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树风外传 薄雪之春 三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3-09-20 20:23:47
薄雪之春

拿漾吃力地睁大热烫的双眼抬头看洞外的人——或者说,神。
他原先对春日风神该是什么模样完全没有概念,对于神祇的描述古来都是传承自祖辈的神
话,关于部族的来处、生活遵循的规范、自然万物的个性与特征,都是老人家说故事口耳
相传,而春日风神的形象在其中异常百变。
紧接在寒冬之后,携带生命之源,大地回暖,使万物从沉睡复苏,孕育新芽幼兽,祂应该
是最美、最光明、最有希望的神灵;但祂又会在人们为新生喝彩之时,冷不妨笼罩黑暗的
冷雨,在暖中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寒意。
慈霭如母亲,也无情如严师。所以对祂的外貌也有许多说法:脚踏之处尽生繁花的柔美女
神、海里爱玩耍开玩笑的幼鲸、性格多变的严厉男性……
哪一个都不是如今拿漾眼前的这一个,但他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他山上来的目的。
那人垂头看拿漾,目光在他流着蜿蜒红河的膝盖上看了一眼,“大家都在找你。”
风神的声音柔和,像极一缕轻风,却刺得拿漾想起此行的目的,他仰著头,对面前的人喊
:“把我的母亲和父亲带回来!”
神祇没有被拿漾无礼的大吼激怒,反倒露出一个困扰的微笑,祂弯低而下,半个身体几乎
探进洞口,和拿漾的距离一下子拉近,拿漾甚至能闻到浅淡的花草香,和雨水的味道。
那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一年过去,他几乎要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他突然着急起来
,身体前倾想跪地起身,然而受伤的膝盖一碰到树洞底立刻就吃痛地弹起,让他整个人歪
倒一边,狠狠撞上洞里的树壁。
“快一点……要快一点……”在以西安开始悲伤之前,在他忘记母亲和父亲的脸之前。
风神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那个叹息便变成轻轻的风吹在拿漾耳边,他听见风神说:“出
来吧,你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还没等拿漾回神,身体就被一股力量牵引而上,低头一看,他才发现竟然是风神伸手将他
抱了起来,即使祂看起来根本没有费任何的力气,他像是被风托了起来,带出树洞,轻柔
地落在树根的矮草丛上。
拿漾想再次站起来,但一只手撑著树干,他才发现不只因为受伤,更因为高烧滚烫而双脚
无力,他不得不软倒在地上,靠着树干喘气,一双眼睛血红地盯着面前的风神,惟恐祂下
一刻就消失踪影。
“大部分的人看到我的时候都很高兴,很少有人像你这样。”
风神说著,在拿漾面前蹲下,有光线穿过高高的树冠斑驳洒下,让拿漾看清祂的模样。洁
白的服饰,浮现渐层自然的粉绿,浅淡的黄与红点缀在袖口与短裙边缘,随着祂动作移动
,就像不时有花朵舞动。
祂的面容沉静祥和,顾盼温柔,眼神却极为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冷,拿漾在祂的目光下想
起面前此人是一个伟大的神祇,突然生出方才没有的惧怕。
风神却只是笑笑,不知从何处生出几片叶子,不由分说就快速塞进拿漾嘴里,拿漾惊吓地
愣了一下,还没抵抗,便听见风神说:“嚼,吞下去。”
拿漾傻傻地望着风神,没立刻动作,对方并没有催促,而是又取出另一种植物,这次祂将
草叶放进自己口中,快速咬动,随后将嚼烂的叶子吐在自己手上,反手就盖在拿漾膝盖的
伤口上。
痛楚和冰凉同时袭卷而来,拿漾从鼻间发出一声闷哼,缩着脚往后挪了半步,但很快那片
冰凉就盖过伤口上的剧痛,只剩下闷闷的刺痛。几秒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拿漾嘴里还含着
那几片叶子,就那么缩著身体瞪大眼睛,来回看着脚上的烂叶和面前的风神。
风神只是用手指在他脸侧的空中点了点,再次提醒他:“吞下去。”
拿漾没有多想,嚼了嚼含在口中的叶片,清凉中带着强烈的草土味,很像小时候受寒发烧
时巫师会采来治病的草药。
“你该下山了,你的族人很担心你。”
闻言,拿漾再次警惕起来,他趁著把嚼碎的药吞下之际思考,最后试探著问道:“去年我
母亲是坐在祭坛前的人之一。”
风神耐心地听拿漾说话,不嫌弃地维持蹲跪的姿势面对他,听见他的问话后点点头,“达
娃。”
母亲的名字让少年红了眼眶,再开口时终于带上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您……看见她
了吗?”
