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风》29 FAKE 证据
凄冷的月光洒了一地孤独，秋千上的人影越发稀薄，好似要消散而去。
徐惠风一时怔忡，箭步上前扯住秋千木绳，也扯住了雷千朗飘散的意识。
雷千朗愣怔半晌，抬眼望向身旁的人。两人对视良久，直到徐惠风看见他墨色的眼瞳中掠
过一丝苦涩的瞬间，雷千朗随即撇头直视前方。
他移动脚步站到雷千朗面前，后者又将视线转往另一旁。
“你现在不理我是因为你想起来了对吧？”他试探地轻抚那柔顺的发丝。
雷千朗没有回应，亦不阻止他的触碰，徐惠风遂大胆地施加力道摩娑这颗不知道装了什么
的脑袋瓜。
眼前的人沉默不语，徐惠风迳自开口：“我跟泰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天并不是跟他单
独出去，我们还有约其他人的，而且我是真的怕太晚回来会吵到你睡觉才说隔天再过来。
我和他……从高中分手后就没有联络，这你是知道的，我和他重逢巧遇那天你也在。我跟
你保证，我和他就只是朋友，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不管是跟你交往前还是交往后，因
为，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只想跟你在一起。”
想跟他在一起、想待在他身边，徐惠风放弃了总经理的位子，自愿担任雷千朗的特助辅佐
他，自愿退到他的身后推着他，为他披荆斩棘。自始至终，徐惠风的动机都不单纯。他不
后悔，因为雷千朗如他所期待地成长、茁壮──虽然最近变得很不可控。
可惜徐惠风这番告白只换来一声冷笑。
“我看到了。”雷千朗的视线重新对上徐惠风，满眼嘲讽，“我看到你们在一起。”
徐惠风吐了几口气，解释道：“你是说健身房那个吧？我……我对身体的界线本来就不是
很在意，你那么介意的话，我以后都跟他们保持距离，不让他们碰，这样可以吗？”
他将之前说过的话换个方式又讲了一遍，他其实考虑过如果雷千朗还是不接受，他只能退
掉健身房会员，先不跟梁泰煦联络──梁泰煦会理解他的。
梁泰煦理解他，但雷千朗不理解他。惊觉内心闪过的念头，徐惠风霎时移开视线。他不应
该有这种想法，雷千朗和梁泰煦原本就是不同的个体，他不能用同样的相处模式，他不该
用梁泰煦的标准去要求雷千朗。雷千朗就是雷千朗，不能跟任何人比较。思及此，徐惠风
的胸口隐隐作痛。
雷千朗拨开那只覆在他头上的手，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不是健身房。我看到你们在一起
，在……床上……”他顿了一下，做了一次深吸呼，说出最后两个字：“做爱。”
呼吸瞬时停止，徐惠风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雷千朗在说什么。
他又在胡言乱语了？不对。徐惠风猛然想起陈叔告诉他，雷千朗有时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个毛病若雷千朗不主动提起，旁人不会知晓，是故陈叔无法得知发生频率。
第一次有异状是有次雷千朗自己说他偷偷在陈叔搁在椅子上的外套里塞了糖果，但糖果最
后在雷千朗房间找到，完好无拆封，此事姑且还能说是雷千朗错记。后来某天，雷千朗说
他在半夜见到有陌生车子开进庭院，请陈叔查监视器──当时他的手机尚未跟监视系统连
线──陈叔照他所说的时间点调阅每一支监视器画面，并未看见车子进出，陈叔将结果告
知雷千朗，雷千朗无法接受，说他分明见到有车进出，甚至怀疑陈叔欺瞒。陈叔让雷千朗
自己查看监视器，之后又带着他在庭院搜索，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另一项关键，雷千朗
当时戴着智慧手表，系统显示在那个时间点他正处于睡眠状态。
这件事对雷千朗造成很大的打击。那么鲜明的记忆竟不是真的，那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以往被他当成真实的记忆里，存在着多少虚假？
