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之后的第一次团练,齐季哲主动地找林仁逸讲话,为的是要给钱。
齐季哲问道:“你平常上课收费怎么算?”
林仁逸之前答应代课时完全没想到这层面的问题,
“就照你平常上课的收吧,你收多少我就拿多少吧。”
“不行,请首席帮我代课这样不好意思……”齐季哲坚持,“啊,我还要补贴你油钱。”
“我不想占你便宜,你平常自己也没有跟学生收油钱啊。”
“那个不一样。”
“我也想替偏乡教育做一点事。你就照算吧。”
“那一堂课 1200 够不够?”
“你这样算的话 OK 啊。”林仁逸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还是你收更高?这样的话我不拿超出的部分。”
齐季哲突然扭捏起来,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讲实话,“那两个学生我一堂是收 800。”
“堂堂乐团副首席收费这么便宜?”
齐季哲神色犹疑,直接跳过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啊,还有哨子的钱……”
“你平常哨子收多少?”
“我一般是收 100,但是……这两个学生的我没收。”
“你是以为自己在当爱心志工吗?”
“我……我想说……”齐季哲越讲越小声,“可能会挖掘出像你一样的学生。”
明明是在做超级善良的事,齐季哲却表现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林仁逸不禁质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
林仁逸后来也就真的只跟齐季哲拿了 1600 的学费。
并且,他感到抱歉,是他长期误会对方。
发现齐季哲是个惜才的老师后,林仁逸重新建构了心中对齐季哲的认知。
于是齐季哲在他心中成为了“尽管自己是社会既得利益者,依然选择走入偏乡”的善人,
因此,林仁逸对齐季哲的态度有了 180 度的翻转。
但平常就不是往来太热络,做得太明显只怕会显得做作,他只敢赔罪在心头。
在这种暗自的关怀下,他一点一点地发现小少爷的好
——现在的小少爷是知足常乐小少爷了。
全力以赴、上进、好脾气、严师却又是益友,每点都加分加到爆。
这样的心境转变也很直接又当然地转换在两人的演奏上。
近来两人默契越来越好了。
两人合奏吹完一段后,他会看向齐季哲,而齐季哲往往也会回望着他笑。
林仁逸觉得小少爷越来越可爱,甚至想多和他相处,多认识他一点。
这次换林仁逸主动约齐季哲到团练室练习。
送出的时候林仁逸还有点紧张,开始焦虑,久违地腹诽起对方不爱看手机的习惯。
抱歉比较晚看到讯息
我有空
当小少爷传来了这两句话,林仁逸不自主地勾起了嘴角,笑意止不住。
遇到齐季哲再度提早抵达在一楼等他时,
林仁逸主动问他:“现在天气变冷了,怎么没到上面等。”
“还好,我刚到。”
在电梯里,林仁逸继续嘘寒问暖,问齐季哲有吃早餐没?
齐季哲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当然林仁逸是不会对自己的反常——其实这才是正常——作出解释的,
过去种种让它相忘于江湖吧,现在是个崭新的开始,那些都不要提了。
没想到意图留给对方好印象来亡羊补牢的林仁逸马上乐极生悲:他少带到一支唢呐。
“缺什么调的?降 b 调的我有带,我借你吧。”
林仁逸接过唢呐时碰到了齐季哲的手,“你的手好冷。”
“还好,等等伸展一下吹起来应该不会太僵硬。”齐季哲一边说一边做着手指伸展运动。
不其然地,林仁逸的手掌贴了上来,“你的手真的好小喔。”
齐季哲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对啊,很短很丑,常常有人说我很不像会乐器的。”
“能演奏就很够了。”
“以前吹大 G 调的时候以为自己练一练手会变长,结果好像也没有。”
趁著齐季哲端详自己的手指时,林仁逸含了小少爷连同唢呐一起递给他的哨子,
惊为天人的是:“你吹得比我还重耶。”
“那个,”小少爷先吸了一口气,
终于承认:“其实我不太会修哨子,红线也收得很丑。”
“那你平常要用的时候怎么办?”
