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玫瑰
“你知道吗，你弟弟喜欢你。”小珊说。
“喔，是吗。”我背对着她，在桌上调制脱色液。有机溶剂刺鼻的气味钻入鼻端，我打了
个喷嚏。
“很喜欢，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加喜欢。”小珊继续说。
看看桌上的配方，刚刚不小心加错了，只好重来。
“妳只是我的幻想朋友，闭嘴。”我揉了揉鼻子，说。
她呵呵一笑。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玩笑。
打从有记忆开始，总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双脚，站在楼梯顶端，有时候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墙角闪过。
小珊是最清晰的，她是如此真实，会跟我说话，告诉我许多事情。
小珊拥有少女的外貌，但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那时我叫她“姊姊”，许多年
过去了，她的容貌依旧。
很久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小珊是个老鬼，只是寄托在少女的外形里。
小时候我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时不懂事，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爸妈一开始不当回事，觉得我长大就会好，只叫我不要乱说。等到年纪渐长，我察觉到大
人不喜欢听这些话，便停止谈论。
后来我有一次没忍住，还是说了。
就那一次我付出了代价，也明白许多事情。
从此我眼中看到的这一切，还有小珊，都只是幻觉。
“我说真的，”小珊笑嘻嘻的说，“你看不出来吗，他想尽办法靠近你，有机会就想伸手
摸你。”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拼死拼活要挤进我们家吧，”我想着妈妈说的那些话，“他妈
妈在酒店上班的，工作的就是讨好客人，她儿子当然也是一样，就像对‘恩客’一样，说
些甜言蜜语，想从我们身上得到好处。”那时我不真的明白“恩客”的意思，以为那指的
是客人。
“你啊，”小珊无奈地笑了，“有时候你可以自己想想，你这么聪明，却老是压抑著自己
的想法和感觉，想照别人的想法过活，这样是不行的。”
“才没有。”我不高兴的反驳。
“你有。”小珊笃定的说，“看你连这点都否认，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珊使我气闷，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她老是说我封闭感觉，压抑自己。我觉得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我需要感受什么？只要永远在学校考第一名，别让人操心，只要那样就好了，他们要拼他
的事业，过她贵妇的生活，并不需要我的想法和感觉。
“好啊，”突然烦躁起来，“那明天我就跟陈隽宇好来好去，让他在我的温室里乱摸，拿
走所有他想要拿的东西，好不好？”那时我还不承认隽宇姓李，就当他还跟着他妈妈姓陈
。
“你太紧张了，”小珊斜眼看着我笑，“李书晨，你有个毛病，最好改过来，不然以后你
会很吃亏，就是你心很软，你可以把事情做绝，但你不要。我也没让你喜欢他，你是应该
讨厌他，现在他还小，会听你的话，就算你今天要在你弟弟的屁股里插条尾巴，叫他趴在
地上学狗叫，他都会乖乖听话，”小珊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酷，“你应该现在就把他踩在脚
下，让他怕你，从现在开始，变成习惯，让他一辈子怕你，不敢爬到你头上。”
我想了一下。
“妳有点变态。”我简洁地下了结论。
说什么尾巴插在屁股里，简直令人不适。我才不想让他当狗，只想他滚得远远的就好。
小珊又看了我半晌，然后笑着摇头，“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耸了耸肩。莫名其妙。
李隽宇没来烦人，我耳根清净了好一阵子，差点都把这个人忘了。
一个平常日晚上，我吃过晚餐，正准备摸黑去温室。
“哥哥！”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我。
回头一看，竟然是李隽宇。
“你在这里干嘛？”我冷冷的说，但看到他从背后拿出的东西，一时愣住了。
一大束玫瑰。
霎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给我的吗？送我玫瑰？他在想什么？
真是可笑。玫瑰是送给女朋友的东西，拿来送我干嘛？他当我是谁？好蠢。
而且，他怎么这时候出现？
李隽宇只有在周末才允许来我家，这次一定是偷跑来的。
“你怎么来的？”我冷冷地问，“你这时候不应该在这里吧。”
“拜托阿勇哥哥载我来的。”李隽宇说。
阿勇是家里雇来整理花园的园丁，李隽宇居然一下就跟他熟到这种程度，果然是人精交际
花。我不禁想。
低头看那束玫瑰。不是艳丽的大红，而是蓝色，这是把白玫瑰插在蓝色染料里，玫瑰吸收
染料后，整朵花都变成漂亮的水蓝色。
“我不要，你带回去。”我冷冷地说，转头便走。
他却不死心地追上来，磕磕绊绊，一路跟着我进了温室。
