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信〉

楼主: light4855 (惘光)   2019-05-31 12:25:39
 前阵子为社团写的短篇,放上来给各位道友评鉴评鉴
 下收正文
                     ※
  “变成蝴蝶,很痛苦吧?”
  花园里,洁西看着一只毛虫喃喃自语。
  那天和她谈过后,我便发誓再也不流泪。
                     ※
  “来了!”
  少年舞著双手,朝阳般倏地穿皮耶纳村唯一的道路,直奔广场,他一把跳上涌泉边缘的石台,在所有人搞懂发生
什么事前再次放声高呼:“大家,我看到了,他来了!一定是他!”
  他唐突的举止激起骚动,羊群咩咩乱叫,牧犬猛吠,人们惶恐地朝四处张望,有的妇
人甚至顾不得取水,立刻抱起孩子躲进屋里。
  到底还是面包店的布朗师傅较见过世面,他最先认出石台上的人是谁并看清他的神色
,他举起双手用力一挥,放开浑厚的嗓子喝道:“别瞎慌!拉姆,你把话说清楚,是什么
来了?是那些怪物,还是──”
  “教团的骑士来了,我们安全了!”。
  拉姆稚气未脱的脸庞红通通,像颗刚成熟的草莓,喜上眉梢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样子;
他跳上跳下的,以致他那件满是补丁、大了不只两号的破烂衬衫不住飘飞,让他看起来十
分滑稽。
  了解状况后,人们无声地松了口气,男人们走向少年,妇女和孩子们则继续原本手边
的活,聊天的聊天,游戏的游戏,不过只要注意看就不难发现他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拉姆,你确定是教团的骑士?不是卖杂货的乔许或阿尔伯特?”
  少年像受了侮辱,嘟起嘴巴气鼓鼓地说:“那个人绝对不是卖货郎。他自己骑马,身
后没有载货物的马车也没有保镳,而且我发誓,我看到他带了一把剑。他一定是教团的骑
士!”
  男人们又问了他几个诸如“在哪看到”、“什么时候看到”的问题,确认那个人离村
子还有段距离后就不再理少年,自顾自围成一团小声讨论起来。
  看着大人们的屁股和背影,拉姆用脚拍打地面。他讨厌这种情况,仿佛他没资格和“
大人”一起讨论。消息是他带回来的,而且他也满十二岁了,不该继续被当小孩看。
  脚上忽然一阵冰凉,少年吓得跳起来,差点摔进池子里。
  少年瞪向“犯人”,只见海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女孩眨著翠绿的大眼,用蒲
公英般轻柔的声音对他说:“他是怎样的骑士呀?”
  虚荣心和喜悦立刻盖过不满,拉姆瞧了眼那些大人──没人注意他──便拉着海蒂走
到广场的一角。
  海蒂的手很滑、很软,像还没脱水的乳酪,拉姆相信海蒂的脸颊摸起来一定更柔软,
不过他没真的摸过,那么做太失礼了,虽然他们都还没成年,海蒂更只有八岁,但随便摸
女性的脸庞依然是种冒犯。他可是懂规矩的小大人了。
  一和其他人拉开距离,女孩就再次问道:“拉姆拉姆,他是不是真的跟故事说的一样
,骑白马、穿着闪亮亮的盔甲、英俊高大,还有一把能召唤闪电的宝剑?”
  少年想也不想就摇头说:“不一样。他的马是棕色的,有没有穿盔甲我看不出来,因
为他穿着一件绿色的披风。”
  女孩歪过头说:“那拉姆你怎么知道他是教团的骑士?”
  拉姆顿时愣住。
  是啊,他怎么知道呢?
  但求援信已送出一个礼拜,教团的人也该来了。再说除了教会的骑士外还有谁敢独自
旅行呢?
  最重要的是,除了卖货郎跟定期来收购乳酪的商人,还有谁会来他们这种小地方?
