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别》(2023年修文)(完)

楼主: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3-10-25 13:11:23
《别》
  王府二公子年方十六,新娶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林氏,是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
  婚礼当日,他进学时的学友们都来祝贺,整栋偌大的王府闹哄哄的,唯独卫府的三公
子没来。
  那卫三与王二向来知交,平素如胶似漆,这会子可是王二的终身大事,竟然不来,人
人都在探问,王二更是挂心此事,心道:“我是否有什么事不成,使他记恨于我,否则怎
地不来?”
  大婚已成,新妇于堂上拜见过姑嫂,洞房花烛夜后,已是隔天了。王二向媳妇请示。
林氏道:“妾见夫君闷闷不乐原是为此。妾这会儿还要做饭,向大小姑请安,您快去快回
便是。”
  王二得令,总算偷了空,来到卫府,卫府上下都晓得隔壁的新郎倌会来,客客气气、
高高兴兴地把王二迎进府里。
  总管道:“二少爷,我们少爷老不愉快,好似有心事闷在胸中,有空你与他说说话,
把心事消解,老奴也省心。”王二颔首答应。
  这卫三是什么样的人?他素知上进,才把三坟五典都点完时,王二还在乡间斗鸡走狗
,连〈大学〉的一个子儿都背不出。
  王二娶妻时,卫三早已事事完备,家里打点好他的盘缠,劝他早点儿上京科考,否则
以他的岁数,就是留在乡里,也该娶一房好人家的女孩,开枝散叶。
  卫府的老爷、夫人见他聪慧,望他在京城寻个好发展。
  卫夫人道:“我儿,你切莫见别人娶妻就蠢蠢欲动,反倒误了自个儿年岁。以后官运
亨通了,要讨房媳妇并非难事,多的是二、三个想作妾的。”
  王二不比卫三,他心性不定,是事芳心可可,家人拿他没办法,又不忍责骂。这王家
自太祖始,就世代靠布庄吃穿,从不沽名钓誉,虽苦于无地位,好歹吃得起饭;既然家中
已有大哥帮忙布庄生意,也就不求王二上进。
  王夫人怕王二拿自己同卫三比较,便告诉他:“如今当官是没有前途的,那些官威大
的,多的是连一家老小都养不起,不只官俸少,还要每天上朝,鞠躬哈腰的,何苦来?”
  又说:“你与卫三情同兄弟,那孩子个性好,又聪明,你说服他来布庄里作总管,权
与你作个伴,才有人镇得住你这野性子。”当时王二说:“可惜卫三家里对他期许高,这
事恐怕没得商量。”
  王二寻思至此,忖道:“母亲说得不错,这回趁机探问,看他愿不愿意留下,否则过
不久他便离开,这下子无从见面,少则一旬,多则数年,恐怕难熬。”
  他在卫府中信步而行,才要进卫三房里,叩了门,门内那人说:“是你么?进来罢。
”王二开门,一股子嬝绕房中的薰香味儿扑鼻而至,循着气味看去,见金兽早已点燃,好
似卫三久候多时。
  王二抬眼,见卫三正襟危坐,几案明净。
  他的案上是本宋版的《诗经》,几侧靠着一把焦尾琴,王二每次来都看见这把琴,却
没实际听卫三弹过,只知《礼记》云“士无故不撤琴瑟”,为求吉祥,通常不会将琴撤下
,就以为卫三不弹,不过是摆饰罢了。
  王二问:“我何时能听足下弹这把琴?”
