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_A glimmer of light .07
“同学，你最近有变比较胖喔。”
“您说什么？”
来自北方的冷风将正在擦拭灯室玻璃帷幕的两位，吹得一头凌乱；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
更是让他们无法正常交谈。
“我──说──你变胖了──看起来健康多了！”
“有吗──？”
“有啦──！”
夏晨又只能礼貌地对老前辈伟哥笑了笑，回头继续拿着擦布，将伟哥清洁玻璃后、剩余的
脏污一一擦去。
“老王说，最近老柴都住在你家──是真的吗──”
“您说什么──？”
“柴唯淳──住你家──是真的吗──？”
“风太大了──我听不到──”
伟哥就在身旁喊得嘶声力竭，夏晨又怎么可能没听到。
那天因为不可描述的荒唐之梦，醒来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使劲推开柴唯淳；他在冷静之
余，只能用自己睡昏头为理由草草带过，并向男人郑重道歉。
事后柴唯淳似乎没有放在心上，他依旧乐于替他准备早餐──不得不再次提及，柴唯淳的
厨艺十分优秀──接着中餐顺势；然后再以买东西为由，二度出现在他家的时候，晚餐的
食材已装在他两手的袋子里了。
柴唯淳要他好好养病，而前提便是从正常的三餐开始做起。
因此直到夏晨又回归职场的前一天，柴唯淳仍不厌其烦地借用他家鲜少开伙的厨房──或
者是说，自此总算发挥正常功用的模范厨房。
于是，看着他忙进忙出，有次还因为起来的晚，而让他在门口干等，夏晨又索性跟房东说
一声，便把备份钥匙交给了他。嘱咐要是他早上起晚了，就可以自己进来，不需要每天都
特别告知。
但这绝对不是代表柴唯淳可以随时入住，一般人更不可能没有如此常识，毕竟给予方便并
非随便──
等等，柴唯淳应该懂吧？
夏晨又突然没有把握。因为柴唯淳在他眼里，就是个无论思考还是行动逻辑，都异于常人
的危险人物。
即便柴唯淳口口声声说著自己不会说谎，且这几天相处下来，他都十分规律地早到晚归。
一早便来帮他准备三餐，一听见他咳嗽便关切他是不是穿太少；没事时也会跟他讲述一些
这些年来、在海上工作的精采故事，有趣的、危险的、恐怖的……晚上则是看他准备歇息
，道声晚安之后，才离开回去自己下榻的饭店──
咦？
夏晨又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正常来说，一般人并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又不是褓姆或帮佣。’
还在休假中，但对柴唯淳有一定认识的老王说道。
夏晨又先把自己只能找老王商量的遗憾放在一旁，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地继续问道：“
那么主任觉得呢？依您对柴唯淳的认识。”
‘老柴啊，他这个人实在很难捉摸。’老王此时应该正习惯性地摸著下巴，‘他很多时候
看似心血来潮，但实际上是有所打算的，不过也有可能真的是没什么心思。’
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啊。一言以蔽之。
‘但他不会对任何人都好。虽然很多时候你觉得他是台中央空调，但其实他都分得很开…
…啧，这好难解释。’老王叹了一口气，‘总之我看着他一路长大，只能说他本性不坏，
但就是不习惯帮自己设下停损点，老是做些多余的事情来。’
关于这点，夏晨又多少也有察觉。
柴唯淳说害怕自己被抛弃，因此无法像他一样，想要远离众人便果断远离。
但在这阵子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之后，其实很容易便能发现，他在面对不愿相处的对象时
仍会拒绝，但是相当迂回且委婉；倘若碰上无法读懂空气的对象，就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
，最后便是看不下去的他出手相助。
这让夏晨又只觉得，这人未免也过得太过劳累。
不过现在仔细想想，只要一上船、作为一艘大船领导者的他，要面对的是来自各个国家，
文化、习惯、个性皆十分迥异的船员；也许就是这样看似亲切的包容性格，才能带领整个
团队，顺顺利利地完成一趟又一趟的远洋航运。
──看来是该对他好一点才对？
“……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夏晨又赶紧摇摇头，把自己居然想要善待柴唯淳的念头甩到一旁。他这几天好不容易才整
理好的混乱情感，可不能因为老王帮忙说了几句好话，便莫名其妙地死灰复燃。
得知柴唯淳对于感情、那般迟钝又无情，就必须有自知之明，明白他绝对不是可以喜欢上
的对象。
‘欸对了，’老王忽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最近你们感情不错嘛。老柴说你还给了
他你家的钥匙？’
“……因为他太常来了，怕他又因为我睡晚而被锁在门外，所以给了他一点方便。”原来
柴唯淳都会跟老王聊这些有的没的。夏晨又心忖。“没有别的意思。”
‘这样很好啊！当初我就觉得你们一定会变成好朋友，哈哈哈哈……’
要是老王知道柴唯淳真正的心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啊，算了。
反正柴唯淳之后也没再次提及，要他成为他留在陆地上、看似冠冕堂皇的诡异理由。