“她前往鲸岛的路上,我送了她一程。”
“那我父亲呢?”
风神沉默片刻,语气放得更加柔软:“他还在路上。”
拿漾激动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痛苦执意翻了一个身,近乎臣服地趴伏在地上,“拜托您,
把他带回来,我弟弟还那么小,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了……”
他语无伦次地央求着,用以西安当借口,其实心里真正的不平却不全然是因为年幼的弟弟
,不如说比起懵懂无知的以西安,已经懂事的拿漾要承载更多的悲伤和惶恐。
为什么?身边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还能缠着父母撒娇,为什么他就被抛下了?
春日风神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拿漾又被一股力量翻了回来,他的四肢沾上了雨后泥泞的土
叶,受伤的那只脚小腿有干涸的血水和带着泥土的雨露,看起来斑驳悽惨。
放下拿漾的力道轻柔,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祈求被接受了,然而眼前面容沉静的风神却对
他说,“没办法。”
拿漾跳了起来,站着的他比半蹲的风神高了小半颗头,他瞪着热烫的眼睛,毫无顾忌地吼
了出来:“你不是春日风神吗?不是能带来生命吗?不是有那么多生病的人都被你送回来
了吗?为什么我的父亲和母亲不行?为什么?!”
他的怒吼尖锐,在山林里环绕回响,风回答他的只有最后那三字,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有两种人,是我留不住的。一种是时间已到,鲸灵来迎接的人,他们已经和神灵与
祖灵约定好时间,是解脱,是快乐的团圆。”
春日风神没有起身,而是微仰著头直视拿漾带着雾气的眼睛,眼神平静不带情绪,近乎残
酷地续道:“另一种,是自己不想留下来的人。”
拿漾从一年前就没有落过的眼泪流了下来,泪水划过他烧烫的脸庞,此时竟然感觉有一丝
冰凉。他缩著肩膀努力忍耐,最终还是张开嘴巴哭了起来。
春风之神眼里覆蓋的薄雪终究融化在少年的哭声之中,万物生长消亡,于祂不过吐息眨眼
之间,此刻不知为何却让祂感觉巨于以往的悲伤。
宣泄的哭泣中,有草木与花,水气和雨的味道笼罩而来,春日风神迎身而上,抱住拿漾小
小的,颤抖的,伤痕累累的身体。
拿漾也抬起细瘦的手臂环抱,像抱着一棵柔软的树,四周都是他的声音,而他此刻完全无
法思考哭泣以外的事。
因为快乐的团圆,及不愿留下来的决心,他和以西安成为被遗留的人。
春日风神没有离开,而是送拿漾回去,不过祂并没有用神灵的力量缩短路程,而是一路陪
著拿漾,依循少年小小的脚步慢慢走回去。
拿漾在路程过不了多久,就发现这不只是一个神祇单纯好心的护送,风神领着他走过的路
,每一步都有道理。
这里是兽径须避开,那样的树洞或山洞可能有新春育幼的凶猛母兽;这些石头上苔藓生长
的方位象征通往水源的方向,可以辨识方位也能保证生机;那颗矮树上结下的果实可以充
饥,另一棵相似的则有毒勿食;这种树叶可以止血消肿,那种树叶可以退烧解毒,就是刚
才敷在你脚上的……
有时候拿漾听得入迷,想分辨清楚这棵树那棵树的区别,仰著头没注意脚下,差点被石头
或树根绊倒,风神就伸手抓着他背心后领把他提起来,叮嘱他小心。
天气晴朗,下山的路程顺利,拿漾才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走很远,很快他们就越过禁区的
结界,回到有路径的山区。拿漾不禁有点气馁,他以为自己爬上了很高的山才见到风神的

“你在慌张之中绕了很多路,把自己困在一样的地方。”风神温和地说著,语气却有些严
肃,“设立禁区是有原因的,那里除了是神灵休息的居所,也是万物休养生息的地方,比
起你们生活的区域更原始,也更危险,所以才不能随意闯入,知道吗?”