“哥哥，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他说，“不要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
想把他赶出去，但看他手上那些玫瑰，又不禁犹豫了。
我确实需要一些花朵，来做我想要的永生花。玫瑰是个很好的选择。
我从学校生物课老师那边拿到了一份配方，是永生花的制作方法，老师有个花艺师朋友，
给了他这张配方。
自从有次在花店看过永生花后，就觉得这东西很有趣。
拿到配方后，我马上动手尝试。
前几次不尽理想，花园里的树玫瑰都被摘光，已经没有合适的材料。
李隽宇手上捧著的玫瑰十分完美，粉嫩的淡蓝色氤氲出梦幻的氛围。
虽然我即将做的，是把这些颜色溶掉，然后染上其他色彩。
我垂下视线，看着那束玫瑰，有点犹豫。
李隽宇把他的脸藏在玫瑰后，只剩一双大眼睛，忐忑不安地望着我。
温室周围是草丛和树林，夜里静悄悄的，只有间歇的蛙声与蝉鸣。
突然听到“咕噜”的声音，愣了一下，望向李隽宇，他尴尬地一笑，我才发现这是李隽宇
胃里传出来的声音。
马上就想到，他大概是一下课就买了玫瑰，饭也没吃，便匆匆地赶来这里吧。
他一下红了脸，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禁想，他居然为了肚子饿得发出声音这件事而道歉。
我是这么坏的吗？
有时候，心软就在一瞬间而已。
算了，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
他给我玫瑰，我带他去吃饭，这就不欠他什么了。
我顺手接过了玫瑰，然后找个瓶子插起来。
“你还没吃饭吧？”我说，然后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干嘛不吃过再来？”
“我……我的饭钱都花完了……”他侷促地说。
所以这束花用掉了他所有的饭钱？
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只说：“走吧，我们去厨房找些东西吃。”
拿着手电筒，我照着地面：“小心地上，别乱踩，草丛里可能有蛇。”
“啊！”他紧张起来，伸手抓住我的衣袖。
我本想甩开，别让他得寸进尺。一回头看到他发白的脸色，因惊恐而睁得比平常大上两倍
的眼睛，还是算了。
后来才知道，跟我相反，李隽宇讨厌大自然中一切会爬会动的东西。
“青蛙、蛇、蜘蛛……”那时我们由里而外，已经熟到不能再熟，躺在大床上，头靠在一
起，半睡半醒间，他细细数了一切他讨厌的动物，数到我闭上眼睛打了个盹，醒来他还在
数，“蝗虫、蟋蟀，还有其他会叫的昆虫，会动的昆虫，会飞的昆虫……”
伸了个懒腰，这范围也太广了吧。
他还继续数着，“老鼠、蝎子、壁虎……”
“等等，为什么壁虎也算？”我打了个呵欠，无法理解，“壁虎明明很可爱啊，而且是益
虫。”事实上大部份他刚才数的东西我也觉得挺可爱。
“壁虎尤其恶心。”他正色道。
这个连壁虎也觉得恶心的人，此时正扯着我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走在身旁，附近都是半人
高的草丛，随时会跳出他讨厌的东西。
走着走着，他揪着衣袖的手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两只手指。
忍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手抽走了。
“对不起。”他又很小声地道歉。
回到屋里，我找到林阿姨，请她简单的煮些东西。
林阿姨瞄李隽宇一眼，犹豫了一下：“可是太太……”
我知道她的意思，妈可能私下嘱咐过她，无论李隽宇需要什么，一律不理会。
“但我有点饿，”我说，“晚餐吃得有点少，我想再吃点东西。”
最后林阿姨没再说什么，默默煮一大碗面，我只夹了两筷子，剩下的推给李隽宇。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我再次纳闷他是不是饿了很多顿，玫瑰很贵吗？李隽宇的妈妈给
他的饭钱很少吗？他们家里都没人煮饭给他吃吗？
我静静想着，却没有问。
不想让他觉得我在关心他。
李隽宇吃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还来不及别开视线，他突然弯了弯眼角，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突然发现，李隽宇有一双极其清澈而美丽的眼睛。
那种感觉很奇怪。我发觉，在此之前，自己像是从未正眼看过他。
此时他在我眼里突然鲜活了起来。
我注意到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厚厚的双眼皮，明亮的眼神，挺直的鼻梁跟玫瑰似的双唇。
是好看的脸。
妈妈总说，李隽宇油腔滑调，跟他那个酒家女妈妈一个样子，装得再天真无辜，骨子里还
是坏胚子，藏都藏不住。她看见李隽宇缠我，然而我却没有严厉地拒绝他，便说，你小心
那小子有一天爬到你头上，把你的东西都抢走。
我深以为然。那时候我也才十四岁，大人说什么我信什么。
然而这时候，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不是那样的。
当我仔细端详李隽宇，他的模样便一吋吋在眼底立体了起来，好像一部黑白电影里的黑白
人物，慢慢地有了颜色，从黯淡的背景上浮出，拥有了颜色、光采，同时也有了灵魂、意
志、情感。
那一瞬间，我虽不愿承认，心底却明白有些事情，和之前再也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