  “也许……也许他的剑还是能召唤闪电的。”拉姆说道。但他的口气明显没刚才那么
肯定了。
  女孩又问了几个细节,少年答得吱吱呜呜,正当他几乎要答不上来的时候,村子前面
传来一阵喧闹,拉姆和海蒂交换了一个眼神,毋须交谈,他们迈开脚丫一起跑向村口。果
然是那人到了。
  近距离观察,那名骑士看起来竟然比拉姆先前描述的还要普通。他已然下马,走在路
上就像个随处可见的三、四十岁男子,他头发黑中带灰,有张瘦长的马脸,眼窝很深,身
形还不如村里的樵夫强纳高大;他的披风脏到偏灰,底下穿着简单的皮护甲和没有刺绣的
土色羊毛衬衫,他的靴子坑坑巴巴的,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几乎比拉姆仅有的冬用长靴还
破烂;另外,他的坐骑不仅不是白的,毛色还不纯,侧腹有几个苹果大小的灰白色斑点,
像极了贝尔家那匹用来耕田的母马。
  不过他到底是只身旅行,而且腰间有一把剑。对拉姆来说,这两点比他正在向其他人
展示的银牌子还要能证明身分。
  他真的是教团的骑士吧。是吧?
  拉姆很愿意相信他是真货,但心底又有那么一点怀疑,甚至越来越不相信,眼前这人
和故事流传的教团骑士形象实在差太大了。
  拉姆太沉浸在心底的挣扎,以致他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海蒂在捏他掌心。
  “怎么了吗?”拉姆侧过头小声问道。
  “拉姆,前面!”海蒂的口气听起来很困窘。
  拉姆这才发现周遭的人们正不发一语地看着他,那名“骑士”甚至不知曾几何时走到
自己面前。
  拉姆像偷喝酪浆被抓到的孩子一样,浑身僵硬。
  “请、请问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少年结结巴巴地说出故事中人应对骑士的
台词。
  少年看不出那人有没有不高兴,他半跪下来,让视线和和少年在同一水平,他说:“
孩子,听说是你发现魔化蜂的窝,也只有你知道牠们的详细位置,能请你为我带路吗?”
  男人的声音让拉姆想到他家屋顶在刮大风的日子会发出的嘎嘎声,沙哑且勉强,而在
进一步听懂男人的要求是什么后,他差点反射说出“不行”二字。
  拉姆侧眼瞄向周遭的村民,除了海蒂,其他人都和他们保持至少五步的距离,视线到
处游移,又不时快速瞥他一眼,布朗师傅虽然比其他人好一点,但也只是皱紧眉头默默地
盯着他。
  拉姆没回头看海蒂的表情,不过他知道女孩的想法和他一样──她非常用力地握住少
年的手,几乎和他一样用力。
  想拒绝。但可以拒绝吗?就算不是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村民们也散发著希望他答应的
气氛。
  蓦地,他心中升起一股火气。他几乎咆哮道:“你会保护我吗?”
  男人右手按住剑柄,吓得拉姆后退撞到海蒂,但他没做什么,只是用他沙哑的嗓子说
:“我会像守护圣女玛德莲一样保证你的安全。”
  拉姆看着他深邃的靛色眼睛,尽管那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他心底却油然冒出一个念
头:他是真的骑士。
  少年轻轻点了下头,周遭不约而同发出轻微但汇聚起来异常响亮的呼气声。
  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骑士起身对村民提出其他要求。不过少年没心情细听,他转身
面向女孩,不过不等他开口,海蒂就先一步抱住他,他胸前传来闷闷的声音,“要小心喔
。”
  “我会的。”少年回抱住女孩。
                     ※
  皮耶纳村是座地处偏僻的小山村,人口不过二百上下,但他们出产的羊乳酪,几乎和
壮美高耸的伯朗茨山一样有名,甚至更为世人所知。
  拉姆走在通往山上牧场的路上,眼下绿草如茵,繁花似锦,雀鸟啁啾,虫蝶纷飞,落
叶松冒出淡黄的新芽,温度怡人的凉风掀起嫩草柔软的波浪,不时从山脚吹向山峰然后又
吹回来,这正是最适合让憋了一冬天的山羊去吃新鲜青草的时节。
  但他身前身后都没有羊,连一头都没有,今天上山的,除了他只有苍树教团的骑士托