“就是,如果唢呐很吵的话就凭感觉修一修,比较重的话就自己多出一点力。”
林仁逸感到魔幻得不可思议,
不知该佩服齐季哲对气流的控制,还是该唾弃对方当到副首席了还是没习得这个技能。
想想也对,齐季哲其实一路走来都是业余身分,练习修哨的机会可能比较少,
只是恩师不该没教这么重要的技能吧。
“我的手很不巧……”
然后他想到齐季哲的学生,那个初学不久的小学妹妹。
齐季哲似乎也想到了,
“平常教学生的话,我会先修几颗备着,不然当场修坏就尴尬了。”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可以帮你,”
林仁逸拉不下脸对自己上次在对方生病时还咄咄逼人责备质问的态度道歉,
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能说出最接近赔罪的话了,
“还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修哨子的技巧跟诀窍。”
虽然少带了一支唢呐,但修哨子的工具林仁逸还是带得相当齐全。
当林仁逸依序拿出熨斗、小刀、喷枪、竹筷、砂纸等工具,
并从自己的哨盒中选了一颗适合降 b 调唢呐的哨子时,
乐团新来不久的行政妹妹看到团练室有人就开门进来打招呼。
“仁逸哥跟齐齐这么早来练习?”
“对啊。”
“这些是干嘛用的?”
“修哨子的。”
“修哨子?怎么修,我想看。”不等两人同意行政妹妹就先拉了椅子坐过来。
“可以啊。”齐季哲抢先同意,林仁逸扼腕不已,
觉得自己和齐季哲难得的独处时间有人打扰真是可恶。
接着林仁逸把哨子放到嘴里,行政妹妹喊了出来:“他在干嘛?”
“要先把哨子含湿。”齐季哲代为解释。
林仁逸暂时忽视行政妹妹——正如他之前忽视齐季哲一般——专注的跟齐季哲解释。
“哨面太厚的话用刀子磨薄一点……看这边,削短,削头头的地方要注意左右对称……”
接着林仁逸用熨斗烫了一下哨口压平之后拿给齐季哲。
“你试试看这样好不好吹,不行我再烫一下。”
于是换齐季哲把同一颗哨子含进嘴里,
行政妹妹大叫起来:“这个不是仁逸哥刚含过的吗?”
“唢呐哨子都要这样啊,”林仁逸理所当然地解释,“要先含到芦苇吸水才能吹。”
“不行,那个画面太冲击了,你们都是这样直接含对方口水的吗?”
林仁逸和含着哨子的齐季哲一起点头。
“从我们学的第一天就是这样了,老师先含开哨子,修好之后换我们含来测试。”
这时齐季哲含得差不多了,开始吹奏起来。
“好像有点太闷,我再修一下。”林仁逸伸手接过带着齐季哲口水的哨子。
“我要不行了,这个乐器好可怕。”
“你还没遇过更可怕的;
我们教初学者的时候,要帮他们试唢呐,有时候连整支管子都是湿的,还是要照吹。”
林仁逸补充道,齐季哲在一旁跟着点头。
“你们对女学生也是这样吗?”
“对啊。”
“资讯量好多,我要消化一下。”
“久了就习惯了。妳要不要试吹看看?”
“我没有口水病,但这真的先不用没有关系。”
行政妹妹看一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顺着话站起身准备道别去办公室,
这时她看到桌上的一綑红线,“那这个红线要做什么的?”
林仁逸放下手边的工作,转拿起红线,“这个喔……”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一段红线缠到齐季哲小指上,“当月老牵姻缘的。”
行政妹妹见状,用一个关爱小学生的眼神看着林仁逸,露出一个尴尬又失礼的微笑。
“红线是绑在芯子上固定的啦,”林仁逸拔起唢呐铜芯,指著上头一圈又一圈的红线,
“没固定的话芯子不好调整塞的位置。”
“好啦好啦,你不要欺负你们家副首席了,人家才不像你脸皮这么厚。”接着
她一边笑一边说再见,离开团练室。
林仁逸目送对方离开,眼睛余光发现齐季哲迟迟没有动作,
便转头解开齐季哲手上的红线,
“抱歉抱歉,借你来跟她开个小玩笑。”
他一边动作一边说,却发现齐季哲仿佛石化住了。
林仁逸往上看齐季哲的脸,不料看到了此生最意外的景象之一:
齐季哲的脸一路红到耳根,耳垂红到都快滴出血来了。
林仁逸忍不住伸手去感受小少爷的耳根究竟有多烫,“你还好吗?”
