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回应Paradisean在1/17/2023的发文
发文时你是产后44天,现在应该是第49天。
你们的婴儿七周大了。你们当了整整七周的新生儿照顾者。你的身体仍在消化生产导致的
创伤。状况很糟,你睡不好,婴儿睡不好,你的伴侣当然也睡不好,你们三个都在消停不
了的疲劳中面对新的家庭环境,两个大人当然都会有情绪。
累、惆怅、难熬、忧愁、悲伤、后悔、辛苦、麻木、内疚、自责、忧郁、人生好难
#到底哪里做错了?
这个问题是人在感到后悔时为了检讨而问的问题。大家都感受到了你的后悔,也分享了自
己后悔 (asroma的回文) 或是不后悔 (ballII, sashababie的回文) 的经验。
我的婴儿现在14个月,第一胎。我们在生产48小时之后出院,直接回家,前30天有订月子
餐,没住月中也没请月嫂。我先生请了40天的育婴假,我则是在婴儿满四个月后迫不急待
地送他进托儿所。我在婴儿进托儿所前几乎全亲喂,只有去妇产科回诊时请先生瓶喂过几
次。
回想起前四个月,记忆一片黑暗模糊,但这个“到底哪里做错了”的问题我倒是很有共鸣
。
翻开一年前记录婴儿作息的笔记本,我钜细靡遗地写下他几点几分喝了哪边的乳房,喝了
多久,做了几秒Tummy time,清醒多久后开始有想睡的表征,该次哄睡采用什么策略,花
了多久时间,婴儿睡了多久,我自己何时吃饭洗澡睡觉,那股“到底哪里做错了,我要找
出答案,我要解决这个状况”的执念跃然纸上。
Paradisean,现在的你和当时的我都正被身体创伤、贺尔蒙骤升骤降以及睡眠短缺所影响
。生产对每个女性的身体都是巨大的冲击,无论医学有多进步,产妇有多少的支援,生产
对于女性都是不折不扣的创伤。
创伤(trauma)最早的定义仅限于肢体遭受外力冲击所造成的伤口。女性生产无论多顺利,
都会有大量的血水和疼痛。每个人的身体不同,生产经验不同,恢复的过程也不同,恢复
的过程中还要面对新生儿,每个新生儿的情形也不同,不论你以外的人再怎么想理解,他
们都不会懂的。
我们这些已经脱离那段时期的过来人也知道,每个人的经验不可能被完全地理解,但还是
要跟你说,你不孤单。
你很辛苦,知道你不孤单,对你的辛苦有什么用呢?
我生产的医院(NYU Tisch Hospital)有一项服务是我产后恢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周一
下午两点,固定有一位在医院任职多年的泌乳顾问会主持线上的Breastfeeding Café (
亲喂咖啡时光),只要是在该医院生产,婴儿小于六个月的产妇,都能免费加入线上会议
询问问题。六个月到一岁的婴儿/妈妈则可以加入周五下午的 Breastfeeding Café
Grande。亲喂和哺乳以外的问题,可以去周四的New Mom Support Group询问。
我在产后第四天,离院第二天,第一次登入亲喂咖啡时光。那时候我唯一个问题是新生儿
含乳让我有点痛,主持的泌乳顾问Rachel用一个毛线编成的乳房模型,教我怎么将乳头放
进新生儿口中,并邀我继续待在聚会中,说不定会听到对我之后有用的资讯。
我听到有的婴儿是因为舌头和肌肉的缘故,无法顺利含乳,那位母亲即将带婴儿去做第二
次物理治疗;有的母亲奶量过少,有的母亲奶量过多,有的母亲即将回去上班,担心婴儿
不能接受奶瓶,那些问题似乎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产后第十一天,我第二次登入。那时候婴儿正在密集哺乳(cluster feeding),每两个小
时都要哭叫一次,我有整整两天没有一次阖眼超过90分钟。当时的我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
悽惨的人,坚信这位婴儿一定有毛病(虽然小儿科医生电话会诊后,告诉我他正在做新生
儿的事,不需要带他去看医生),坚信我们一定做错了什么,我想跟Rachel讨论我该不该
换小儿科医生。结果我在线上聚会中哭了出来(这个聚会常常有人哭),另一位正在照顾
第二个新生儿的母亲Suzanne开了她的麦克风,对我说:
“不要怕,这会过去的。你就尽量躺着,把所有事都交给别人做。我的孩子在密集哺乳时
,我连把新生儿从婴儿床拿到我胸前都会叫我先生来抱。你只要哺乳跟休息就好。”
我接受了Rachel和Suzanne的建议,基本上就是硬著头皮喂下去,但同时我在心里想:“
我才没那么没用!我当然有力气抱新生儿在他的床和我的床之间移动。我做过很多事,这
件事不应该难倒我!”