尔,事实上这一周里谁也没胆子上山放牧。
  拉姆下意识望东远眺,但见一抹银白色的树影隐约浮现在蔚蓝的天空中,它像一朵白
蘑菇映在湖上的影子。
  尽管皮耶纳村只在半山腰,离平地也有数百公尺,拉姆却还得仰望那棵树的树冠,可
见它有多巨大。
  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那棵树是通天树,是安抚灾祸的圣树。
  二百年前,灾祸之星坠落大地,动物魔化之事频传,昨晚还在替农民看守谷仓的猫,
今天早上或许就会变成巨大的怪物,咬断主人的喉咙,在短短十年间人类的数量就锐减一
半。于此之际拯救世人的是圣女玛德莲,她获得天启,种下通天树,向苍天献上和平的祈
祷,使魔物诞生的频率大大减少,人类因此得以重新振作。
  苍树教团是继承圣女意志的组织,他们不干涉王权,没有偶像,专注在寻找、训练能
向圣树奉上祈祷的女子,以及对付魔物上;苍树教团的骑士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使者,任
何地方发现魔化生物,都能向他们请求援助,分布各地的教团会派人无偿前来处理怪物。
  因此对拉姆来说,苍树教团的骑士就是英雄,是集无私与伟岸于一身的存在,事实上
当今许多英雄故事的主角都是苍树教团的成员。大部分的人想法都和拉姆一样,只是少年
对教团骑士的崇拜又更狂热了那么“一点点”。
  正因为如此,他很难直视托尔。
  他相信这个外表平凡的男人是教团骑士,但他又宁愿这人是假货。拉姆走在前头,不
时回头偷看身后的骑士,假装在确认他有没有跟丢。
  只看外表,托尔给拉姆的感觉,甚至不比乳酪商阿尔伯特的那两个保镳来得有魄力;
他应该是个好人,但怎么看也不像个动作矫捷、身经百战的战士。
  在听拉姆说蜂巢在可一天来回的距离内后,男人把坐骑留在村里,只提着一个包袱就
跟拉姆轻装上山。他不紧不快地跟在拉姆后头,目光不时投向伯朗茨山优美的风景,在红
日斑绢蝶第一次从他身边飞过时,他甚至停下脚步发出赞叹。
  托尔的反应拉姆曾在其他人身上看过,他曾经帮几个自称是“学者”的人带过路,就
跟他们差不多,只是托尔更为自在。
  拉姆听布朗师傅说过,外面很多人认为皮耶纳村是个好地方。这个传闻有一半是对的
,这儿的确很少出现魔物,就拉姆所知,附近上次出现魔物是十年前,那是一头魔化的大
角羊,在教团的人赶来前,村里有二十多个牧民罹难,拉姆的父亲也在其中,那是皮耶纳
村难忘的悲剧,也是为什么他们这次能坚持住、不冒险上山牧羊的原因。
  想到这,拉姆猛地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一派轻松的男人。
  “我们到了吗?”男人走到少年跟前后向四处张望,寻找后者先前介绍过的坡地。
  “还没,只是……”拉姆知道他不应怀疑,更不该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但比起可能激
怒托尔,他有更担心的情况,“托尔先生,我们村里以前也受过魔物攻击,我听说那次来
了整整七名骑士。”
  男人右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他的手意外的大,隔着头发拉姆也能感觉到皮手套的触感
。他没有恼怒,只是平静地说:“你说的我知道,不过那次的对手是大角羊,逮住牠需要
相当的人手,而魔化蜂不一样,尤其现在才春天。”
  “春天有什么不同吗?”拉姆平常很讨厌被人摸头,被陌生人摸就更不用说了,不过
或许是因为他站在高处、可以平视男人的眼睛之故,他没有甩开。
  “通常魔化的蜂类都是虎蜂,牠们在冬天只会留下一只蜂后,隔年养育新一批工蜂要
花二到三周,一次约五、六只,三个周期后数量才会爆发性地成长,因此至少在春天牠们
的数量不会太多。从你们去年没发现征兆来看,牠应该是在这个冬天才变异的。”
  “那……那要是牠们比你以为得还多怎么办?我上次就至少看到三只,也许牠们已经
……”
  “不用担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就在这里的原因。”
  “什么意思?”
