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果消息没错的话,苏阿檀就住这一带。”吴秋景说:“现在只剩下他儿子。”
晚间十一点,狭窄的旧城区巷弄像睡着似的没什么人烟,路边骑楼塞满了休息中的摊
车,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油腻臭气。
“她儿子的职业是什么?”梁栩沉着嗓,穿越骑楼旁的障碍物。
“......他没有固定职业。”吴秋景说:“成天游手好闲每天在游艺店打机台,没钱
的
话就四处去借。”
两人来到一栋十二层楼的公寓前面,吴秋景看了看手机,正是他们要找的地址。大楼
门上挂著四个红色压克力字体写着‘京王大楼’,老建筑物疏于管理,门户大开,完全没
有管制作用,外墙像染了屋漏痕一样灰黑不清,每一层每一户外都挂著锈蚀的铁窗,像黑
色牢笼一样将窗户圈起来,连入口处也堆满了纸箱或废弃垃圾,颇有回到六零年代台湾社
会的氛围。
门内只有一盏苍白的日光灯,两侧墙上贴满了各式借贷广告。正前方是红色的电梯门
口,右侧则狭窄的逃生梯,整体环境老旧且诡异,任一个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想踏入这里。
“会怕吗?”梁栩刻意调侃吴秋景。
“起码有人住。”吴秋景怒瞪他一眼,“别太过分了。”
看样子不是逞强。梁栩无声地笑了一下。
正前方的电梯显示面板呈现无机的黑,应当是年久失修已失去功能,吴秋景也不敢贸
然搭乘,反正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四楼,多走几步路总比被困在电梯来得好。
楼梯扶手上覆蓋著一层黑色油垢,连碰都不想碰,他们一步步踏上楼梯,时不时听见
其他楼层传来咳嗽声、电视杂音与隐隐约约的哭嚎。京王大楼屋龄大约四十年,当年落成
时属精华地段,为该地区户数最多的建筑物,但随着时代更迭,大楼产权多次易手,住客
复杂、纠纷不断,渐渐地成为了附近居民口中的鬼楼。
踏着阶梯逐步往上,自楼间左右两侧延伸各有一条暗不见天日的长廊,两侧大约有八
到十二户,有住客敞亮着大门,一名老人身穿长袖对着电视新闻沈睡,长廊外堆满了各式
私人物品,甚至还有小型瓦斯炉跟冰箱,复杂的恶臭凝滞在楼层之间。
越往上走,女人的尖叫声越明显,另外也有男人的怒骂,两人似乎是在争吵。到了四
楼,一过楼梯转角,长廊不远处一对男女正在走廊上互相拉扯。男人年纪约莫四十几岁,
只穿着一条四角裤跟毛衣,一双大手像铁箍似的拽著女人的长发不放,嘴里不断喷出不堪
入耳的各式脏话,瘦弱的女人瑟缩在地上大声哀嚎,粉色丝质睡袍衣不蔽体,大半蹭在地
板上弄得凌乱肮脏。
“喂!”梁栩率先斥喝男人。
几乎同一时间,吴秋景像一阵风似的飞出去,直接一脚踹在男人的肚子上。女人的尖
叫撕裂了夜的宁静,男人跌坐在长廊旁的纸箱上,捧著肚子面露痛苦,脏话仍不绝口。
“你就是老鼠吗?”吴秋景一脚踩在男人的肩膀,手肘靠在膝盖上滑手机,频频比对
著萤幕内的照片,他用台语对男人说:“看起来是你没错......遮厉害还会打查某?想找
死
吗?”
“你、你是谁人?”老鼠一阵骇然,仍虚张声势地说,“伊......伊是阮七仔!我当
然
佮教训!”
长发混著泪水与唾沫黏在瘦弱的面颊上,女人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朝着老鼠大喊:“
他是畜生!畜生!你打死他!你快打死他!”
女人的年纪看起来相当年轻,约莫三十出头,苍白的肌肤带着病态感,眼匡与下颚旁
的紫黑瘀青特别怵目惊心。那双眼像游移的蝌蚪惊惶不定,虽称不上标致,却有股让人移
不开眼的气质。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两条细长的腿上也是斑斑黑青,梁栩不动声色地
观察,旁边有户人家门户大开,房灯还亮着,门外放著男人跟女人的鞋子,看样子他们应
该是一路从房间吵到外头。
“你这臭婊子做死吗!”绰号老鼠的男人做势挥拳,却被吴秋景一脚踹上胸口,男人
痛得五官纠结,一口气吐不出来。
女人咬牙切齿地瞪着老鼠,不断落泪,梁栩脱下身上的夹克披在她身上,轻声问她:
“站得起来吗?”