Frank Sinatra的名曲New York, New York里头有一句歌词,” If I can make it
t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如果我能在纽约市成功,我就能在任何地方成功
。”纽约市有众多从别州或别国搬来工作的专业女性,习惯了没有亲人,一个人也能过得
很好的日子,但所有的“成就”都在第一次照顾新生儿时烟消云散。新生儿才不管母亲的
社经地位。
我是土生土长的台中人,在台北读大学,二十岁后半因为工作离开台湾之后,待过阿联酋
、捷克、斯洛伐克等国家,美国纽约市是离开台湾后的第四个落脚处。有些台湾的朋友似
乎觉得“住在曼哈顿”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成就,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花力气破除他们对我的
诸多幻想。我只能说,一年前在照顾新生儿时,我宁愿自己一辈子都没离开亲人所在的台
中市南屯区。
但若没有离开故乡,我也不会遇到让我想与其成立家庭的对象。
人生的种种际遇将每个人推到了各自所在的位置。
后来密集哺乳期过了,婴儿哺乳的时间间隔逐渐拉长到三、四个小时一次,但我若有幸睡
觉,一次也无法连续睡超过三个小时。我继续每周准时登入Breastfeeding Café。有时
候我完全不想发言,就听其他人说。有时候我懒得穿衣服和梳头,甚至连镜头也不开。主
持会议的Rachel也不会要求我什么,顶多就是在我上线时跟我打招呼。
我也曾经倒数三个月,因为有孩子的亲姊姊对我说前三个月是最辛苦的。等到婴儿满三个
月却什么奇蹟也没发生时,我对她埋怨:“为什么你要给我假的希望?”
姊姊说:“你看看你,过了三个月,你还活着,婴儿也还活着,都撑三个月了,应该可以
再撑三个月吧?”
现在写出来觉得我姊真幽默,可是当初我差点没把电话往墙上扔。
我家这位婴儿在三个半月左右有了剧烈的转变,突然就能睡五个小时,七个小时,十一个
小时,倒是我自己会睡到一半被涨奶给痛醒。有些婴儿更早,有些婴儿更晚,Paradisean
,因为你们两个没有帮手,等到“睡过夜”这件事发生时,你们将会非常、非常的快乐,
整个夜空星星都开花了那样的开心。
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婴儿睡得好,连纽约地下铁的气味都变得宜人了呢。
Paradisean,你现在很难想像也没关系,我也不晓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只想跟你说,
你不能勉强自己还没从创伤复原时,太过纠结于“到底哪里做错了?”这件事。如果你的
好朋友已经七个星期没睡好,对你说了一句冒犯的话,你会想要抓住他领子审问,还是等
他“恢复正常”后,再来好好讨论呢?
如果你愿意宽恕你的朋友,你说不定可以试试看,给自己、婴儿和伴侣多一点包容。
我和先生和婴儿的关系,在婴儿睡过夜后,可说是起死回生。产后的一年内,如果可以,
我都会尽量登入Breastfeeding Café,听听别人的故事,让我了解到每位女性生产和照
顾婴儿的经验都是那么地独特。
Rachel作为会议的主持人,总是很有技巧的提供解答和带领讨论方向。三十多年前,她的
第一胎早早就换喝配方奶,第二胎则是亲喂到三岁;三十多年后,她仍在帮助众多惊恐慌
张的新手母亲,日复一日的用她那颗毛线编成的乳房回答简单的哺乳问题。
她也时不时的邀请团体中稍有经验的母亲来回答新成员的问题。我也被她点名过几次。
Paradisean,板友愿意分享他们的经验,或许里面有那么几句话触动了你的心,或许完全
没有。
(我这篇回文已经逼近三千字了,要快点结束才行)
我预祝你再过几个月回头看自己的贴文时,能对自己向板友求救和分享的勇气,感到骄傲
。你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讨论,让我想要挤出时间来进行有点卡的中文书写,分享我在母亲
团体得到鼓舞的经验。
你很辛苦。你不孤单。这两句话其实没什么逻辑上的关联。只是我们迎接孩子进入各自的
家庭,他们成长的过程也会面临很多挑战,要记得多抱抱他们,尽自己所能,让他们感受
到他们不孤单。
没有帮手,独自照顾新生儿的历练,就当作是前哨战吧。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