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手中大头照那张肖似的容颜,小娜猜想他与眼前的男人也许有着血缘关系。
“阿檀姨过世的时候,警察先生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小娜说。
“他何时去找过你?”梁栩心脏好似被人悬吊而起。
“就在头七那天,他看起来很严肃,好像很难接受阿檀姨的过世。”小娜轻咬著唇,
思索当天的细节:“他说,阿檀姨说欠他一顿饭,怎可能就这样走掉?”
透过第三者的口述,犹如梁子烨在耳旁呢喃,梁栩能想像他说这句话的执著与凝望的
眼神。理智上明白自己的亲人已经离世,但情感就是无法抛掉痛楚。过度的思念慢慢地渲
染成悲哀,梁栩只能强迫自己冷静面对,所有的伤心都是冗赘——即便无法亲口对梁子烨
说,梁栩决定选择相信自己的弟弟。
“我们走吧。”梁栩垂目,凝视着地上的男人:“有这样的讯息就够了。”
说话的同时,吴秋景也放开了老鼠的束缚。后者瘫软在地面上,呼吸发颤,不敢轻举
妄动,只能聆听着三人踏出房间的脚步声,离自己逐渐远去。
*
“到这里就行了。”
小娜推门下车,吴秋景替她将行李提到客运站的入口处。十度的寒流夜,客运站只有
寥若晨星的几名过客,如游离的萍在人海中散落飘摇,不知将归根至何处。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梁栩问著小娜。
冷冽的日光灯将她苍白的肌肤照出一层淡青,小娜勾起耳旁的发丝,笑了笑,又有几
许的迟疑:“我想去中坜找我的好姐妹,应该会在她那边住一阵子吧。”
离别前,吴秋景替她打了张车票,还在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水跟面包。将东西交
给小娜,他顺势拿出手机想与对方交换联络方式。
“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吴秋景说。
“这样就够了。”小娜摇摇头,坚定地说:“你们已经帮我很多。”
“一个女人带孩子会很辛苦。”
“放心吧,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已经有这份决心了。”小娜笑着说:“跟孩子一起
生活不嫌苦的。”
她的笑里藏着对未来的期盼,像挥别阴霾的阳光绽放著灼然的喜悦。既然对方都这么
说了,吴秋景也没什么好坚持的,比起小娜的坚强,自己的担忧反而多余。三人站在门口
闲话几句,没多久,前台就广播著前往中坜的客运已经抵达的消息。
因为是深夜的关系,搭车的人不多。小娜穿着厚棉外套,提着行李袋,半张脸埋在围
巾里,整个人像颗棉球一样在寒风中朝他们挥手道别,接着头也不回地踏上客运。梁栩与
吴秋景两人一块站在转运站外头,冷冽刺骨的寒气冻得鼻头发痛,目送客运缓慢地驶离。
呼出一口轻雾,梁栩打趣地说:“没想到你这么体贴。”
吴秋景双手插在外套里头取暖,吸吸鼻子:“并不是每个妈妈都能像她这么勇敢。”
过去的伤痛虽已结痂,但只要一回想起就宛如从未治愈过。梁栩默默叹息,想必是小
娜的事情让他忆起自己的母亲。吴秋景容易共感他人的痛苦,但鲜少将情绪表露出来,习
惯以淡漠来掩饰想法,然而这次的他却将无法宣泄的恨意移情到老鼠的身上,三番两次愤
怒地使用暴力,梁栩心想,或许吴秋景从没走出自己的故事。
远处传来稀落的喇叭声,在宁静的夜里特别明显,梁栩轻描淡写地说:“也许......成
为母亲本身就是一件勇敢的事情。”
吴秋景沉默了一阵,直到客运离开他们的视线,才轻轻地说:“你说的对。”
梁栩笑了声,抬手就揉了一把吴秋景的脑勺。
一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与体温,两人立刻双双愣住。吴秋景双手还插在口袋,那双大眼
睛露出了震撼与愕然,完全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做,另外一边的梁栩也被自己下意识的举止
吓了一跳。
梁栩收回手,尴尬地道歉:“抱歉,我把你当成我弟弟了。”
吴秋景喔了声,同样难为情,既然都说起了过世的弟弟,他也不好发作,干脆就假装
没这回事,连凌乱的头发也不打算整理。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窘迫的气氛,只能直视著前
方空无一物的停车场。
像是要打破尴尬一样,梁栩率先开口说话:“虽然没问到钥匙的线索,不过也算功德
圆满了。”
“是啊。”吴秋景也明了如果不接点什么话恐怕会更尴尬。
发梢与指尖分别残存著触感,两人都十份在意摸头的举动,却又要装作没这回事。吴
秋景恨自己社交能力实在太差,只能回复这种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话。
“今天真的是抱歉,让你等到我下班才能行动。”梁栩拿出手机说:“你吃过晚饭了
吗?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吴秋景果断地拒绝。