或许是从没接受过这种温暖,女人像惊吓的鸟一样直直地瞪着梁栩,她仍然匍匐在地
,仿佛是要用自己的四肢紧紧地将身躯裹成一颗球,极欲保护身体里的东西一样。
女人红著鼻头,流下泪水,她仿佛看见了浮木,但胸口的怒意又即将破腔而出,只能
咬著牙,如呕血般恨恨地说:“那个畜生王八蛋想杀了我的孩子。”
吴秋景愣怔,一股怒气陡然上涌,脚下的力道跟着加重了些。底下的男人痛得哇哇大
叫,吴秋景啐了声脏话,恶狠狠地对老鼠说:“打一个孕妇,你倒挺有本事的。”
此刻的男人早就按耐不住,大声用台语咆哮:“疯女人!你要拿什么养孩子?!连自
己都养不活了还要养什么小孩,你这个疯鸡屄!干!不要回头求我......”
老鼠又被吴秋景狠狠地踹了一脚,这回不可是小小的威胁。老鼠痛得卷曲成一颗球,
只能张著嘴巴不断干呕,恐怕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阿景。”暴力可不是什么好行为,梁栩刻意喊他的名阻止他的行径,却不连名带姓
,为的是避免男人往后找碴:“先压着他就好。”
吴秋景顿时有些别扭,对这近似亲暱的称呼感到莫名其妙又诧异,眼下不好吐槽,只
能将那股怪异的感觉强压入心头。
一旁的女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她咯咯地笑起,又怨恨地怒斥:“你是怕我没办法给你
钱才要我拿掉小孩吧?跟你这么多年,我所有的钱都被你拿去赌博!你这个没路用的查甫
,成天就只会赌博!”
老鼠痛得在地上哀号,嘴巴像濒死的鱼一样一张一阖吐不出半个完整的字。
那女人掩著下腹,她眼中有火,痛下决心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要带走
他!”
梁栩从口袋抽出一张照片,询问女人:“你认识这个人吗?”
那是一张两寸半的大头照,照片中的梁子烨身穿制服,相貌端正,微微地勾起一道浅
笑。
女人顿了顿,明显地犹豫了,她反倒收敛起神态,好似有了底气拿捏著梁栩的要求说
:“你必须帮我的忙,我再告诉你。”
梁栩哼笑了声,勾起嘴角说:“没问题。”
*
女人说她叫做小娜。
收拾行李的时候,右脚掌明显萎缩,动作稍微缓慢。小娜注意到吴秋景的视线,便朝
着他歉笑:“都是因为这只脚让我这辈子都找不到好男人。”
夹克还给梁栩,小娜草草地在睡衣外头套上一件杏色长洋装,这是她衣柜里面最体面
的衣服,其余的就胡乱塞进行行李袋。瘦弱苍白的躯体上,到处都是瘀青,看样子不只被
殴打过一次。老鼠被吴秋景按在餐桌椅上,双臂反剪在身后用皮带紧紧缠住,他只能恶狠
狠地来回瞪视,但又惧怕眼前那里两名陌生男子,心里头惴惴不安,一直回想这阵子到底
是惹到了哪个人或是又欠谁的钱。
虽然年纪不小且历经风霜,但仔细一瞧就能发觉其实老鼠相貌不错,标准靠女人生活
的烂男人,只敢在弱者面前作福作威,一辈子如肮脏的烂泥一样扶不上墙。
“恁俩个到底是谁......”老鼠脸上铁青,搜肠刮肚想不出眼前这两个人来自哪里。
“你不用管那么多。”吴秋景死死地捏着他的肩说:“只要你乖乖回答问题,我就放
过你。”
老鼠吃痛,脸部表情再度皱成一团。
小娜将值钱的东西全部搜刮到行李袋内,事实上,值钱的东西不过就是几条金项链跟
一双鞋。老鼠好几度失控破口大骂,下场就是被吴秋景狠狠敲头,最后只能不断瞪着小娜
,敢怒不敢言。
熊熊怒火烧裂了吴秋景冷漠的外表,梁栩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他想起了蔡宗男曾
经说过的事——家庭暴力、刻苦的母亲,似乎触动了吴秋景内心最幽微的敏感神经,使他
怒不可抑。
环视周遭,老鼠与小娜的栖居之所不过十坪大,却塞下一张床、一组衣柜、一座小厨
房跟没开窗的卫浴,拥挤却不凌乱,再油黄灯泡的照映下反倒感觉小巧精致。八成是女人
的功劳,梁栩心想。
“苏阿檀过世以后你才搬来跟他同居吗?”梁栩站在门口旁双手环胸。
小娜胡乱收拾著东西,头也不抬地回答:“这间房子是我的名字,以前阿檀姨租这里
,入狱以后我就买下来了。她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假释以后偶尔会回到圣母那边住
一两天。”
“她出狱以后还继续信那个烂宗教?”吴秋景尖锐地挖苦说:“她有好好反省吗?”