徐惠风思索著该如何告诉雷千朗事实，他双手按在他肩上，轻轻地说：“千朗，你说看见
我跟泰煦在床上，是在哪里的床上？”
雷千朗双眉紧蹙，瞪着徐惠风，半晌才开口：“在你家。”
“在我家？你是说我现在住的地方还是我老家？”
“那是……你老家。”
“你是怎么进去的呢？”
“走进去。”
“我们家没锁门吗？我爸妈不在？我房间也没锁？”
雷千朗努力回想，他只记得他打开房门就看见徐惠风和梁泰煦，其他事毫无印象，此时他
的脑中又跳出办公室的景象，像是电视的子母画面──到底是在哪里看见的？
徐惠风见他似乎有点动摇，一手摩娑着他的肩，一手抚上他的脸颊，“你仔细想想，不合
常理吧？而且你走进我房间，我会没看见你吗？你若真的撞见，当下没出声吗？”
每个问句都戳著雷千朗，脑细胞急速运作，他觉得他的大脑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他反复想
著中秋去徐惠风老家的场景、徐惠风房间的格局和摆设──不一样。站在徐惠风房间门口
是见不到床铺的，他记忆中的徐梁奸情却是一打开门就见到横摆的大床，除了床，那里什
么也没有。
意识到自己出错的雷千朗双手遮著脸，原本排列好的记忆又开始浮动。他这几天一直在整
理自己的记忆，好不容易找回一点现实感，好不容易找回一点自己，他把拼图拼好了，却
无法判断真伪。
“陈叔告诉你了吧？我的记忆不可靠。”他放下双手，眼眶湿润，“你知道吗？假造记忆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个人都办得到。”他看了看正专注听他说话的徐惠风，扯出一抹笑
，“你听过曼德拉效应吗？集体的虚假记忆。徐惠风，一切都是假的。你没有跟我告白、
没有跟我交往，这些──都不是真的。”
见鬼的曼德拉效应。徐惠风听都没听过。
“我是真的，我就在这里。千朗，我喜欢你。”
“你只是以为你喜欢我。徐惠风，你也生病了吧，不要被我影响了。你以为的那些事都没
有发生，你被催眠了。”
“他妈的我没有被催眠！”因为对方又开始胡言乱语，徐惠风忍不住讲了粗话。
他焦躁地在旁边踱了几步，陈叔曾说要防著雷千朗否定一切，他没想到雷千朗连别人的记
忆都要否定。
霎时一个念头闪进他脑海──他这几天好像没看到雷千朗使用手机。
他一把将雷千朗从秋千拉起，拖着他走进屋内。雷千朗几次想挣脱，都被他牢牢抓住──
他不会放手，他不要再放手了。
徐惠风将他拖进主卧，开了灯、锁上门。
“你现在是要干嘛！”终于被放开的雷千朗揉着自己的手腕，气红了脸。
徐惠风眼神搜索著房内，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里面找到雷千朗的手机。他将手
机对准雷千朗的脸以便解锁，然后点开雷千朗的相簿。
雷千朗还没反应过来，徐惠风先傻了。
相簿里除了少量雷千朗的自拍，其余几乎是徐惠风的照片。有徐惠风工作的样子、开车的
样子、吃饭的样子、健身的样子，还有徐惠风在床上睡觉的样子，很显然都是以雷千朗的
角度所拍，他甚至看见几张雷千朗趁他睡着枕在他身侧的自拍照。
照片从他们交往前就开始，一时之间滑不到尽头。徐惠风瞠目结舌看着这些照片，突然心
头一紧，他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交往以来他们从没有合照过。他们几乎都在家里约会，
没有想过要拍照。
“你想要我的照片、想跟我合照可以直接跟我说，不用偷拍。”既高兴又心疼，徐惠风强
忍着喉头哽咽说道。
雷千朗从医院醒来后就没碰手机，几乎忘了手机的存在，他的手机是陈叔帮他收在抽屉里
的。他慢了几拍才想起手机里有那些照片，急忙想将手机抢回去，但他抢不过徐惠风。
抢不回手机的雷千朗瘫坐在床上，努力平息过于激动的呼吸。
虽然还想多欣赏雷千朗偷拍他的照片，但徐惠风的目的并不是要偷看相簿。他按日期从相
簿里找到一支影片，点开后放到雷千朗面前。
影片里是徐惠风，脸上漾著温暖的微笑，他对着镜头说：“千朗，我喜欢你。”
──千朗，我喜欢你。
一直忍耐著的情绪溃堤，擦拭的手指赶不上眼泪落下的速度。
徐惠风在他身旁坐下，将他拥入怀里。
“我不知道……你不要喜欢我比较好吧……”雷千朗泣如雨下，声音断断续续。
“为什么不要喜欢你？喜欢你是我的自由。”徐惠风抚着他头顶的发旋轻声说道。