  托尔没有不耐烦,他对上少年的眼睛淡然道:“对付魔化蜂,要等牠们入夜归巢再一
网打尽。照我们现在的进度,我们会有半天的时间可以观察牠们的情况,然后做布置。”
他提起那个包袱晃了晃。
  “托尔先生,你很常对付魔化蜂吗?”拉姆无法和男人一样冷静,他光是想起那几只
和羔羊差不多大的虫子,膝盖就几乎忍不住要打颤,更别提眼前可能有十几只这种怪物。
  “老实说,不常,”托尔别过视线,“但我对付过不少比大杀人蜂更棘手的家伙。”
  “例如?”
  “你觉得有翅膀的狼群,跟一窝猫一样大的蚂蚁哪个比较可怕?”
  “真、真的有这种东西?”
  “当然,而且他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像你这样多疑的小孩子。”男人坏笑道。
  拉姆猛地甩掉那只手,并试着张嘴咬它,可惜扑了个空。
  “你是个骗子,对吧?你根本不是什么骑士!”少年气得磨牙。
  “你怎么知道?我其实只是个刚好会挥剑、对魔物有些了解的骗子。”
  拉姆快气炸了,但他知道就算这个人再怎么没用也是个大人,他一个孩子不可能拿他
怎样。拉姆忍住眼眶的酸楚,转过身迈开步伐往山顶冲。
  不过他还没跑出几步,托尔就按住他的肩膀,他使的力道不大,但拉姆却不知怎的没
办法甩掉。他说:“孩子,我很抱歉,我只是想让你放松点,恐惧的味道会吸引魔物,我
不能让你这样靠近蜂巢。”
  拉姆很庆幸托尔现在看不到他的脸,他庆幸的程度就跟他讨厌这个人的程度一样。
  托尔轻轻拍抚少年的肩膀,一边用他相当男人的沙哑声音说:“我承诺过要保护你,
不能让你受伤,但我刚才用错方法了,你同意为我带路,是非常勇敢的,比你们村里的人
都要勇敢。捉弄你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我请求你的原谅。”
  他在道歉?一个大人?甚至一个骑士的道歉?拉姆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在皮耶纳村,
向来只有小孩向大人道歉,不会反过来。
  拉姆把脸抹了上千遍才缓缓转过身,他回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托尔靛蓝的凝视,他
一直在等自己回头。这个男人看起来真的很抱歉,也是真的在为他担心。
  “……原来教团骑士也会犯错吗?”
  “当然,而且……其实我们犯错的机会比其他人都要多。”
  托尔垂下眼帘,流露出些许落寞。
  见此拉姆立刻高抬下巴,用相当浮夸的口吻说:“好吧,我原谅你。”
  “谢谢。”托尔恢复了那张淡然的笑容。
  不过拉姆现在不是那么讨厌这张脸了。
  “好了,快走吧,早点布置才能万无一失对吧。”
  “是啊,你很内行呢。”
  拉姆觉得如果他是头狗,恐怕他已管不住自己的尾巴了。
                    ※
  “孩子,你把火点着后就立刻离开,我会去你的牧场找你。”
  少年用力点头。
  星辰高悬,拉姆和托尔压低身子,蹲在一片斜坡的草丛里,在他们前方约三十公尺的
地方,有十来块突出草地、衣橱大小的白色岩石,其中几颗岩石的背风面,黏着约石头一
半体积的泥土块,那是魔化虎蜂的窝,按托尔判断,这群魔化蜂数量在二十上下。
  这里离拉姆平常放牧的地点有段距离,那天他要不是为了寻找走失的小羊也不会发现
这些怪物,牠们恐怖的模样仍铭印在少年脑中。
  拉姆觉得手心湿湿的,也不知是沾到露水,还是手汗之故。
  “孩子,”托尔握住他的手,拇指按摩他的虎口,“没事的,我们已做足准备,不会
有问题的。相信我,好吗?”