小娜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她假释之后跟我说过,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那个孕
妇加入教会。”
“他们两个是怎样的关系?”早在侦查庭时梁栩就已询问过苏阿檀这些相关问题,但
他想在从其他人口中比对出正确性。
“阿姨对任何人都很好。”小娜朝着老鼠的方向怒瞪:“就是个性太好被这种烂儿子
欺负。”
“我干——”老鼠又被吴秋景按回桌子上,手肘呈现奇特的姿势令他痛不欲生:“干
干干干干——我错了我错了!”
“哈!”小娜快意地笑,有人撑腰她就更加放肆:“我有说错吗?你就是烂人一个!
我就是真傻才没跑!”
“先说回原本的事情吧。”梁栩沉声说。
“阿檀姨之前在崇新医院工作所以才认识那个孕妇。”小娜抖了抖行李袋,将拉链拉
上:“他们的感情像姐妹一样好......说母女也不为过。”
这一点跟梁栩在卷宗得知的资料一样,死者刘智玉因为产检与大女儿早疗的关系频繁
出入医院,因此与苏阿檀相识。苏阿檀照料了她在医院里的每个细节,好比贴身的看护一
样,大小事都由她尽心照料,甚至有时连三餐都一手包办。
“阿檀姨本来人很开朗、很活泼,是个老好人,不过很想不开的事情容易执著......
就
是因为想拯救她儿子所以才加入明心真理。”
“欸欸欸!你不要胡说喔!”老鼠急得快跳脚,“她去参加那个教会跟我无关喔!我
又没叫她去!哎唷——干干干!”
“你怎么这么吵?”吴秋景拉紧皮带,手肘捆得更加死紧,男人痛得呲牙咧嘴,甚至
连泪水都快飙出来。
“所以是苏阿檀带领那位孕妇入教的吧?”梁栩不得不把话题导回正轨。
小娜停下手边的事,端详起梁栩来,半晌之后说:“你是那个孕妇的家属吗?”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梁栩的态度出奇地冷静,没有喜怒哀乐的面容让人读不出情绪。小娜不由得吞咽了口
唾沫,不敢继续将话题岔开:“是阿檀姨带她进去的没错,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穷得
要命,有好的东西就喜欢跟别人分享......阿檀姨时常看她一个人带小孩很辛苦才会想帮
助
她,阿檀姨还说,有明心真理的伙伴一起照料会更好。当初她只是好心,哪知道会是这样
的结果。”问来问去都是跟明新真理有关,小娜直觉梁栩应当是死者家属,她想了想,接
著说:“阿檀姨曾经说过......那个孕妇长太漂亮,所以圣母很不高兴,一直找各种麻烦
针
对她......其实是怕她的年轻貌美会威胁到圣母的地位。”
关于这一点,梁栩忆起其他证人的说法似乎有这件事,警方还因此曾朝着毒杀侦办。
小娜说的话都跟先前的调查差不多,梁栩由此可以确认这个女人是据实以告。
“苏阿檀假释以后有和明心真理的谁联络吗?”梁栩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或者是
她的交友状况。”
“没听她说过有和谁联络,应该都断绝往来了......毕竟那件事情过后,阿檀姨整个
人
都阴沉了不少,也不热衷交际了。”小娜提起行李袋,“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有些事情想问一下他。”梁栩朝着老鼠的方向说,“你在旁边帮我作证他有没有
说谎。”
小娜将手提包放到地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梁栩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直接展示在男人眼前:“这把钥匙可能是苏阿檀,你见过
吗?”