雷千朗第一次将心里的垃圾都倾倒出来，这些事他连咨商师都没说过。他认为自己总是为
别人带来灾厄，父母的死、弟弟的病，都是他一手造成。他甚至挡了别人的路，挡了徐惠
风的路。他有钱、有车、有房，是公司的总经理，是集团的大少爷，他是既得利益者。环
境比他艰困的人多的是，多少人跟他一样失去依怙，谁像他如此幸运还有未曾谋面的富豪
祖父可以讨钱？
他把需要照顾的弟弟带回雷家，便不需太分身乏术，他选了一条轻松的路，过着人人称羡
的生活，拥有这么多资源的他没有资格抱怨。他厌恶感到痛苦的自己，因为他也没有痛苦
的资格。他只是一个浪费粮食的人，他对社会没有贡献，他也不想要有贡献，这样的他，
没有资格活着。
没有他，这个世界会更好。
徐惠风安静地听他说完，他不知道原来雷千朗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无尽地贬低自己、责怪
自己。但是痛苦没有比较级，更不需要什么资格，最重要的是雷千朗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
人。
“千朗，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那个理由能不能是我？你能不能，为了我，活
著？”徐惠风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雷千朗沉默半晌，垂下了眼说道：“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让我痛苦的人活着？”
“……我让你很痛苦？”原来他是雷千朗痛苦的来源？曾经也有人看到他的脸就觉得痛苦
。徐惠风迟疑了，如果他让雷千朗感到痛苦，那么是不是代表该离开的人是他？
满脸泪水的人停止哭泣，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已换上一脸冷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想掌控我。”
“什……你说什么？”突来的指控让徐惠风猝不及防。
“董事长原本是要你接旭铠的总经理，你不但拒绝，还要董事长任用我当总经理。”
中秋那天，雷千朗趁著回雷家私下问了雷十郎，雷十郎直接告诉他真相。当初雷十郎属意
徐惠风担任旭铠总经理，徐惠风却建议由雷千朗坐这个位置，他会从旁协助。当时他在徐
惠风之后被叫进董事长办公室，他一开始也是拒绝的，因为他认为没有人比徐惠风更适合
这个位置，再说他何德何能让徐惠风当他的特助？然而雷十郎说“徐惠风已经答应了”、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那是……”徐惠风百口莫辩，这是他一直不想让雷千朗知晓的事实。
“你有问过我的意愿吗？你凭什么帮我决定？”只要想到这些年来的遭遇都是因为徐惠风
的一句话，是徐惠风亲自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心中的郁闷便纾解不了，“你一直引导我
往你想要的方向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已经是雷家的旗子，还得当你的旗子吗？”
“我没有那样想……”他那时没有说是觉得雷千朗不会答应，他也不希望让雷千朗误会这
个位置是他让出来的。
雷千朗冷笑一声，道：“喔，对，不是旗子，是狗。你就想把我当成你的狗吧。”
心意被形容得如此不堪，徐惠风有些难以忍受，“你不要再曲解我了。没问你的意愿是我
的错，我跟你道歉。我承认我是有在引导你，但我只是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每
天都能看到你，我想看你站上顶点，我想把全世界都给你。”
雷千朗有极好的资质，只是需要琢磨，徐惠风想让每个人都看见他有多么优秀、多么卓
越。
“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想站上顶点的人是你。”雷千朗一语道破盲点。他进公
司只是不想被说是吃白饭的、不想被看不起，并无什么伟大志向。
