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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要睡觉还太早,他不晓得安杰这次是否一样不想回魔法塔,不过留或不留对他而言都
不成问题,便也没催促对方,还提议了一起去外头走走。
在后山的小树林散步时,他们经过了一座石雕像,高大的石雕像在朦胧的夜色中依旧轮廓
清晰,石座边长满茗黄色的钟形花,垂出长型绿叶的花朵们滢滢发光,照出剑士雕像的英
伟与肃然。
他停住脚步,面露崇拜之意。
若要说近十年来,哪一位剑士最为风采卓然,除去这位再无其他人选──屠杀沉睡的魔龙
、护卫白水人鱼的河湾、破除闇魔袭击皇族的诡计、与野风之地的彩木精灵莫逆结交……
一场场精彩绝伦的冒险,以及此外的许许多多,吟游诗人颂唱的诗歌绝对少不了这位传奇
剑士的活跃。
人类藉以凡躯最终能够抵达如何远的境界呢,那答案尽在其灿灿长剑的锋芒之下。
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唯一可说是缺点的,便是盛年时期猝然离世的这一点吧。
他还记得去年秋末得知噩耗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少年期以来的偶像居然殒落的事实。那
是他引以为志向并渴望追随之人哪。尽管面前的雕像呈现不出真人千分之一的风仪,他一
如既往,端端正正地对着石雕剑士行礼。
“这个雕像是……”他想为安杰说明雕像的来历,又想到帝国上下有谁会认不出这名剑士
,于是截住话头,没有说出多余的话。
安杰挺直著背,定定望向雕像,目光的专注与他的崇拜有所不同,似乎显得更加复杂。他
想看清那目光中的情绪,忽而一阵夜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安杰的紫色长发纷飞,阻挡
了他的视线。
传奇剑士有位合作无间的大巫师同伴,也许对于安杰而言,这位大巫师更加值得尊敬吧?
他这么猜,也这么问了出口。
安杰微微蹙眉,轻声说,“您说的那位大巫师,正是我的导师哦。”
“你的导师是大人物啊!”他很惊讶,“不过你擅长的不是火系的魔法吗?”
他以为巫师会依照彼此专精的系统来择徒,而大巫师著名的多是风和水的双系魔法,才有
此一问。
“嗯……话说回来,若能达成大巫师的程度,或许也不受魔法的系别限制了吧。对吗?”
就像顶尖的战士不仅善剑,其他兵器也能触类旁通那样。他又猜测道。
安杰的表情更凝重了一点,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您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被欺负吗
?”
“嗯?嗯,是的。”
安杰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塔里的其他实习巫师不服气,说是怎么能只有我被允许
拜师,所以才会趁导师不在时……那样对我。”
安杰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怀疑是我使了什么诡计,才能独占导师。”
“这种事情不是要看你那位导师的决定吗?怎么会跟你有关?”他匪夷所思。
安杰苦笑一下,“他们也许只是需要一个出气筒吧。”
“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想都不对。”他斩钉截铁道,坚定的态度似乎带给了安杰一点安慰
,后者朝他浅浅一笑。
“如果我能给你建议的话,”他注意到安杰自从说起这个话题以来,就轻轻颤抖著,小心
斟酌用辞,“……你下次又被找麻烦,就应该直接反击回去。”
剑士性格通常直来直往,安杰猜到他会这么说,不觉得奇怪或是被冒犯,但还是摇了摇头
。“等我有朝一日足够强了,也许他们会肯定我的实力,然后自己消停吧。”
在那之前的话就任人欺负了吗?他担心地看向安杰,却也不好强硬推销自己的想法,只能
苦恼地抓乱头发,无可奈何地一叹气。
“我没问题的。”安杰竟然还在安慰他。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他也转移话题道,摘了一小把黄钟花作为小灯,拉住安杰的
手腕,直直往一个方向前去。
他们离开了树林,来到一棵枝藤交缠、重重须根长垂的巨大古树前。他告诉安杰这树会用
树藤与须根教训擅闯看守地的人,“要是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把那些讨厌鬼引到这里来。
”
他向安杰说明要怎么估算安全距离,确认对方记住后,又拉起安杰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
去。
他们走了好几百米,停在了一堵断墙前,墙上攀长著成片的藤蔓,他举起手上发亮的花,
让光照出藏在藤蔓中心的,数量稀少的小巧莓果。
“但若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还手、也不愿意让老树或我帮你揍人的话,那就,取一颗这个
果子吧。我们剑士间有传言,吃一个果子能够幸运一天的。这对你来说更有帮助吧?”