  恐惧会吸引魔物,少年心底响起男人说过的话。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他可以感觉到
心跳渐渐放缓,待他张开眼睛后,少年已冷静下来,从容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托尔又摸了摸他的头,把少年本就杂乱的头发弄得更蓬乱。
  托尔先生真讨厌。少年不发一语地点燃火绒,然后像偷鸡蛋的狐狸蹑手蹑脚往蜂巢上
风处潜行,那里有他们提早布置好的草堆。
  据托尔所言,蜂类是种嗅觉敏锐的动物,无论是要避开牠们还是发起攻击,都要从这
下手。
  在山地,尤其像这片向阳的山坡,白天和晚上分别会有方向大致固定的山谷风,白天
向上,晚上向下,因此他们早趁白天做好布置。
  心脏再次雀跃起来,少年不用手摸也能感觉到胸口的鼓动,但他这次不是害怕,至少
不只是害怕。他点燃了第一个草堆。
  这些干草堆不大,它们就是托尔的包袱主要装的东西,是托尔跟村民要来的,不过骑
士还掺了少许他带来的一种树叶,因此草堆烧出来的火烟带有一种奇特的沁凉香气。
  火烟顺风而下,倏地飘向岩石区,不过拉姆的视线更快,就跟托尔的动作一样快。他
看见骑士举剑劈砍蜂巢,托尔的配剑瞬间发出比月光明亮千百倍的白光,即使隔着火烟拉
姆仍感到刺眼;烟雾里,托尔不断发出音量大得吓人的呼喝,拉姆几乎无法把这声音和那
个和善的男人联想在一起,可是连成一片的嗡嗡声又几乎和男人的战吼一样响亮。
  惊讶归惊讶,拉姆的手脚也没停下,他像兔子一样掠过每个草堆,不一会,草堆就全
烧起来了,滚滚浓烟吞没整片山丘。
  热血冲打在鼓膜的声音几乎令拉姆成了聋子,曾几何时开始,他听不到托尔的呼声,
底下只剩稀疏的嗡嗡声。少年伸长脖子,两手放在耳边,来回走动,想多了解一点下面的
状况。
  忽然,一样东西从火烟中窜了出来,少年还来不及惊呼,那东西就拍著翅膀,挺起长
针刺向他。
  拉姆重重倒在地上,他被某个东西狠狠撞了一把,肺里的空气全被挤出去,他就算张
大嘴巴,被压住的胸膛也没空间呼吸,他完全喘不过气,甚至分不清上下左右,眼前只有
搅成一团的漆黑。
  好不容易,他终于吸进一口呛鼻的烟,然后是第二口,他咳嗽,抹掉眼中的泪水,总
算恢复过来后却见托尔站在他前方。
  “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托尔侧背着他,露出父母看到孩子做了傻事的苦笑,
然后仰头倒下,他就跟旁边那头大杀人蜂一样,腹部流出汩汩黏腻的液体。
  “托、托尔先生……”
  拉姆两手打颤,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血流如注
的创口,那个伤口上有某种液体,周围的布料一碰著就冒烟烧出一个个小洞,看起来和托
尔靴子上的破损十分类似。
  “没事的,我等等再教训你,现在我要请你帮个忙……你先脱下我左手的手套,把我
的手放到伤口上……”
  少年茫然地照做,他的手指全然失去平时的灵巧,试了好几次才把托尔的手套给拿掉

  托尔的手指节分明,摸起来硬得像树枝一样,看着它,拉姆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只
手和他看过的任何一只手都不一样,不只是外表,而是根本上就不一样,但他一时间又搞
不出个所以然。这个想法仅仅一闪即逝,拉姆没耽搁时间多看,他赶紧把托尔的手放到那
个还在变大的伤口上。
  然后,他闻到草木初生的芬芳,绿光闪烁,一阵调皮的风拂过他的头发,就像托尔常
对他做的那样。绿光熄灭后,却见托尔腹部的伤口已经痊愈,只是男人也陷入了梦乡。
                   ※
  “托尔,你怎么了?快来吃饭呀?今天晚餐是你最喜欢的红萝卜奶油浓汤喔。”
  “……我没胃口,洁西你先去吃吧。”
  “你听到了吗?”