徐惠风将自己的目标强加在雷千朗身上而不自知，他把他自愿放弃的“前程”送给雷千朗
，私自认为这是对雷千朗最好的，却也在无意间抛出许多压力。
两人相对无语，良久，雷千朗迳自躺上床，不再理会徐惠风。因为他也没赶人，徐惠风自
作主张留在房里，顺手帮他关了灯。
徐惠风的手里还拿着雷千朗的手机，他悄悄走近再次用雷千朗的脸解锁，然后躲到浴室。
他仔细翻看每张照片，越看越抑制不了心口涌上的酸涩，雷千朗一直都在看着他，他却没
有察觉。是他太过愚蠢，还是雷千朗太会隐藏？或许两者皆有。雷千朗也拍了很多他和梁
泰煦的同框照，他怎么看都觉得是很普通的照片，到雷千朗眼中却变成亲密照，他考虑再
三还是没删除那些照片，就怕雷千朗发现后会反控他心里有鬼。
翻完照片，他犹豫几秒仍是点开通讯软件，聊天页面有个被置顶的群组，群组人数只有一
人，名称为“徐惠风king 8 egg”，他愣了一下后点进聊天群组，最后一则讯息是语音档
，照时间推算应该是雷千朗在海边时发出的，在语音档之前的讯息看起来都是雷千朗对徐
惠风的埋怨。他快速地往上滑动页面，也看见几则像是工作内容备份、行程提醒及记录，
这群组似乎是雷千朗个人的工作日志、生活日记、便利贴，以及所有想对徐惠风说又说不
出口的话。
看着那些讯息，徐惠风偶而会心一笑，偶而频频蹙眉，雷千朗对他的在乎他真真切切地感
受到了。
倏地他滑到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群组里的照片，那是几年前他的朋友帮他办生日派对时他
与朋友们的合照──雷千朗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照片底下的讯息更让他骇然，讯息写着：“笑得那么开心？约你吃饭被你拒绝，原来是去
寻欢作乐。在我那么痛苦的时候，在我那么想死的时候，你迫不及待离我而去，留下我一
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我？或许该离开的人是我。早在那一天，我就该走了。多活
了几年。”
徐惠风仔细回想，拍下照片的那天，他跟雷千朗一起加班到晚上八点，工作结束时雷千朗
确实问了他要不要一起吃饭，他虽然想和雷千朗吃饭，但朋友们都在等他这个派对主角，
只好推托有私事要处理便先行离去。小雷总在那之前从来没约他吃过饭──那天，雷千朗
其实在跟他求救吗？
不敢相信自己一时的疏忽对雷千朗造成什么伤害，徐惠风不禁摀住了嘴，胸口紧缩，呼吸
变得困难。他吁了几口气，继续往下滑，之后的讯息几乎都是负面的，光是读这些讯息，
他都仿佛见到雷千朗在他眼前崩溃。他每读几则就得停下来喘气，因为太令人窒息。
读完所有讯息后，剩下那个最后的语音档，他却不知该不该点开。他考虑了很久，语音档
的内容让他害怕，他并不想听，但一想到这是雷千朗想留下的最后的讯息，他觉得他必须
听。
语音档一开始是持续十秒的海浪声，然后是雷千朗幽幽的声音，语调平静而缓慢。
“徐惠风，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不到吧，因为你在好远好远的地方。你跟我在一起开心
吗？可能不是很开心吧。因为我觉得你其实也没有很想跟我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告
白呢？是脑子摔坏了吧。或者这根本都是我的幻觉……是幻觉对吧？还是我的妄想？我已
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也许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如果重来一次，我希望不要再遇
见你……”
接着又是海浪声，在语音档的最后，雷千朗好像又说了什么，似乎是用气音说的，声音非
常微弱，徐惠风将音量调到最大，反复听了几次。
他不是很确定，但他好像听到雷千朗说，我爱你。
***
寒冷的空气透过落地窗侵袭进来，虽然开了暖气，雷千朗仍蜷缩在厚棉被里。他好讨厌自
己，讨厌这个把所有过错推到徐惠风身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