他一边说著,倾身摘下一颗莓果。圆润而没有指甲盖大的小果子在光下是澄橘色的,跟他
喜欢的夕阳是一样的色调。是一个或许能够保护优柔的徬徨者的色调。
他将小果子放到安杰掌中。
“今天我还陪着你,所以你收好,明天再吃吧。”他叮咛道。
他不知道,在花朵淡淡的光下,他灿金的发与碧绿的眼也是温柔美好的色调。
*
他们又在附近闲逛了一番,待花瓣的光逐渐萎去,才踩着月色回程。
安杰自从收下小果子后就很安静,虽然不说话,两人对上视线时却会对他露出傻气的笑,
那笑有一点点如梦似幻,不敢置信似的喜悦的味道,看起来并不赖。
远一点的训练场与宿舍处有人声喧哗,应该是因为收假的人回来了。
自己刚与安杰稍稍交心了片刻,他还想珍惜这样的时分,不打算在此时遇见同僚。毕竟他
的同僚都是些过于活泼的家伙,要是撞见他们两人肯定会打趣个没完。精力旺盛的男性说
出口的糟糕话语,就算当不得真,他也不想让安杰遭受类似的调侃。
他挑了能避开人的小路,迈出一大步,跨过一丛刺荨麻,回头顺手带了安杰一把。安杰的
个子毕竟差他一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步被尖刺的枝叶勾住,慌慌张张地撞了他一下
。
偏偏就在此时,一个巡逻守卫迎面走了过来,他只来得及将安杰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并
侧过身,让自己挡在安杰与守卫之间。
“谁啊?晚上别到处闲荡!”
巡逻中的中年守卫喝了一声,举起火把,看了看他与他护在怀里的人,以为这两人又是来
僻静处幽会的情侣,口气酸溜溜:“你们这些年轻人!草地是有比床铺舒服吗?”
“这就回去了。”他摀住安杰的耳朵,没有多做辩解纠缠,带着安杰在守卫的驱赶声中离
去。
“抱歉,让你听见那种话。”
走离守卫后,他感觉安杰情绪消沉,直觉原因应该是守卫的嘲语,低声道歉。
“不是您的错呀!”安杰分得很清,神情却是带了点郁色。“……我老是躲不过这类的臆
测,也习惯了啦。”
安杰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他听得眉头一皱。
安杰注意到他的表情,发现自己话说得太快,不只没有安慰到他,还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并
没打算让他知道的事,脸上浮起一抹后悔。
他静静端详安杰的脸,那确实是难以挑出瑕疵的昳丽容颜,白皙俊秀,怎么都是好看的。
这样的容貌若是出在男性为多的剑士堆中,也许会惹上麻烦,但他没想到原来在女巫也不
少的魔法塔里,同样会招致是非。嫉妒与恶意的形式,从来所在多有。
他没忍住,轻轻揉了一下安杰的脑袋。
掌中的怜惜之意明晰可察,安杰湖水色的蓝眼睛微微湿润起来。
“……你以后又被欺负,一定要来找我。好吗?”他说。安杰没有回答。
“我不会魔法,无法像你们巫师一样,借由法术和彼此联系,你能告诉我吗,有没有什么
道具或者方式,是两人即使见不到面也能说上话的?”
他询问道,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养一只传信鸟。
“方法的话,我知道有一个,但可能会有一点不方便。”安杰犹豫着说。
“是怎么样的方法?”他没被吓退,好奇追问。
“您的非惯用手……能借我一下吗?”安杰一边说,一边从胸前拔下一根紫色长发。
他伸出左手,不明就里地看着安杰将那根发丝虚环在手腕上。少年喃念咒语,紫色发丝倏
然一亮,在光中缓缓凝成一个尺寸称手的的细镯子,紫色手镯带有玉的光泽以及水晶的质
感,浅浅的魔力在手镯中流动。
“有这个的话,您想对我说话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听见。”安杰低声解释。
他举起手,对着月光观察自己的第一件饰品。他对外表只求整洁,因此这颜色通透的细镯
乍看似乎过于细致,不过瞧顺眼了之后倒也不难看。
“在用之前需要先搓它几下吗?像传说中的魔瓶或神灯那样?”
“不用的。镯子上的感应魔法,只要您想找我,就会有效用;也只有您想的时候,才有用
。”安杰摇摇头。
“那要是我没有主动找你、你却想跟我说话呢?”他直觉地问,问完又觉得自己厚脸皮,
“……嗯,我是说,如果你也会想找我的话。”
“唔,这个的开启机制是单向的……虽然能够回话,不过……”
所以是把主导权都放在自己这边了吧?他听懂了。
他觉得这不是最佳的方案,搔了搔头,抓乱头发时不小心也扯下一根金发。他看着手中的
发丝,一瞬间福至心灵。
“那……你要不要拿我的头发也做一个类似的东西?”他大方地将那根短短的发丝交给安
杰。
安杰愣愣地接过,脸微微一红,嗫嚅著,“也不是不行……”接着深吸一口气,再次施咒
。
金色发丝在光中变成一小枚耳钉。
安杰将它执在两指之间,深深看了一眼,别在右耳上。少年如瀑如紫藤的长发中隐隐闪现
著一点光,那光的颜色与他的金发相互辉映,一如他腕上的紫镯。
他隐约感觉到他们彼此交换的似乎不只是便利的联系方式而已,一时却说不清心中的感受
。
“这样就好了。我想与您说话时,也有办法了。”安杰轻声说。
“那太好了。”他也放轻音调。
空气中有着让心轻飘飘的某种气息,他们默然相视,不愿将之惊散。
“你们怎么还在啊!”巡逻回来的守卫看见他们傻站不动,喊著跑了过来。
他们如自梦中惊醒,看了彼此一眼。安杰在他习惯性地伸手拉过来之前,先一步将自己的
手递进他的掌间,他微微一愣,随即收紧五指,握著安杰的手跑了起来。
守卫喝斥的声音还在背后,他们在月下奔跑,小小的钟形花飘散在空中,犹如萤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