回绝得太过干脆,梁栩心生歉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那好吧。”
怕对方以为是摸头的事情而生闷气,吴秋景内心纠结了一阵才解释说:“因为我把皮
夹的钱都塞到小娜的行李袋了,没钱了,下次再约吧。”
梁栩先是愣了一会,接着大声笑起。
原以为是自己的举止让对方讨厌了,没想到是自己多想,更出乎预料的是这个人竟然
也会为了这点误会迫不得已解释,原来他们彼此都不想让对方讨厌。梁栩心情顿时欢欣,
他暗自琢磨著情绪,惊讶自己竟然会这么在乎吴秋景的想法。
“有这么好笑吗?”早知道就别说出口,吴秋景有点气恼。俗话说,为善不欲人知,
深怕人家不知道大声说出口的通常都称为伪善。他深深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其实不用解释
这么多,完全没参透对方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误会了,我认为你很体贴,”梁栩笑着说,“好孩子要给奖励,那我请你吃晚餐
吧。”
“不用,又让你请客我会过意不去。”
“你放心吧,”梁栩勾著笑逗他说:“工作太忙,忙到没时间花钱,你帮忙我花一点
吧。”
“你自己存著吧。”吴秋景无奈地瞟了他一眼:“还有,不要叫我小孩子,太奇怪了
,我都已经二十几岁了。”
“等你会倒车入库在跟我说这句话吧。”
这次吴秋景真的脑羞了,咬牙切齿,两条眉毛揪得像打结一样。他家的车库两边都是
名车,他只是小心谨慎,才不是技术不好。
回程的路上还是由吴秋景驾车,梁栩凭借著右手的伤口又顺理成章的成为副驾驶座上
加班的苦命仔。车内播著轻快的英式摇滚,仿佛连带效应,明明是同一台车,只要驾驶座
换了人连带着气氛也不一样。
‘Don't get emotional, that ain't like you......’
有人说,开车是一种追求目标的行为,跟喝酒一样也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个性。吴秋
景驾车谨慎、安分,但相对安全,相较于梁栩追求的速度感,给人小心翼翼的印象。梁栩
分神地想,他追女孩子也是这样吗?车到路口停下时,顿时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不自觉
地哑然失笑。
停红绿灯的时后,吴秋景偶尔会偷瞟身旁的人几眼,手机的冷光反射对方的脸上,映
出一道优雅的棱线,睫毛与发梢像染上了一层霜,认真思考的时候会不自主轻抿著薄唇,
梁栩忙着传讯息,浑然不觉对方的视线。
对方突然笑了一下,吴秋景心脏跟着漏跳一拍,赶紧将视线拉回眼前。
梁栩呼出一口长气,他捏了捏鼻梁,加班总算告一段落。不说一点话,吴秋景觉得自
己会因为忘记专心开车这件事感到尴尬,他想起了梁栩在小娜家的异常,遂打破沉默问他
:“你觉得苏阿檀是因为忧郁症自杀的吗?”
“小娜说苏阿檀的异状的确很像忧郁症,至于苏阿檀说索命......我只能推测或许是受
到张万妹在狱中死亡的影响,她才会说这些话。”梁栩将手机收到口袋里:“不过既然是
梁子烨不相信的事情,那我也不会相信,或许我们必须调查其他两位被告才能厘清全貌。
”
“如果......我说如果,”吴秋景方向盘打右转了圈:“你会愿意让我看看苏阿檀吗...
...或许可以知道她会不会说话,不过这方法不一定能行得通。”
梁栩苦笑说:“我找你来又不是要用你的‘眼睛’......等等,你那天出现在解剖室前
面,难道是要帮蔡宗男办案吗?”
不愧是检察官,观察力真敏锐。吴秋景无奈地叹了口气:“男哥说不帮他,他会被警
察局长降职。”
梁栩愣了一下,接着失笑:“蔡宗男真的是......案子没进度没有人会谴责他们的,还
有,我跟我爸的关系没这么好。”
这是梁栩第一次说到自己的家庭背景。
“因为我的关系,梁子烨只能选择乖乖听他的话去当警察。”他的视线落在远方,像
喃喃自语一样,“他考大学的时候填了自己想要的志愿,后来被我爸毒打一顿,结果大学
一唸完,我爸就用我的前途逼迫他去考警专......开什么玩笑。”
“梁子烨抱怨过这一切吗?”吴秋景问。
“我弟弟很乖巧,从没说过这些事,是管家阿姨告诉我的。”梁栩深呼吸,闭眼捏著
鼻梁:“执意走司法这条路......也许我才是选错了。”
车过十字路口,吴秋景轻轻地说:“我不太会安慰人,但这听起来都不是你们的问题
。”
梁栩哑然地笑了。
除却了冰冷无情的武装,吴秋景明白,无论学历、身家再怎么不同,梁栩也是个活生
生的人,跟他一样都是普通人,会感到痛苦、感到难过。起先接触的冷酷,到私下相处的
笑容、偶尔无聊的幽默,或者是他对于自己弟弟的心痛,梁栩的轮廓在吴秋景的脑海中逐
渐成形,也让他迷惑,移不开视线、想知道更多,这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好奇是危险的讯号,却总放任思绪轻薄,吴秋景在内心苦笑。
转过弯、踩下煞车,轿车安然地停在地检署前的停车场,这里还有几台车停在外头。
“看样子我同事还在加班。”梁栩似乎有些高兴,“幸好还有人在。”
“你还要回去上班?”吴秋景面露惊讶,讶异中带着一丝恐惧。“检察官都这么喜欢
工作吗?”