“我、我……”
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林仁逸想都不想脱口说出:“对不起,你害羞了吗?”
小少爷抿起嘴,悄悄点了点头。
“其实不是玩笑,我也希望红线可以牵姻缘,”他从耳垂摸到脸颊,“我喜欢你。”
“你、你不要开玩笑了,”齐季哲用着一贯的小少爷风格严正地说著话,
但他的耳根实在红得无法忽视,
“你不是跟羽安她同学交往过?你不是异性恋吗?”
黄羽安是革胡组——其实是大提琴组——的团员,和林仁逸同年。
林仁逸听闻这个质问愣了一下,“没想到你也会关心这种八卦。”
“因为……是你的,我才会特别留意。”齐季哲嗫嚅说道。
这会换林仁逸被齐季哲软趴趴的直球给攻击到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他决定先解释性向的部分,“我们是国中音乐班同学,她告白的,我没有喜欢她。”
“不喜欢她还答应人家的告白?”边听故事边发问的小少爷两手抓紧手边的唢呐,
把脸藏在唢呐后面缩成一团,当然一根唢呐是遮不住脸的,
他自己也知道只是掩耳盗铃,图要壮个胆而已。
“对啊,想想都觉得我好渣。”林仁逸不介意地笑了,
一半是因为这样身体缩起来却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小少爷模样实在太过可爱,
“不过几年后我有跟她出柜,我们到现在还有联络。”
“你真的喜欢男生?”
“对,我喜欢你。”
小少爷很突兀地耸肩低下头,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等、等一下……”小少爷吸了几次气,终于把话说了出口,
换林仁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小少爷说的是:
“自己仰慕很久的人跟我告白,我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然后他从小少爷那边,听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视角的、他不知道的故事。
×××
小少爷的哥哥学笙,教笙的老师也有在教唢呐,小少爷就很顺便的跟着学起了唢呐。
但小少爷的学业成绩很好,音乐才艺只是附加的,
自己并没有多大兴趣,原先打算学到国小毕业就停。
直到某天,小少爷偶然看到了已来到这个城市读国中音乐班的林仁逸。
当时接近全国学生音乐比赛,小少爷听到林仁逸在练习自选曲。
因为是自己也会的乐器,小少爷受到吸引便驻足停留,
发现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竟然可以把这个乐器发挥得淋漓尽致,
使用了各种技法,像是自己还不纯熟的双吐、花舌、打音、滑音、颤音等等,
小少爷突然得到了动力,想要继续学下去。
后来他的老师经过,老师看着窗内练习的人,说“那是上次的唢呐组冠军。”
于是小小年纪的小少爷就记住了这个人,林仁逸。
并且,他请家人打听到林仁逸的老师是谁,便转到林仁逸的师门底下。
小少爷向家人要求一组紫檀木唢呐,为的是证明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钱都花下了,他就会努力到底。
其实林仁逸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个国中生,
吹的不会像是刘英、郭雅志这些当代唢呐大师一样好,
但小少爷第一次见到一个年纪跟自己这么近的人竟独奏得如此出色,
多少带着一点雏鸟心态,
他一路在后面默默追着,老师偶尔透露一点林仁逸的消息,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年还没有这么便利的手机录影功能,
小少爷只能期待老师拿出录音笔或数位相机播出林仁逸的练习录音,
就算收音效果并不好、画质并不佳,他却可以从中得知自己心中的偶像成长到了哪里。
直到三年后林仁逸就读艺术大学换了指导老师为止。
而小少爷继续跟着老师一路学习。
就这样,小少爷仰慕在心里,
即使小少爷一路就读讲求学业表现的一般学校,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唢呐梦,
期盼著哪天两人的距离能再缩短一点。
直到他研究所后厚著脸皮请恩师牵线,终于站到了林仁逸的旁边,
跟自己一直以来崇拜的人吹着同一个声部。
小少爷也记得老师对他说过林仁逸一直很努力,靠着唢呐从偏乡吹到城市,
而他也想找到下一个林仁逸,所以他到偏乡教学。
小少爷执著地往自己的目标迈进,但那目标竟然显得异常傻气,
就只是,想成为一个长他三岁的人,如此而已。
林仁逸听到这个版本的故事后,整个人目瞪口呆。
他不断反刍著刚刚齐季哲说的话,
想不透自己到底唢呐是吹得多好,才可以让眼前这个人对他如此执著。
“我那时候鼓起勇气请老师邀你当我的音乐会伴奏,
我还很怕老师会识破我对你态度特别有不一样,好在他没多问,
可惜那时候你没答应,我还有点失落。”
“抱歉,那时候时间刚好对不上。”
林仁逸发誓他要把自己其实是因为幼稚嫉妒而没答应的这个秘密带到棺材,
这辈子都不会让齐季哲发现。
“那时候加入乐团,觉得你对我好像总是特别冷淡,我还想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如果是半年前被对方说破这件事,他可能会烦躁嫌弃对方不懂得阅读空气,
但现在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委屈到不行,都是自己的不对,自己面目可憎。
他决定什么都不解释,“我喜欢你,”这就是目前最好的解释了,
“我这样是不是很狡猾,利用你的崇拜来……”
“我分得出来崇拜跟喜欢。我也喜欢你。”
告白完之后,两人直视著对方,谁也没说话。
“那,我们来练习?”