拿漾仰头看风神,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认真应答的老成表情似乎让风神心软,祂牵起他的手,漫步而下,“你的名字,是看
见一切的眼睛,这是一个很适合继承你家族的名字,所以你要学会更多,学会去看,对一
切敬畏,观察透澈,才雕刻得出生动的作品。”
这些话在父亲失去生的意志前也曾经对拿漾说过,但当时他太小,现在也还没完全长大,
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已经没有指导他的人了,巴瓦尼家的手艺已经随着父亲而去

“我没有父亲母亲可以教导我了。”
少年说,口气已经没有了早前的愤恨不平,只剩下诉说事实的单纯与无助,反而显得残酷

风神颔首,和抬头的拿漾对望,牵着他的手轻轻摩娑著,像是安抚,“你还有很多族人,
他们都会是你的老师。”
“像您刚才教我的那样吗?”
风神笑了,点点头,“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
“但我不是他们的孩子。”
身旁的神祇停下脚步,被牵着手的拿漾也停了下来,便见祂微微屈身,用另一只手指著前
方,“你听。”
拿漾的目光朝风神手指之处望去,山林因为被雨洗过,颜色变得鲜明潮溼,风吹过树梢传
来沙沙的声响,也送来不远处渐渐靠近的呼唤。
少年仔细倾听,那是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春日风神牵着拿漾的手朝人声的方向前行,并对他说:“他们来找你了。拿漾,你是兰加
部落的孩子。”
话音一落,一阵风陡然吹来,将万物的眼睛都暂时闭起来;再睁眼,寻找拿漾的族人们就
近在眼前,他们在一片杉木林立的土地前终于相会。
拿漾牵着的手被松开了,他本想抬头再看一眼一路护送他的风神,祂的声音却轻轻刮到他
的耳边,提醒他:“拿漾,你也是以西安唯一的哥哥。”
人群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挤到最前面来,在看见拿漾后,立刻挣脱牵着他的巫师,迈著
细小的腿往拿漾的方向奔跑而来,一边大声哭叫着,哥哥,哥哥。
拿漾连忙迎上前去,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脚已经完全不痛,能飞快地跑向以西安,在他跌
倒之前稳稳地将他抱进怀里。
他跪在地上,任由以西安把整个身体都攀上他,用力抱紧,似乎是怕哥哥再次消失,怕他
真正剩下自己一个人。
弟弟的缠抱一点也不烦人,放声大哭的以西安像温暖的小动物,把拿漾飘在空中的心安放
了回去。
以西安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现在他和以西安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拿漾贴著弟弟乱糟糟的头发抬头,看见巫师阿怒正抬头直视前方,口中唸唸有词,在以西
安孔武有力的哭声中,依稀能辨别阿怒叨唸著,哈塔苏那给加,春日之风,生命之神,惠
吾大人,感谢您把我们的孩子带回来……
好不容易安抚好以西安,拿漾牵着弟弟转过身,然而来时的路只剩一片残霞落在树林里的
金黄余晖,连风也只有轻柔的尾韵,拂过树叶和拿漾的发梢。
“祂走了吗?”拿漾问。
阿怒蹲下身,将手掌放在巴瓦尼家两个孩子瘦小的肩膀上,眼睛里蓄著泪水,“春天刚到
,祂还会再回来的。”
“祂帮我治疗伤口,我忘记跟祂说谢谢了。”
巫师闻言笑了出来,把眼眶里的泪水也挤了出来,“你现在说,祂就会听见了。风知道一
切的事。”
“巫师阿怒。”
“嗯?”
拿漾用手指去擦巫师脸上的泪痕,用坚毅的眼神向他宣誓:“我是兰加的孩子,也是您的
孩子。”
阿怒不停点头,倾身将拿漾与以西安拥入怀中。他想着刚才亲眼目睹的景象,护送孩子归
来的风神如此庄严美丽,祂那么慈悲,祂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连神灵都无可奈何的遭遇,
祂什么也没说,替部落将他带了回来。
他在心里发誓,以罗诺加之姓,向春日风神允诺,他必将巴瓦尼家的两个孩子视若己出,
养育教导,成为一个真正的兰加的孩子。
才不负这一年的春风那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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