“可惜加班不算年资,不然每个检察官都可以四十岁退休。”梁栩拎起公事包,不以
为意地说,“下回我直接去你家找你,这样你就不用顶着寒风骑车回去了。”
“不用。”吴秋景将钥匙递给他,双手插口袋。有些侷促别扭,也不知是天冷还是真
的脸红。
梁栩也不强迫他,只微微一笑说:“好吧,你方便就好。”
两人在地检署前面道别,吴秋景跨上自己的机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回去。
寒风呼啸,路灯是寂寞夜里的守卫,晃眼过去,成为无味可弃的回忆,没人会感谢它
的存在,虽然如此它仍是尽职地照亮一切,永远安分地站在街口等著那个归来的谁。
从市区到郊外的路程并不算遥远,再转个弯,就能看见美嘉味便当店的小小招牌。然
而还没到路口,一辆黑色轿车从路肩打转回旋,快速地往他前方冲过来,吴秋景紧急煞车
,身后突然窜出一群黑衣人将他从后方拽下车。
吴秋景立即明白自己被暗算了,但他无法知道对方究竟是哪来的。
一群人将他拖到路旁的人行道上,安全帽被人强行摘下,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
睛刺痛、脸部朝下被压在地面上,根本看不清状况,也不晓得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深夜的
商店巷弄根本没有人会逗留,他咬著牙,暗叫不好,眼下有人能来帮他的机会几乎渺茫。
“听说你很嚣俳喔。”一个男人操著台语,慢慢地踱步到他眼前:“敢打我小弟,还
放走小娜,你是哪根葱啊?”
眼前的是一双黑色皮鞋上面镶嵌著大大的金色LV字体,吴秋景吃力地抬头往上望,
陌生男人年约五十几岁,穿著名牌羽绒外套跟GUCCI皮带,虽然财力惊人,但品味似乎不
怎么样。
陌生男人身旁的人倒是张熟面孔,老鼠不知道为何满脸是伤,故作委屈状地说:“阿
雄大哥,就是伊没错,伊打伤我还让小娜逃走的,说不定就伊让小娜怀孕的。”
“我干——”吴秋景脏话还没出口,闷头就被人踹了一脚。
疼痛与耳鸣占据了大半思绪,吴秋景尝到嘴里涌出血腥,也不知道牙齿有没有断了。
他的头发被男人揪起,阿雄大哥朝他的脸吐了一口烟,鄙夷地说:“哎唷,生得挺幼齿,
亲像女孩子似的,莫怪小娜会被你拐走......少年仔你有生卵鸟没啊?”男人捏起他的脸:
“虽然小娜赚不了多少钱,但伊也是阮家的姑娘仔,这样你也敢动......按怎?你这猴小子
还会瞪我喔?我看你真的是欠揍喔。”
原来如此,小娜跟老鼠的关系可能不是单纯男女朋友这么简单,吴秋景猜想,也可能
是马伕与小姐,眼下麻烦大了。
脑门上的鲜血缓缓流下,吴秋景吃力地瞇起眼,眼下只能祈祷他们别下手太重。
*
把卷宗从柜子上抽出来,却翻倒了一旁未结案的资料。才刚整理完,梁栩就发现自己
的笔电还在车上,回停车场去找,才想起笔电放在家里根本没带出来。
真是不顺,梁栩一阵懊恼,想加班的心情都没了,干脆回家早点休息算了。
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梁栩感觉一阵怪异,似乎有东西落在皮椅上了。他往后一摸
,从底下捞出一把扣著一朵笑脸小花的钥匙,一看就不是自己的东西。
吴秋景没有带包的习惯,几次观察下来,老爱把物品随意放身上的口袋,想必是他丢
下的东西。梁栩左右端详著那把钥匙,不知道对他来说重不重要?思来想去,反正他家也
不远,就干脆拿给他吧。
启动油门,方向盘转了一圈,梁栩往美嘉味便当店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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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度UPUP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