  人体温暖柔软的触感围住他。
  他轻轻点了下头。
  “唉呦,真讨厌,竟然被你看到我丢脸的一面……托尔,不要为我难过,比起为我摆
出一张哭丧脸,我更喜欢你笑,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你要是哭
,那才真的对不起我。”
  “嗯,好,对不起,洁西。对不起。”
  “……托尔,你有双好眼睛和好舌头,以后如果我不能走了,看不到了,不能再吃各
式各样的食物后,你能不能──”
  啪啦。
  火星迸出的声音,使男人从睡梦中苏醒。
  不,打断他梦境的,除了听觉还有嗅觉。
  皮耶纳村的牧童正烤著某种很好闻的东西,发自灵魂深处的空乏感,正以人类名之为
“饥饿”的形式体现在他身上。
  “真香啊……”
  “托尔先生,您还好吗?”
  发现男人醒了,少年立刻放下手边的活,跪到他旁边。
  “好,怎会不好呢?不过如果你能把手上的东西分我一份,那我还会更好。”托尔在
开始咳嗽前赶紧收声。
  少年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然后明显放松许多地点点头,回到火堆旁,继续
处理他手上的东西。托尔趁此机会打量四周。
  他们在一株大杉树下,如果不起身,托尔甚至看不见它的全貌。它随风婆娑,奏响低
沉的沙沙声,如哼著一首唱了千百年的歌谣。
  从树冠边缘看去,星空是由黑、蓝、白、紫等多种颜色混合而成,泾渭分明又浑然一
体,细小的星子如白沙,又像河流般贯穿天际,比最明亮的一等星都要抢眼,毫无疑问,
它们才是这片夜空的主角。
  托尔相信,如果他不是那么饿,他可以就这样躺一整晚,看一整晚。
  “来,托尔先生请用。”
  少年递给他一片面包,上头铺着半焦半融的金黄色乳酪。
  星空什么的,托尔已经抛到脑后了。
  他小心地撑起身体,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虚弱,他倚著树上那块不知多少牧人躺过、以
致被磨得光滑的地方,接过面包,迫不及待地张口咬下。
  黏稠的乳酪有着丰富的香气,还有恰到好处、刺激口腔分泌唾液的咸味,香味引发食
欲,食欲又使味道更上层楼,舌下的酸痛是食物美味的最佳证明,另外偏硬的口感也让人
充分感受到进食的乐趣。
  而除了乳酪本身的风味,用火烘烤后微焦的苦味也添增了它的深度,并使乳酪的甜味
更加突出,再加上面包于唾液的作用下渐渐软化,又进一步释放出谷物的甘甜。
  每一次咀嚼,口中的甜味就强上一分,不断变化,朝未知的方向前进。
  咽下去后,托尔马上再咬一口面包,咸味,焦香,甘甜,似是而非的美味旋律再次上
演。
  托尔不知道自己花多少时间吃这块面包,不过一定不长,因为拉姆还来不及烤好第二
块。
  “皮耶纳的乳酪果然名不虚传。”托尔舔着手指说。
  少年闻言露出骄傲的笑容,说那是他母亲做的。
  简单吃过东西后,托尔靠着树休息,拉姆却没过来,他低着头躲在火堆的另一边,不
见白天的活泼。托尔盯着他的背影一会后说:“孩子,你也过来休息吧,这条披风虽然脏
了点,还是很保暖的,大小也够我们一起用。”
  少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
  托尔抬起眉毛,大大叹了口气,说:“啊,我知道了,比起和我这种骗子一起烤火,
你宁愿一个人躲在旁边想那女孩对吧?那个和你牵手的女孩。”
  “您、您在说什么啊!托尔先生!”少年像屁股被针刺到,蹦跳起来,放声哀号。
  “我猜错了吗?不会吧,这种事我一向料得很准耶。”
  “才没有!而且我跟海蒂不是那种关系!”
  “原来她叫海蒂呀。”托尔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话说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们
是哪种关系。”
  少年张大嘴巴,握紧拳头,浑身发抖,一副怒不可抑的样子,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又转过身,继续看星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
  “孩子,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不如说这好得很,有些事情,总比错过了才开始要好。
”少年给他的答复是一个几乎要融进夜色的瘦小背影。
  见软的不行,托尔咳了两声,说:“拉姆,我说过要训你一顿吧?你是要自己过来,
还是让我远离火堆、特别走到你那边?”