  卫三闻言,瞥了他一眼,眼尾带笑,没作声。
  王二走近,与卫三在同块竹蓆上坐下,两人靠得极近,卫三也不以为意。王二揽着他
的肩膀,靠在他脸边,亲亲热热地说:“昨日是小弟大喜之日,我家下人应已将请帖送来
,只可惜在下无暇脱身,昨日没能来亲自请你,贤兄怎么不给小弟一点薄面,过来喝杯喜
酒,闹下洞房呢?”王二面上犹带薄笑,卫三已听出话中怪罪之意。
  他头也没抬,目光仍在朱墨斑斓的《诗经》,版心斗大的四字“女曰鸡鸣”,两行字
灼灼黏住他的目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曾来回点过许多次
,夹了三行注解,全是精致的蝇头小字,直到无处下笔,仍爱不释手。
  王二仍靠在他身上,一派慵懒。卫三合袖对他作了个揖,恭谨道:“足下知道愚弟蒙
上苍之福,已中了个小秀才,父母都张罗好盘费,好歹明年上京,错过这次,马齿徒长,
怕是日后没了机会,辱没至亲恩德。宴飨娱乐令愚昏聩,恕愚不克前往。”
  王二知道全是借口,想都不想,便说:“你们家世代从儒,拮据点是自然,怕什么?
还有我呢。”
  卫三听了,有些恼怒,却静默不语,没有发作。
  王二也不知卫三心事,便继续道:“你多留一年有何不可?就是去了没中,再回来也
成,权当陪陪我这乡下人,下一年的盘缠我出也罢。”
  卫三难得窝火,“你恁地如此任性?我也不是你的家丁,人生大事怎地交给你来安排
?我何时上京,由你说得算?”
  王二闻言,亦面有难色,“我当真不是这意思,而是怕你此行前去,铁定一飞冲天,
我却注定在乡下作个默默无名的人,可怜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穿同条袴子,这十几年来
的至情,就此殊途而辞,各自分程了。就算如此,你也说我自私吗?”
  卫三被说得哑口无言。
  王二握住他温热细嫩而白皙的素手,殷切道:“母亲说希望你能留在乡里,以后到我
家布庄作二当家,权当陪陪我,难道不好么?我也不管事,你在我家里铁定比我还大呢。

  卫三冷冷地说:“你有家业可继承,这一生是稳当了,可我卫家世代从儒,拮踞得很
,要说还剩点什么,也不过是作人的骨气尔尔,我不能违背家中期待,更不能一生受你扶
助,作你一个人的小二,此事既已定了,你就别再膈应我。”
  王二听了,大叹无奈,道:“我的意思你竟全作这些念想,好,也罢,你有你的路。
你既不挂念我们旧日里的恩义,我也不好再拦阻你发达。”
  卫三离开后,王二倍感寂寞,家业又有大哥操持,令他更无顾忌,开始了江湖放浪的
一生。偌大神州,他哪里都去,就是未曾去过卫三所在的京城。
  游人尽说京城好,说那里真如〈两都赋〉所言,媲美长安、洛阳,说那里冠盖云集,
美人如云,都门高耸,城阙参天,章台路上的达官贵人们,都乘坐香车宝马,不知怎地,
王二却从没兴起上京一看的念头。
  他的妻子跟着他一块儿流浪,哪里都去过,就是没去过京城,常劝他上京看看,他却
说:“那些个破地方,有什么意思,鬼才去那儿。”很是恼火。林氏见不好再说,此事就
这么算了。
  王二在外游荡,虽不务正业,一切支用,只要到镖号报上姓名,自然衣食无忧,只不
过苦了当初嫁他的林氏,本见他一表人才,对他有所指望,才依顺于他,见他既不汲汲于
官场,也不纵横于商市,只知吃喝玩乐,观花斗狗,今日游燕赵,明日下吴楚,便对他十
分寒心,却敢怒不敢言。

  一日,王二与市场的狗屠赌了几局,平时厄运缠身的他,今日竟难得赢了一回,喜得
一头肥滋滋的黑狗。
  他欣喜地牵着黑狗回家,本想给林氏一个惊喜,让她吃好一点,难得补补身子,回来
却见寄居的屋内早已人去楼空。
  他心里没有情绪,明知已婚女子不能出门抛头露面,却白白等了一夜才心死,知道林
氏连张休书都没有讨,是真的走了。
  他首件事便是翻找箱箧,看林氏带走了什么,盘点清楚,方知林氏着实心善,只带走
陪嫁的荆钗罗裙,其余不是她的,一样都没动。桌上留书一封,王二已懒得看,丢入柴火
中,熊熊燃烧殆尽。
  当晚他没杀狗,只坐在屋前阶除,偕狗对酒饮月,心中既是惆怅,又是快活。他举杯
