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红中不相见已有数月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兄弟解散,而我的手臂也受伤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桃园到高雄,
本打算跟着孩子在屏东复健。到桃园见着红中,看见整柜都是啦啦队的东西,又想起
家玮,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红中说,“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今年有乡长能操!”
桃园人气长红,战绩直升太空;常花钱办些轰趴。这些日子,球场光景很是兴盛,一
半为了LMG,一半为了火车便当。上半季完毕,红中要到台中办事,我也要回到高雄
复健,我们便同行。到台中时,有队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直搭
到高雄,下午上车南去。红中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球团里一个熟识的教练
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俊良,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教练不妥贴;颇踌躇了
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七岁,高雄已来复健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
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
去不好!”
我们过了街,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
,"那我来扛"。他便又忙着将行李扛至肩上。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力气不够
强硬,非自己插手不可。但他终于扛起了行里;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
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
要受凉。又嘱托俊良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手臂,托他们直是
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么?
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红中,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去。你就在此地
,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著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
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红中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
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青绿色上衣,白色运动裤,
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
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著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
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
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
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
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
会说,“我走了,手臂好了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
,“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
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月来,红中和我都是东奔西走,球团光景是一日更盛一日。他少年入黑帮谋生,独
立支持,刺杀了许多跑垒者。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
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天气因素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
月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手臂。我北来后,他写了一
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术法最近常失灵,牛棚常爆,诸多不便,总冠
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色上衣,白色
长裤的身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2014年7月在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