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灰头土脸,一身狼狈,身上布衣也磨破了几处,何仲棠从高崖坠下,若非软剑
插进石缝中阻了阻坠势,又幸得跌落在一丛枝叶茂密的红楠上,此时焉有命在。正因如此
,从崖上到谷底得花多少功夫,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比谁都清楚。若四处探询,想
必仍有机会找出一条生路,但他此刻伤势严重,暂时不宜搬动,也动弹不得,就是以封如
闲之能,揹著个伤者要跃上崖壁只怕是难上加难,这人是因为自己困在这里。
意欢门中,人人敬他、畏他,心甘情愿为门主卖命者不知凡几,但若单单为他何仲棠
这人,又有多少?何况,琼琚楼楼主对名门正派来说,人人得而诛之。
他别开头,不去看封如闲那双澄亮坦然的眼,暗暗轻叹,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封
大侠急公好义,不愧为四大派之首,凌霄派高足。”
“海棠公子……”
何仲棠眉头微蹙,又望向封如闲,问道:“你仍叫我海棠公子?”
封如闲怔了怔,随即苦笑道:“习惯了,改不过来,还望幽歌楼主见谅。”
何仲棠百感交集,思绪紊乱,内心中隐隐竟也不愿意让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他低声道
:“那也未尝不可。”声音虽低,但以封如闲修为,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海棠公子,”封如闲温言道:“谷底食物不多,我一时找不着吃的,所幸还有这包
相思果,虽是茶点糖食,也能支撑一阵。你先吃点,也好运功疗伤。”语毕,再次将相思
果递到何仲棠嘴边。
何仲棠确实浑身疼痛乏力,即便是接过蜜饯这等小事也难以办到。他心知封如闲所言
不假,两人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多久,等到十二个时辰过去,白华应察觉不对,但琼琚楼众
人要结绳下探、搜查到这里,还需要不少时间,他伤势早日恢复一分,对两人逃出生天便
多一分优势。
他张口咬下相思果,滋味酸中带甜,果香芬芳,齿舌间自然生津,虽比不上琼琚楼采
买的上级品,却也是精挑细选的好货色。封如闲见他咀嚼完了,便又递上一块,无意间手
指触碰他的唇瓣,相贴之处竟略为发麻,一股虫豸噬咬的麻痒钻进胸口,盘旋不已。他又
吃了几块,便摇头拒绝。封如闲扶何仲棠躺下,距火堆不远不近,既烤得暖和,也不会过
热,他自己倒是走开了些,在石穴外盘坐。
“这里我守着,海棠公子不必烦忧。”
何仲棠所受内伤实在严重,这谷底又缺乏灵丹妙药,只能靠自身真气化去掌力,修复
身体,故他才清醒不久,便倦了,眼皮重甸甸,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睡梦中掌力不受抑
制,发作起来,他有时如进火窟,有时又如坠冰窖,五脏六腑像千万枚细针在里头乱刺,
又像活生生被人剖开,疼得他全身格格作响。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睡着或者醒著,只知神智
有时被抛得很远,有时又回到这个受苦肉身,他银牙紧咬,决不让半点呻吟泄漏出来。模
糊间,有人在他嘴里塞进一块东西,触感柔韧,不让他咬伤自己。何仲棠疼痛难当,无暇
思索那究竟是何物,只是死咬不放,未料痛楚竟真的减少了几分。
他昏昏沉沉,又再睡去,并不安稳,梦里景色一幅幅掠过,皆是几年前芷水畔买下巧
燕后相处之景,巧燕年幼,有时贪玩,他便斥责,非得亲眼盯着她将春霏十二剑练全不可
。巧燕身量逐渐长成,从稚女变为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晃着发辫上绑的荷绿缎带,手中芙
蓉双剑往地上一掷,噘著嘴道:“我以后再也不练剑啦!”
他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道:“不练剑,那要做什么?”
巧燕笑道:“踢毽球、斗蛐蛐、四处游山玩水、吃山珍海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
正也接不了门主的位子啦!”她又道:“门主,巧燕不是不爱练剑,但有好多想做的事情
都还不及做呐。”
“你玩够了,可还会回来?”