邀月,道:“我知她看不起我,我也的确一事无成,除了一张臭皮囊外没什么好处,一切
怪不得她。”
  日后,王二没有回林氏家中讨人,也没写信知会家人,就这么荒唐过日,浑浑噩噩的

  一旬过去,他舅子林家大哥四处打听,终于得知王二的下落,便不远千里,专程带着
林氏来拜访他,先是向他道歉,对他深深鞠躬,后才战战兢兢地请求道:“小妹私逃,是
我林家教养无方,是我的过错,请妹夫看在小妹忠贞清白的份上,不计前嫌,重新接纳我
这无才无德的小妹。”说完,在地上拜倒,伏首。
  王二前去扶他,“大舅子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我这福份微薄之人,实在受不起。”
林大哥见他态度温婉,本以为还有机会。
  王二却道:“实不相瞒,我这人没有定性,不能给她幸福,也不忍她受苦,我在此写
了休书,押上手印,还请大舅子您作证。”
  林大哥实在无法,只好应允,最后带着哭哭啼啼的林氏,一纸休书,以及王二仅剩的
资财回去了。
  老婆跑了,他却从没想过要回家,索性在江湖上走跳,久而久之,大家都识得他,管
他作“王大侠”。
  王二读书不行,腿脚却不马虎,可惜家人以前都给他上九章算数,没人让他习武,于
是这份好处,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行侠仗义日久,声名逐出,举凡是地方上要他评理、地方官欺负百姓、官老爷任意断
案等,不管什么浑水,他总淌上一淌。
  公案了结后,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潇洒模样让众人好生憧憬,追随者日益增多
,只是从没人认出,原来他就是老家开布行的王二,大家只管他是王大侠,连他名是什么
、字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卫三离家,倏忽已过三年。他不负众望考取功名,高中二甲。京中来报喜的锣鼓喧
天,着实让卫家风光了好一阵子。
  卫三发派进翰林院里,别的什么都不干,只负责给皇帝编纂的字典抄书。
  他生性老实,有人偷懒的,他连那些人的份一起作,平日除了工作外,实在没有别的
,寂寞得可怕,有同年约他往酒楼狎妓,他怕过于花费钱钞,也不去。朝廷发的俸禄,大
半托镖捎带回家,只是近年来,朝廷已开始欠俸,令他忧愁。
  到了京城,没过上灯红酒绿的日子,他与往日一样琴棋书画,偶尔与同榜们一块儿煮
茶论诗。那些同年、同榜的,放榜时虽然风光,当年的考官弟子也盈满天下,如今却如枝
叶凋零似的,愈来愈多人挨不住。
  有人遭逢左迁,有的被御史弹劾,更甚者发配边疆,有人在皇恩浩荡下,只罚回老家
种田,有人当官以来的薪俸全被抄入国库,也有人靠逢迎拍马成功升官。
  最初与他一块儿进来翰林院者,只余一、二子与他一样埋首抄折子。有许多奏折、诏
令、祭文等等都成于他手,他却韬光养晦,从不居功,就是这不争不抢的个性,让他笔杆
子都不知写断了几枝,这辈子能否升官发财,却还没个准。
  别人三年了,大起大落,他三年了,淡如白水。
  有时,望着京中月色,他会想起王二,他知道王二与自己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
同样的月亮。他想写信给王二,却不知王二如今身在何处,只知王二已不在家里了,他找
不着他。
  他希望王二能来京城找他,却又想起当年临行之际说了重话,惹恼王二,依王二的心
性,定然还没原谅他,这让他对当年之事后悔不已。他表面风光,心里忧愁,偶而过年回
老家,总感觉与人隔阂,少了当年说话的那个伴儿,仍遍寻不著王二,就回到京城,更感
萧索。
  人们嘴里尊称他一声“官爷”,背地里都嘲笑他多年来未曾发达,怕这一生是没了指
望。他自觉与久居的京华毫无干连,哪怕再多的风云都没他的份儿,最感寂寞的,就是他
了。
  夜中独坐,一杯薄酒饮下,他喃喃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李太白,还
有一个杜子美知道他。偌大京城里,又有谁知道我的心事?”