只要继续放著不管，等到哪天他想通了，很快就会当作没这一回事了。
思及此，低头望着随着老王结束通话、而跳回聊天清单的手机画面，夏晨又下意识地点开
了与柴唯淳之间的聊天讯息。
柴唯淳依然每天都会跟他闲聊，除了让人疑惑他到底哪来那么多话外，还有就是为他不厌
其烦的毅力感到佩服。
更可怕的是，他俨然已养成一种习惯。
这真的很可怕。
夏晨又忍不住开始怀疑，柴唯淳根本就是有意要他习惯，进而产生依赖；而自己则莫名其
妙地心甘情愿，亦无法想像之后的生活，要是少了男人的身影，会变得多么寂寥且无趣。
尤其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春梦之后，柴唯淳便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只是后来的梦境不
再火辣刺激，而是如同他生病那天，柴唯淳低头亲吻着他、亲口喂他喝水的温柔。
每当忆起柴唯淳的细心呵护、轻柔且绵密的细吻，夏晨又便会意识到自己似乎越陷越深，
正无法控制地一步一步、踏入一个死胡同之中。
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突如其来地爱上一个人，对象还是明知不能深交的社交王子。
因此要逃，就要趁还没完全陷落的时候。
他厌恶自己那摇摆不定的心意，只因这会让他想起当年铸下大错的年少无知；且适时的做
出了结，也许──也许吧？──对彼此都好。
入冬后的东北季风依然狂躁，于是毫不意外地，原定休假的日子再度被恶劣的天候所拖延
，而这次拖延，更是拖了将近一个星期。
在大屿灯塔工作即将届满两年的夏晨又，早已见怪不怪；且仓库总是会在冬季时多准备一
些饮水及储粮，即便被迫多待上一个月，也不至于饿死在里头。
“我没事啦，同学。”看着身旁被波涛汹涌的海象、折磨到几乎不成人形的伟哥，夏晨又
实在很难相信他所谓的“没事”。“不过年轻真好啊，船晃成这样，也没见过你晕船呕吐
……”
“也许我比想像中还要适合搭船吧？”
“什么适合搭船啦……啊，终于要靠岸了，别忘了你自己的东西喔……”
“好。”
夏晨又整理了一下行囊，便跟着伟哥来到船尾。此时天色已暗，周遭只剩下补给船的照明
设备，以及沿岸随着航道灯杆的闪光，一路迤逦的灯火通明。
望着进入港湾后、稍微停歇的漆黑大海，不知为何，夏晨又惊觉自己竟然莫名地，想要早
点踏上不曾思念的土地。
──唉。
会有这样的心思，就代表自己真的完蛋了。
接着便在准备停靠的港埠边，见到再熟悉不过的高大身影，跟着一群工作人员，似乎打算
协助补给船的靠岸作业。
“欸？那不是老柴吗……？”
伟哥话音未落，便恍然大悟。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的夏晨又，再转头看向站在岸边、拼命
朝他们挥手的柴唯淳。
“同学，”伟哥语重心长地说道，“先跟你说，我跟一些老古板不同，很开明的。”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柴可是很忙的欸？他应该快要出航了，居然还抽空、甚至直接跑来港边等你。”夏晨
又无奈地看着双眼发亮、说得煞有其事的伟哥，“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啊？”
“我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哎呦，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什么……唔喔！”
要不是船只被忽地袭来的风浪一推，让所有人员猝不及防，夏晨又还真不知道伟哥会继续
编出什么惊涛骇浪的爱情故事。
“……你跑来做什么？”
船只一靠岸停妥，夏晨又便将一箱箱需要汰换的机械零件，毫不客气地交给伸手过来的柴
唯淳，边冷漠地问道。
“因为你还是只有跟我说今天会返航而已。”柴唯淳笑着回道，“所以我就跑来问一下船
家，这些大哥也很好心，直接让我进港假装是工作人员。”
看着柴唯淳与一旁帮忙固定缆绳的大哥，彷若熟识多年般地点头招呼，夏晨又不禁再次佩
服这名社交王子的等级之高。
“让开，我要下去了。”
“我帮你吧？”
“不需要──”
夏晨又忘了此刻风浪之大，因此双脚还没站稳，便因为船身剧烈晃动，一个踉跄、直直地
扑进柴唯淳的怀里。
“我就说要帮你了吧。”
柴唯淳的语调开心地彷若孩子，夏晨又还没能反应过来，便发觉男人悄悄地收紧了双手的
怀抱，令他不禁全身一凛。
但仅有一瞬，随即松开。
“伟哥，我先带晨又回家了。”柴唯淳自然而然地扶着他的臂弯，向一旁正在与船家沟通
的伟哥打声招呼。“您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没事，我签个名就要回家了，你们先走吧。”伟哥摆了摆手，边挤眉弄眼。“记得请客
。”
“没问题。”
夏晨又没能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柴唯淳便拉着他的手腕，朝堤岸道路走去。
因为地形阻隔的关系，本岛上并没有大屿的狂风大作，但来自北方的冷风仍然不减极度严
寒的威力，让人只想赶紧直奔家里温暖的被窝。
“柴唯淳，我的车停在──”
“你会介意让我抱一下吗？”
“蛤？”
下了堤岸阶梯，一旁紧邻的是杳无人烟的汽车停车场。在路旁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夏晨又
