。即使如此,大势所趋,草书还是迅速发
展。自今天留传下来的王羲之父子的草书信函看,至少在东晋,草书在士大夫间似乎
已有相当的共识。有些简化的符号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流通,是不可能用在书信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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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草书的自由书写实在太诱人了。这些读书人一方面要建立共识,一方面要自
由挥洒,因此才无法大量传播。这种自由发展的过份,就出现于右任先生所说的“作
者自赏,观者蒙然”的境地,作者表现的艺术绰绰有余,但不得不与社会大众彻底分
家。
在书法史上确有些书法家努力过,希望能把草书标准化,成为大众通用的字体。
南朝的僧人智永与唐代的书家孙过庭都整理了当时流行的草书,集为千字文,可是都
没有成功。相反的,大家都对张旭与怀素的狂草热烈的崇拜,并支配了自唐至明八百
多年的书艺。据说宋徽宗也曾著过草书的千字文,说明做皇帝的他已感到草书有标准
化的必要。照理说,在上者提倡,民间应该响应才是,然而他的主张显然也没有得到
回响。这实在是因为草书到了狂草,已经积重难返,没有办法回归系统性书写了。在
野的文人的情绪在书法上求发泄,狂草实在是一个良好的出口,何况其产品受到大家
的喝采呢!直到今天,在古书画的市场上,狂草的价位远高过可以辨识的楷书、行书
之上。
老实说,隶、楷、行书字体都可以达到高度的艺术境界。清代中叶以后,书法界
出现了几个怪人,如金农与郑板桥,写的虽是我们认识的字体,但却都有高超的表现
,使今天的收藏家求之而不得。他们的作品有创意,有美感不失其用,才是最理想的
文字的艺术。他们的传统影响了近、现代的书法家,只是后代作品达不到他们的水准
而已。
这么说,为什么大家还是非草书不爱呢?因为越是生活中平凡的东西,其美感越
不容易被赏识。一般人对美感缺乏素养,不能自平凡中见伟大,看不到茶杯的美,一
定要不常见的东西才注意到。所以见到不能辨认的草书,笔墨龙飞凤舞,即使在行家
眼里不太高明的作品,也会得到他们的赞赏,被说为艺术品。
草书被说为方外人士笔下超然物外的逸品,宋代以后就没有人动脑筋去整理它了
。直到民国以后,于右任先生基于文字功用的的原则,认为中国为求进步,需要一种
便于书写的字体,才以救国救民之心,进行草书的整理工作。他与一群追随者努力了
几十年,又身体力行,以普及草书为己任,虽在国民政府中以党国元老身分担任重要
职务,却无法达成目标,使他的标准草书成为中国文字史上可能是最后一次草书系统
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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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于右老的失败固然因为没有教育界的协力推动,任他们所整理的系统乃
沿用古来的习惯写法,因此缺乏与楷书的关连性,是失败的主因。古人草书的写法常
是名家随笔为之,既无文字学的依据,又无逻辑可循,只是前人的写法,后人视为范
式,不可更易。要改革不能破除积习,就走到死胡同去了。
草书不过是便于毛笔连续快捷书写而已。今草来自楷书,就应该把楷书各种构件
简化,系统化原不难达成,若舍不得古代名家的范式是走不出来的。在于右老师徒们
整理的符号中,同一个代表符号,可以有自二、三个到七、八个楷书的意指,岂不搞
得一团混乱?还谈什么系统!比如楷书中走、夫、立、火、去等偏旁都是一个符号,
如何辨识?其结果是,习草书的人几乎无法自楷书推演出草书的写法,只有逐字硬记
。除了花大功夫学草书的人,谁能轻易掌握草书的正确写法?何况自王羲之以来创造
很多特别的字形,如叔、卿等草写,一直延用至今呢!
于右老的标准草书整理了草书史,没有真正的标准化、系统化,没有解决辨识问
题,因此无法如他老人家所希望的生活化。一种易写又美丽的字型就这样被闲置了,
无法为众人所用,甚至在休闲书法中都用不上。我们只好说,保留草书的神秘色彩,
与人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以供我们做心灵的探索,给书法艺术家一些自由表现的空
间,也许更合乎我们的民族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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