  人人说皇上英明,功名千秋万世,岂料宋贵妃以为陛下变心,竟私自施行巫蛊之术,
诅咒后宫嫔妃。民间都传言此事使苍天震怒,才会一连三年,遍地不雨。
  第三年,饥荒饿死很多百姓,官员们不但不开官仓,还私下收贿,引起民怨。
  各地情势紧张,民乱四起,朝廷倾轧,北边蛮族趁隙来犯,将相良侯们百战而死,宫
中人人自危,派系紧张,朝中人才凋敝,权臣们有心内斗,却无心匡扶天下。
  卫三做事勤恳,为人忠厚,从不道听途说,加上文采不差,文章有条理,上头看着顺
眼,后来真如王二所料,一飞冲天,作了个礼部侍郎。
  皇帝在朝中被架空,有名无实,在民间则被斥为昏君,对卫三而言,陛下却有知音之
情,是陛下破格拔擢了他。
  朝中无人可用之际,他一路爬升,最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虽然他也曾
自嘲:“这个官再大,都跟这个朝代一样,兴许是保不住了。”但他自知天才不足,资质
平庸,若是有幸青史留名,他做梦都会偷笑。
  自别离那年,到终于再次见到王二,已是十六年后的事。
  当年的王二才十七岁,不及弱冠,是个稚嫩、青涩,说话不懂得分寸的懵懂少年。
  而立之年的王二出落得颇为英俊,身材高壮,威风凛凛,有大丈夫之色,卫三想到他
在这动乱的国朝中还安然无恙,就万分欣喜,直想流泪,然而两人重逢的地点却在天牢。
  烽火连天,国中杀伐不断。
  因着军功彪炳而横空出世的,是帝座旁矗立的青龙、白虎二位大将军。
  在军师朱雀的运筹帷幄下,失落的国土有幸收复泰半,尽管边界已缩了一半,剩下的
一半国土尽数落入蛮族及各地反贼之手,动荡不安的神州仍算是重新回到朝廷的掌控中。
  期间,王二被青龙将军生擒,押进天牢中,恐永无出狱之日,因他正是在各地高举旗
帜、大肆造反的贼首之一。
  在诏狱里,王二形迹狼狈不堪,两条腿已被打折了一条,见到卫三朝服冠冕,拖着蟒
带,犹一官人模样,没啐他一口唾沫就不错了,以往的和颜悦色再也没能得见。
  见了卫三对着他那分明是心疼的脸容,他不但没有感觉丝毫温情,张口便骂道:“你
这利欲薰心的无耻之徒,只知利禄,眼中没有道义。你故乡的父母,是我们王府接济的,
你那昏庸无能的狗皇帝还在宠幸祸国殃民的贵妃时,三年旱灾早已活活饿死了多少人!”
  牢中狱卒立刻拿起枪,捅进铁笼内,“说话小心点!”卫三却阻止那狱卒,“他是死
囚,你放过他吧。”狱卒立刻收起枪来,恭谨地作揖道:“相国大人,小的遵旨。”随后
退到一旁,仍注视著卫三,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卫三无奈地看着他,摇头,叹息:“王二,你已经三十岁了,该懂得怎么看人眼色。
这里是天牢,到处都是人,你怎么可以当众侮辱陛下?你要保重自己。”
  王二仍骂道:“你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王家老小、卫家上
下,都是那狗东西饿死的,你却甘于作他的走狗,替他说话,还要拿我问罪,我说你是无
情无义的小人,难道有错么?”王二一番叫嚣完,颓坐在牢内,放声大笑,笑得好不凄切
。卫三在牢笼外注视著,不忍离去。
  王二没看他,只看着阴湿的墙壁,喃喃自语道:“卫三,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别让我
在这儿受太久的折磨,早点上书皇帝,把我这逆贼处死!”