林仁逸故作镇定,拿起唢呐就要吹,完全忘记他们原先是在帮齐季哲修哨子。
在看到那把被他们忘在旁边的降 b 调唢,林仁逸才如梦初醒,“啊……哨子……”
“啊,还能……还好,吹起来还好。”
“好。”
于是林仁逸随便找了一段自己记着的独奏段落吹了起来,齐季哲见状就加入。
但吹了八个小节后,林仁逸吐了四下音,终于是憋不住。
毕竟他们两个人刚刚都在乱吹。
他大笑出来。
“对不起,我们之后再继续吧。”
齐季哲双手握拳,呼吸起伏剧烈,“嗯。”
根据《列仙传拾遗》萧史一段所述:一旦,弄玉乘凤,萧史乘龙,皆随凤凰飞去。
龙凤呈祥的部分之后再继续,首席和副首席要先去约会了。
×××
《龙凤呈祥》是中场休息前的最后一首曲目。
当最后一段要转调绕回主题动机再现时,
唢呐一和唢呐二有一段的休息时间,让乐团先奏。
两人趁这段时间转身拣了接下来要演奏的唢呐。
此刻,齐季哲抬头看向乐团,看着自己唢呐组的伙伴们。
想到老师常常对他说的:“唢呐其实是很喜庆的乐器。”
单单只有一支唢呐的声音能带来的感动和整个乐团是不同的。
他喜欢乐团。
乐团把他带到林仁逸身边。
唢呐组的团员们一字排开,一列的唢呐齐奏著,仿佛是在祝福他跟林仁逸。
龙凤呈祥。
齐季哲皱起眉,哭了。
因为不能影响演出,他必须憋著。
直到谢幕。
最后一个音落下,齐季哲直接泣不成声,左右也不能真哭出声,
两人谢幕鞠躬时,林仁逸很顺地就牵起了齐季哲的手,轻握了一下
——两个人都是靠手吃饭的,不敢造次,
指挥向他们两个握手致敬后,林仁逸更是直接用手揽住齐季哲的肩。
这段日子,大家都注意到唢呐首席和副首席感情日渐变好的事实,倒也不奇怪。
毕竟龙凤呈祥嘛,这么喜庆的曲子,自然也影响了演奏家。
再次进出后台时,林仁逸始终拉着齐季哲的手。
走到后台时,林仁逸安慰道:“好了啦,下半场还要演出,克制一下。”
和齐季哲在一起之后,林仁逸完全相信什么叫做“高敏感族群”了,
齐季哲虽寡言却是一直在观察著四周,
很容易受到惊吓,却又很容易感动,
林仁逸和齐季哲在一起之后才发现男友很容易哭,
几乎要怀疑男友是不是曾被自己骂哭了。
而安慰男友这重责大任也有落在自己肩上。
“可是、可是好不容易变熟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演出了,却是最后一次了。”
他接过林仁逸递来的面纸轻轻印了印眼眶,把泪水吸走,
今晚带了隐形眼镜不适合太粗鲁。
“怎么会,以后还是会一起上台的。”
“好。打勾勾。”齐季哲甚至真的伸出了手。
林仁逸毫不犹豫地打勾盖章,
因为他相信,眼前哭肿眼睛的这个坚强的人,会不顾一切也要走在自己身边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