银质钥匙再普通不过,老鼠一脸茫然,惶然不安地看着梁栩,用台语回答:“我、我
......我怎么知道?我们又没住一起......”
梁栩同样把钥匙给小娜看一眼,但女人端详了许久,最后也是摇摇头。他在心中叹了
一口气,看样子线索又消失在茫茫之中,如坠五里雾般毫无起头。
“那这个男人呢?”梁栩拿出梁子烨的大头照,那瞬间老鼠的神态就不一样了。嘴唇
轻抿,眼珠子左右游移,像是在盘算著说词。梁栩见状又说:“你认识他,对吧?”
半晌过去,老鼠都不肯说话,吴秋景直接踹掉他的椅子,老鼠失去重心重重地跌坐在
地板上。
“你要不要说?”吴秋景居高临下地问。
模样十分狼狈,老鼠将自己瑟缩成球,低垂著脑袋,像是闪躲著视线:“这个人....
..
我是知道啦......不过,伊、伊不是死了吗?”
梁栩与吴秋景仿佛心有灵犀互望一眼,梁栩又问:“苏阿檀怎么认识他的?”
吱吱呜呜,老鼠浑身发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小娜叹了口气说:“阿檀姨假释
之后在公园当清洁工,有一次他去公园跟阿檀姨讨钱,讨到两人起口角互相扭打了起来,
有人报警以后是这个......”小娜指了指大头照上的梁子烨:“这个警察......来替阿檀
姨
围。”
“大概多久以前?”梁栩问。
“记得没错是......假释出狱不久,大概一年前。”小娜平静地说,“这个警察是个
好
人,他知道阿檀姨的处境,巡逻的时候都会来看看她,就是怕老鼠又来讨钱。”她从鼻腔
笑了声,自嘲般的说:“讨不到钱就转来殴打我,去我工作的地方跟我讨钱。”
老鼠面容贴地,缩著身躯不断发抖。
“阿檀姨跟谁都能变成朋友。”小娜笑了笑说:“这个警察也是,他们两个满合的,
警察先生常常去公园找阿姨一起吃饭。”
“那苏阿檀后来怎么自杀了?”梁栩问她。
“我想应该是忧郁症吧,自从假释以后她就变得沉默不爱说话,”小娜说:“无缘无
故在公园的厕所自杀,连个遗书都没留下......警察先生也有去殡仪馆拈香。”
梁栩沉默了一阵,接着说:“你回想一下,苏阿檀过世之前有什么异状吗?”
“说实在话......自从发生‘那个案件’以后阿檀姨整个人都很异常。沉默寡言、时
常
发呆,动不动就喃喃自语、神神鬼鬼的,很不像以前。”小娜搓了搓肩膀,不安地说:“
我记得很清楚,她过世前一个礼拜的傍晚,那天刚好是五月台......天气非常闷热,街上
整
个像火烧一样红通通的。阿檀姨拿了一些水果给我,因为天气热,所以我送了她一件排汗
内衫,希望她工作可以穿,不过阿檀姨婉拒了。”
房间内的灯泡微微地闪烁,仿佛陷入恍惚的回忆,小娜的神情忐忑,下意识地搓揉着
指尖:“阿檀姨说,要我把好东西留自己用,她是用不到了。”
“为什么?”梁栩问。
“她说......有人要来跟她索命了。”
索命?
回忆汹涌而来,法官的落槌声仿佛自耳边响起。梁栩想起了江卫夫被法警架离法庭的
模样,泪水爬满了赤红的面孔,青筋虬髯在太阳穴,他大声吼著,像地狱来的恶鬼一般鬼
哭神嚎。
‘这就是正义吗?!’
‘牺牲我的妻女就是你们的正义吗!’
‘她们都是我最爱的人!你们懂这种痛吗!你们懂吗!’
梁栩脸色铁青,陷入沉默,吴秋景察觉到他难得的异常,心头微微发慌。
那时候,江卫夫的话像锥子一样刺入了所有人的身躯,鲜血淋漓地挖开每个人的心头
,他崩溃、哭泣、怒吼,却没有人敢出声斥喝他住口。
‘我要杀了他们!’
‘我要杀光他们!’
这些话回荡在法庭的天秤下。
‘我要杀光你们所谓的正义!’
梁栩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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