  卫三不置一词。他厚重的朝服裙䙓已沾满牢中的泥泞,虽然王二一眼都不看他,他却
看着王二看得出神。
  他离开天牢后,吩咐禁子要打扫环境,照时供应饮食,不可从中苛刻,要好生照料王
二,不可刑求,违者严惩。

  耗时五年,各地民乱终于平息,北方蛮族不再滋扰国内,边境重新互市,两国人民来
往频繁,友好相处。青龙、白虎二将拔为骠骑、辅国大将军,各领封地,封为郡公。
  军师朱雀由于煽动龙、虎二将发动政变,反遭下狱,弃市斩首,头颅被挂在城阙上示
众。
  没有改朝换代,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先帝引咎退位,太子登基继任,为笼络人心,遂
大赦天下,以往抓捕的要犯,也一律释放。
  自那次以后,卫三再也没来牢里望过他。
  ──也是,毕竟自己那么待他,贵为国师的他,又怎么可能愿再纡尊降贵来探望自己

  王二不怕死,却怕自己对卫三的吆喝、咆啸,对卫三露出的丑恶脸孔,成为卫三对他
最后的回忆。
  “把十六年来的相处看作飘渺云烟的,原来不是他,而是我吗?”
  出狱后,王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卫三,却不知该怎么与他碰面,告诉他自己已经出
狱。
  “倘若我修书一封,用钱财疏通,请人送进宫内,他能收到么?还是我请人调查他住
在京中何处,再亲自拜访一趟?不论如何,我要向他道歉,毕竟我在牢中时,他仍不计前
嫌地派人照顾我,我不该这么自私、不该对他无情……”
  他在牢里也想卫三,想对他说声抱歉,只是苦于无法表白,无法见面。
  多少个昼夜交替,他流泪,自责那天迁怒了他,卫三这些时日以来不过是自保罢了,
皇室的腐败与他无关,他没有错。
  他正视了自己这一生活得并不特别,也没有成就,忌妒卫三拥有无上的辉煌,才拿他
出气。
  在牢里蹲的那段岁月,着实令他想通了许多;他和卫三本该相互扶持,从来都没有翻
脸的必要,是当年的自己太傻。
  “本应是此生无法再见之人,我那时好不容易见到他了,应当感激、惋惜才是,为何
却那么地恨他?为何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为何把我对朝廷的恨全加诸给他,让他作
先皇的替罪羊?卫三不过是与我选择不同的路、不同的人生尔尔。”
  在牢中蹲了五年,王二重获自由后,想起家人全死了,故乡毁了,林家兄妹早已不知
去向,比起当年浪荡江湖,如今孓然一身,真的无家可归,反而踌躇,感伤,焦虑,难受

  已经不知道当今发生何事,跟不上时代,以前也从没作过正经的工作,毫无一技之长
,又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放荡的生活,当下真不晓得该何去何从,该做些什么,如何安身立
命,甚至情愿不要出狱。
  就在他极为苦恼之际,一位一直都对他颇为照顾的禁卒,自他身后追了过来,口中连
声喊道:“王少侠,王少侠,等等!”他面色仓皇,好像有紧急之事。王二停下脚步来,
回头看他。薰风习习,把他用红头绳儿扎好的马尾吹散开来,他拨了拨已经留得很长的头
发,没再扎好,任由风温柔地拂弄他墨发。
  那禁卒急匆匆拿了一封信过来,“这是卫大人要我亲手交给你的信,你一定要打开来
看看,我想他若知道你出狱的话,会很高兴。”
  今日潋灩晴好,十里静安。
  王二牵着禁卒交给他的枣红马,在官道上用跛腿漫步,一边颠簸地走,一边看信。
  那禁卒除了给他信以外,还给他一些行李、几套衣服和盘缠。
  他说:“卫大人很久以前就说你一定会出狱,他怕你在京城不好生活,特意给你留了
些钱,还另外给我钱,让我别动你的钱。那钱我没收,你的钱我自然也不会动。卫大人的
好意你要记着,一辈子别忘了,你瞧瞧世上除了父母兄弟以外,谁会对你这么好?卫大人
对你,那可是真的上心。”
  待禁子回去以后,王二终于展信,那信一开头,便写道:
  “王二: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死了,可是我已作好觉悟。人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