只见姑娘笑嘻嘻地,身影越来越淡,她不甚在意,语气轻快道:“那是当然,偶尔也
得回来看看您。”
何仲棠下次醒来,双眼未张,便感觉到有人以沾水湿布拭干他额上、颈上冷汗,顿觉
舒爽不少。他想开口说话,喉头却干涩犹如火烧,那人又将他扶起,让他靠着,缓缓喂水
。他将醒未醒,脑子里还糊成一团,分不清实虚,喃喃道:“要巧燕好好练剑,否则罚她
一个月不许吃糖食。”
身后那人一震,沉默半晌,柔声道:“巧燕姑娘让白华公子接去了,无须担心。”
刹那间,何仲棠神智清明,周遭声响炸进他的耳里,雷声震震,骤雨淅淅,电光火石
间繁花坂上一战浮现眼前,巧燕被灵山派道人一剑刺穿的景象历历在目,他俩距离虽远,
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样的伤势,纵是神仙下凡,亦是难救。现在想来,梦里的巧燕即是
前来告别。
他摇了摇头,掀开眼帘,但见石穴外已一片黑暗,只余洞口火光。雨势猛烈,只怕是
将天上银河倾泻而下,地上长河泛滥不止,一切痕迹都会被冲刷干净。
“巧燕是我买来的孩子。”他突如其来说道,脸上神色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要
说这个。
封如闲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听他说。
“几年前芷水溃堤,地方官府颟顸无能,既堵不住堤岸缺口,亦不愿开粮仓赈灾,数
万人流离失所,连一口饭也吃不上。巧燕一家十口人,只余她一个小女娃,我便将她买下
,带回兰城。”何仲棠眼里露出一抹狠戾之色,道:“我派人去收拾那个太守,谁料当天
有侠士在官府纵火,火势虽小,却绊住官兵,那人大开粮仓,难民将当年要缴纳的税收抢
夺一空。后来皇帝老儿降罪太守,倒是免去了一番麻烦。巧燕跟着我七年,好吃懒做,不
思进取,实在叫人好生头疼。”
提及巧燕,何仲棠微微一笑,又道:“不知那人是谁?若能与此人结识一场,岂不快
哉?”
封如闲反而扭扭捏捏起来,话几度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何仲棠并未留意,断断续续说
著几件巧燕的小事,语气平静,仿佛并未发生那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小姑娘依然备着糖食
蜜饯,就等他回去琼琚楼。说了一阵,何仲棠显露疲态,封如闲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说道
:“那人……几年前在芷水火烧官府,大开粮仓的人,是我。”
“封大侠说笑了。”何仲棠半信半疑,知道眼前此人并非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之辈,
但难以相信名门正派弟子竟去做那打家劫舍之事,虽然打的是贪官污吏的家、劫的是救灾
的粮。
“真当是我。”封如闲脸上泛红,洞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却压低了声音,像怕被谁
偷听了去,他说道:“我十五岁下山游历,头几年风调雨顺,没见过什么饥荒。那年路过
芷水,谁料到竟遇上水患。眼见民不聊生,官府中人仍吃香喝辣,一时激愤,便做了这件
事。”他挠了挠脸,羞赧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何仲棠怔怔望着,恍若未闻,眼光却落在封如闲手腕上,洞穴内光线不强,只有火光
,但也足以照亮。封如闲袖口滑下,露出手腕上一道伤痕来,两排齿印,咬得血肉模糊,
肯定极疼,而创口边缘仍未收口结痂,显是新伤。他按住嘴角,唇齿间仍带着血腥味,依
稀记得迷迷糊糊间,当痛得不能自已时,有人递上一块东西,避免他咬伤自己。
一时间,情动难歇,气血上涌,原本勉力压制着的九重天掌力拦阻不住,直冲心脉,
他如同被巨石击中胸口,一阵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心跳震耳欲聋,他再也克制不了,一
口鲜血喷了出来。
“海棠公子!”封如闲大惊,一把抓住何仲棠的脉门,急问道:“让我助你疗伤可好
?”
何仲棠闭上眼,无力再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