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四岁,南域,苍崖(2)
没花一个时辰唐柯德便登上白鼻崖,崖上的树棵棵焦如黑炭,崖边则连树渣都不剩,只有
焦黑的岩面,而崖末端处的细小石子异常地多。唯一看似完整的是块在崖坡中段、盾牌状
的大石碑,石身半截直插入地,上头刻着“雷劈苍崖龙起立,风翻碧海鹤飞回。”
这就是诗文的来由,但愿别像其他诗文都拿龙字作修饰。
整整四个年头,各地散佚的诗词莫非也是条死路?
唐柯德在苍崖上挑选一凹陷地面,再捡些石头筑成半圈的小墙挡住海风,石头间留数道缝
隙,足以气流流通而使营火生得旺盛。接下来他勘查地形、扎营、挑选生火用的干树枝。
待一切完成时,已是落日时分。
...
傍晚用膳后,唐柯德悬空两腿坐在苍崖末端,东望已然漆黑的层层暗浪。此时海风厚重,
深邃的浪头拍打着苍崖。尽管前浪破碎在尖锐的礁岩、苍崖撼而不动,后浪却依旧无反顾
地跟上,只求千万年后滴水穿石。
唐柯德没有笑,他呆望海天一色,聆听海浪的汹涌破散,就像是沉进深渊的呐喊,唤醒过
往深痛的记忆。
东海深洋的潜溺挣扎,北荒的群狼围攻,西銮的无尽风雪,南域石林的绝望等待……种种
经历却无不是失望返回。岁月在身上留下痕迹,磨难在心中烙下伤痛。深感自身的渺小,
才发觉天地的浩瀚辽远。
龙是天地的造物,乘载着祂的浩瀚与辉煌。
“龙看着天地成形,龙是天地的缩影。”唐柯德对海面说,“一定有我经历的全部。”
海面依然故我,海风却有所回应,一股凉意吹进他骨子里。
青儿此刻是否在炉前烤火?龙家庄是否正吹着冷山风?
想起一人的孤寂,凉风吹成冷风,唐柯德寒意上身,只好返身往火堆靠拢。看着晃动的火
光,他想起刘老在宣城送给他一小宅子,年节时分便与从大荒带回来的女子一同窝在炉火
前,手把手教她认华夏文字,她也反过来教唐柯德狼民的语言。
因着她的深青眼眸,唐柯德换作她为青儿,而她总是笑脸盈盈地瞪大眼睛看他。
还有青儿第一回走进城市的样子,就像是自己小时候进南济一样害怕夹杂兴奋,在唐柯德
眼中既是好笑也感温馨。
想着想着,唐柯德不自禁地微笑,火光只照映在他的前身,他却不再寒冷。
每年元宵后,我再度出来找龙,从年初找到年尾。
“没过一天就怀念起屋簷,唉,莫非老了?”他拿树枝拨弄着火堆,内圈的材薪啪哧地烧
,外围的干材却还在抗拒着火焰。
那干材有点像我,对抗一种躲不过的事物。
但我对抗的不是火,不是大山大海,更不是龙,是所有出来寻找的唐家祖先。
我必须比他们努力、聪明、大胆、好运……才能找到龙。
会不会跟尝试的前人们一样失败?凭什么比他们更有机会?
外围的干材经不起高温,窜出小火苗,好似八岁时王耀在手上把玩的烛火。
信中的他总催促我回龙家庄看看。
疮痍的身躯、出身蛮荒的妻子、及尚未完成的诉愿,回去能说些什么?
不,这趟结束,还是带青儿回唐家庄吧。
族人讲什么都不比回家重要。
火苗渐大,最终成为营火的一员。
若一生追寻未果,我留下什么?虚度一生、不切实际的名头?荒诞家?
我只是业余的画家与探险家,更算不上是称职的士兵。
我不是好儿子,也不是好丈夫,更不会是好父亲。
或许能死后留下纪录,帮助下一代的唐家人找龙。
可那时我已踏入阴间,或化为虚无,找不找的到龙又有何所谓?
但......
我仍旧选择踏上旅程。
假设当初我没有离开龙家庄,我会是什么样子?
“老了,总喜欢回忆跟如果当初。”唐柯德就地躺下,仰望着繁星点点的黑夜,再想起自
己一侧是广袤的大陆,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但若在星星的高度往下看,则夹在其中
的唐柯德渺小有如其他沙粒。
或许那就是龙的视角。
或许龙待在人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或许龙悠游四海,居无定所,才难以寻觅。
又或许龙仅仅曾经存在过,如今已经绝种或化为他物。
可若我有天大的好运找到龙,对龙字有所体悟,那会如何?
去马戏班子、像那群假老虎假狮子诓骗小孩?
一想到这,唐柯德笑出声来。
况且变成龙又如何?其他人连我攀上最高峰也不信,想必说我变的龙是假。
再想到当初孩子们围绕着王耀画龙的场景,唐柯德不自主地上扬嘴角。
到时候自家人都觉得我在吹牛。
“貌似找到龙也不怎样啊。”唐柯德轻呼,右手下意识地碰触胸口。十六年前划乱的皮肤
,在数次与天地的搏斗与伤创后早已新生,如今上头的龙字就如童年时期的清晰可见。
死前安慰自己一生曾经奋斗。
死后在列代祖先前抬头挺胸。
没有凌云壮志,也没有向太阳怒吼的豪迈,唐柯德平静地放任思绪飘动。
初入南济的兴奋、出走家乡的决然、千里旅途的艰辛、登石林顶的奋斗、遣送下山的丧志
、踏上战场的茫然、倒戈反水的志向、身在敌营的尴尬、斗志再起的夜晚……颠簸不平的
寻龙人生理应像是波澜万丈的史诗,如今回顾却像在翻阅平凡无奇的日记。曾几何时的热
血志向,此时已成为日常生活的粗茶淡食。
思绪环环相扣,很快他便想到此时此地。
干粮吃完了,明早得设法捕鱼,或烤只鹤来吃。
蚊虫比预料的多,哪些草能驱虫来着?
“岁月磨人啊!”唐柯德有感而发,“绕了一圈,终究在想怎么吃跟睡。”
...
隔日,唐柯德早起先打一套军中学来的洪家拳,接着削一杆木枪捕鱼。下午不断尝试各种
角度与技法临摹苍崖,傍晚则再打一次拳、火堆旁阅读刘老写给自己的绘画心法与介绍。
次日亦是如此,日复一日,唐柯德甚至没数过了多少日子。累了倒地就睡,脏了岸边游泳
,无聊时候便把插著鱼的木枪拿去逗鹤玩着,或把鱼丢在沙滩上看鹤群抢食。每隔数日,
他会提起纸笔记录所见所闻,并固定在年节前夕写信寄给王耀。他决定下回要写封家书直
接寄回唐家庄,除了爹娘外他也很在意其他唐家人的近况。
苍崖画完,便画鹤的一举一动,瞧牠们翱翔、嬉戏、寻觅、扑食。唐柯德看完心中有感,
但终究是业余的练家子,双手双脚总打不出两翅一尖嘴的神色,想自创鹤拳却打不出所以
然,反倒像是瘸子跳舞,杂乱的自创步法甚至让他自踢脚跟而摔倒,吃了一脸沙。
他大笑,决定观摩一会儿后再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