毛者,这是在下自愿的选择。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固将愁苦而终穷。我本是个当官的势利之徒,却说这些冠冕堂皇
的话是否可笑?可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竟从没和家人透漏过只字词组。你说了我想说
,却不敢说的。”
  禁卒曾告诉王二:“这造反叛乱本是死罪,理应和军师朱雀一样速斩,斩首后,头颅
挂在城阙上示众。”
  早在五年前,他就被判了死罪,卫三却不畏顶撞龙颜,为换他一命,公然上书,当时
,陛下要求一命换一命。
  大殿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卫三竟冲上玉阶,自皇帝的腰际拔出长铗,眼皮都不眨一下
,就张口吞下白虹,贯穿肠肚,霎时满目洒血。
  众人回过神来,一位不世璧人,早已喉穿肚烂、肝胆涂地。
  此后,帝大病一场,引咎退位,否则不可能传位太子。太子见他使先皇退位有功,已
在灞陵埋葬他,卫三自此晋身历代忠良之列,金殿身死一事加载史册。
  “新帝登基竟然大赦,枉费卫相一片碧血丹心……我本作如此想,然而若非先皇大病
一场,真不知新君猴年马月能登基,少侠能否出来,也依旧成谜,怕是早就斩首了也未可
知。”
  王二回想禁子的一席话,沉吟许久,不觉间已把信全看完了,又舍不得收起来。
  几滴水渍陡然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卫三的字迹。王二抬头,见没有下雨,天色蔚蓝,
风和日丽。抚摸脸颊,才发现已爬满两行清泪,手里湿湿热热,全是泪水。
  赤栏桥边,两侧栽植的杨柳树正值青翠可人之时,片片长叶随风拂动,新绿陈绿,深
浅参差,好不漂亮。
  风中挟带一悠扬琴声,指尖复撚中,啼血惊心,慢絃悠悠间,宛若沧海桑田。
  王二闻声,将马系在柳树下,那马长嘶两声,像是肚子饿了,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王
二看,伸著舌头。王二摸摸马头,腰间系著剑与玉笛,便朝琴声方向走去。
  却见朦胧中,有一白衣人坐在柳树下弹琴,春葱般的十指起落,弹拨得极为动听。琴
上的流苏、玉珮,琴身的焦痕,他都识得,只是琴声听来有些陌生。
  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弹琴。
  王二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听得如痴如醉,听着听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去摸腰
间系的那只多年未曾吹过的洞箫,“呜呜”地吹出声来,唱词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
空留马行处”,有点模样,能与琴合奏。
  白衣人听了,更为尽兴,弹了三叠方毕,都不觉疲累。
  待那人弹罢,王二方走近。
  白衣人抬脸望他,薄唇带笑,眼中脉脉含情。王二见了他的容貌,原是日夜思念之人
,一时间又惊又喜,泪水更发泉涌。
  他支吾半晌,始终说不出话,白衣人也没催他。
  王二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开口,却只赧涩问道:“你去哪了?我等着你,等了好久。

  白衣人说:“我到远方当官了,官职虽小,却无忧无虑,没有战乱与纷争,还能与父
母兄弟团聚,很欢喜。”
  王二颔首,用两手揩干满面的泪水。
  就与小时候还在故乡时无异,仍是个草薰风暖的日子。
  王二又拾起笛子吹奏,白衣人才闻开头,便心领神会,振袖弹了〈踏莎行〉,朗声唱
道: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
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