  少年这才垂著肩膀走过来,男人拉开披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少年迟疑一会后僵著
身子,谨守一公分的距离和托尔并坐,但托尔冷不防伸手拢住少年的肩膀,让他紧靠着自
己。
  “好啦,在开始训话前我们先聊点别的吧。拉姆,你知道圣女玛德莲的结局吗?”
  “我听说……圣女大人最后成了圣树的一部份。”
  “是啊,外面都这么流传。那你相信吗?”
  “不是吗?”
  “呵,是真的,某种层面上是真的……为了向圣树献上祷告,让期盼和平的意念能上
达天听,祷告者必须尽可能让心灵与圣树同调,最后,他们的身体是独立的,但精神上会
变得和根木头一样,对什么都不理不睬。我有个朋友──”
  一阵猛烈的风吹过杉树,响亮的沙沙声盖过一切。
  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微张地看着托尔。
  “别露出这种眼神,这是我们自己选的。”托尔正声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大概是因为,我看到某个男孩就想到以前的我们吧。”托尔望向熠熠星空,状似随
意道:“拉姆,你有想过要成为教团骑士吗?”
  沉默片刻后,少年点了下头。
  “那在经历过今天的事后,你还这么想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一辈子替人放牧,而且就算当骑士要经常冒险,牧人也不
见得就不会遇到危险。”
  托尔颔首,“你说的不错,但就算你不想当牧民,你也还有很多别的选项。你还年轻
。”
  “那托尔先生呢?为什么你会当教团骑士?你几岁加入的?”
  “十二岁,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不过我加入教团的理由很明确:我是为‘她’加入的
。”托尔干瘦的脸上绽放出水仙花瓣般柔软的笑容,“虽然不是所有苍树教团的骑士都如
此,不过我们大多很像蜜蜂。”
  “蜜蜂?”
  “我们是为了把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带给她,才在世界各地奔波的。”托尔望向少年,
“所以不要感到抱歉,我人没那么好,我想要的,只是你们感到幸福时露出的笑容而已,
孩子。”
  “总之,如果你还是觉得过不去,就好好把握身边的幸福,等你结婚了就写封信给我
,告诉我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好吗?”托尔拍拍少年的脑袋,用他长了胡渣的下巴磨蹭少
年光滑的脸颊。
  “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这么聪明,而且勇敢,有什么能难倒你?”
  少年依偎在男人胸前,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
  坐落在通天树丘陵般巍峨的树根上的建筑群,是苍树教团的本部,它看起来就像个具
体而微的小镇。托尔骑着爱马,信步穿过镇门,一边和沿途看到的人打招呼,一边迳自走
进城镇中央最高大的建筑。
  他才刚把坐骑送进马厩,查理就找上他。
  “托尔,关于皮耶纳村那个女孩,你实地观察的结果──”
  “查理,能让我先去看看洁西吗?”
  “当然。”
  绝大多数苍树教团的骑士,尤其那些可以辨识一个人是否有祷告者天赋的──受祈祷
女祭眷顾的人──出任务回来后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查理也见怪不怪,当场开了张许可给
托尔。
  托尔解除武装,穿过重重守备,登上苍树教团的最高处:位在树根和树干交界的祈祷
园。
  数十名一身白衣的女子躺在厚毛毯般的草地上,他们有老有少,种族不一,最大的共
通点,是她们都像睡着了般,双眼紧闭,面带恬静的微笑。那样子和托尔的微笑有些相似

  托尔拦住一名服侍祈祷女祭的侍从,请他带路。经过一个又一个祈祷女祭后,托尔停
在一名有着俏丽红发的女性前方。
  他向那个侍从道谢,接着帮洁西翻身,按摩原先被压在下方的部位,活络血液循环。
  然后他轻轻地、温柔地说起伯朗茨山上的风景,美味的乳酪,还有关于少年和少女的
故事。
  如果你的期盼,是世界的和平。
  那我的意念就是支持你,祈祷你在树的梦中,能看见美好的世界。
  毛虫要变成蝴蝶,须先溶解自己,那个过程一定很痛吧?
  支持牠完成蜕变的,是牠长久以来吃下肚的、那些美味的事物,以及长久以来盼望的
美丽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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