第一次见到柴唯淳英俊端正的脸上，出现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
他不明原因，但出于彼此的交情，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
柴唯淳道完谢，便立刻将他拉进怀里，并低下头，将口鼻整个埋进了他的颈窝，深深地吸
了几口气。
“……我没想到等待会这么难熬。”因为深埋在夏晨又的衣间，柴唯淳闷闷低语，语气里
满是不舍。“而且这时节的风浪又特别大，刚刚船家还说，补给船到了你们那里，无法即
时返航也是常有的事。”
“这我习惯了，顶多就是再多待几天。”夏晨又回道，“没什么。”
“哪里没什么啊？你知道你刚刚下船，我超想把你直接抱起来带回家。”柴唯淳回道，语
调肯定。“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那样，更何况我们现在在你眼里……只是普通不过的朋友
。”
夏晨又闻言一愣，顿了顿，偷偷收回原本打算给予回抱的双手。
“……所以你确认好自己的感情了？”
“不，我还是不确定。”
“……”
“但严格来说，我们至少算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吧？身为朋友，我就不能等你、照顾你、拥
抱你吗？”
柴唯淳站直了身躯，但双手仍紧扣在他的腰间，一脸无辜地问道。
“……我没说不行。但我希望你能先搞清楚，我是人，不是你的宠物。”
“我不是那个意思──”
望着眼前那完全符合审美的英俊脸庞，夏晨又再次对自己的犹豫感到厌烦。
明明深知不能是他，自己也没有能够包容他的胸怀，不够资格。
“那请问，我还需要等你到什么时候？”
“再……多给个几天？”
“你每次都这样说。”夏晨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耐心快要见底了。”
“但你每次都还是会宽限我几天。”柴唯淳那有着优美线条的唇角，微微勾起狡黠的弧度
。“这是不是代表着……你其实有那么点喜欢我，才会放任我继续黏在你身边？”
“那是友情的喜欢，我只是出于同情才让你为所欲为。”听闻柴唯淳的大言不惭，夏晨又
便无奈回道，心底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跟你想要厘清的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东西。”
“是吗？”
“而且你也不需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多多接触其他人，应该更能帮助你了解什么是爱情。
”夏晨又用力推开了他，迳自朝机车的停放处快步走去。“只要坚持这个方向，相信你很
快就会找到、那个能够让你安顿下来的理由。”
“但是，”柴唯淳在后面追着，“我希望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啊。”
又来了。
这句话让夏晨又一阵恼火。
“那如果我说‘我爱你’，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我……”
柴唯淳顿时答不上话来。
“看你没办法回答就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夏晨又停下脚步，悻悻地看向陷入沉默
的他。“感情这件事是双向的，先不论谁爱的多、谁爱的少，如果彼此没有抱持着同样的
心思，很快就会结束的。”
“但是──”
“没有但是。不要再跟着我了，滚回你的饭店去。”
夏晨又一转身，便加快离去的步伐。他佩服著自己也有如此果断的一天，但眼眶随即发热
，哽咽著，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没事的。
还没走到没办法轻易放下的那一步，且只要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难得受到照顾而产生的错
觉，就不会有事的。
“晨又。”
听见柴唯淳在后方穷追不舍、出声呼唤，夏晨又只能不得已地停下脚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情绪，便回头装出一脸不悦：“又干嘛了？”
“不要抛下我。”
只见柴唯淳收起一如往常的笑靥，神色黯然。
他没有继续靠近夏晨又，而是伫足在几步远的位置上，似乎有些犹疑，又像是在害怕著什
么。
“……我没有抛下你。”夏晨又无视了他的迟疑，冷冷地回道。“只可惜我不是圣人，一
个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
“还是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你说，我就愿意改。”
“不用。”
“拜托……”
“我说了，不用。你人已经很好了，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我也不想看到任何人为我
做出改变。”
言讫，夏晨又便再度迈步离开。
而这次无论柴唯淳在后头如何呼唤，他都不再心软。
夏晨又动作迅速地跨上了机车，淡淡地看了一眼后照镜里、被自己抛在后方的孤单身影，
不再犹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