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日了。
　　田柾国重新换上他上山被抓住时，与朴智旻第一次见面所穿的道袍。朴智旻想替他收
拾行囊，仔细一想才发现，竹山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让他带走的。
　　送别的时候，朴智旻照顾著的所有妖狐都出现了，十数对眼睛巴巴地望着牠们好不容
易熟悉起来的人类少年，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哀鸣声。
　　朝原和晚沄也站在牠们前方，看向田柾国的眼中不再是愤恨，复杂的眼神中遗憾与些
许的寂寞压过了微小的猜疑。尽管牠们对田柾国返回道门这件事感到不安，可在眼下的这
个时刻，牠们不舍的情绪无比真实。
　　朴智旻站在比所有人都远的地方，注视著田柾国。
　　不到一年，脸庞充满稚气、气质稍嫌浮躁的少年沉淀许多，说长不短的时间，似乎就
能让人变了一个样子，使田柾国隐隐有种男孩正在蜕变为男人的模样。
　　朴智旻握了握袖子里的东西，稳住心神，呼唤被妖狐们簇拥的那个人。
　　“柾国。”
　　少年抬眼望来，朴智旻则一步步地走向他。或化成人形或维持原貌的妖狐们纷纷让开
了一条走道，让朴智旻能够毫无阻碍地走到田柾国身前，好好地与他告别。
　　“时间过得真快。”朴智旻朝他微笑，“和你在这座山上见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
　　田柾国眼帘轻微地颤动，安静地听他说话。
　　“一开始瞧你乖张淘气，总是和其他孩子不对付，我还有些头疼。可是这段日子相处
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能明白，你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朴智旻伸手抚摸他的头顶
，在昨晚彻夜未眠，脑海里思来想去的那些话，一到了该说出口的时候，他又不知该从何
说起才好。
　　朴智旻对自己有些懊恼，他无奈地笑了下，摸了摸田柾国柔软的耳根说道：“我们都
知道你将要回到哪里。多余的话我不会说，我只希望你下了山之后，好好地照顾自己。你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对你而言最最重要的，就是你本身。”
　　所以你绝对要好好地熬过接下来的试炼，顺利平安地离开绝情阵。
　　朴智旻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一边从袖口中拿出他准备多时的礼物。
　　“最初，我请你留下来陪伴着我，可在你待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所以我想送你一个临别之礼当作答谢。”朴智旻拉着田柾国的手，将那条刻满咒纹的玉
珮放进他的掌心，“这个东西就像一个护身符，它能保护你不受邪祟的侵害。还有，假如
哪一天你不小心受了伤，或是想我想到受不了了，你也可以用这个玉呼唤我。只要你握著
它叫了我的名字，我就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
　　田柾国看了手中白腻温润的玉珮一眼，又将目光放到了朴智旻身上，把手往他的方向
推了推。
　　“我想要你替我戴上。”
　　朴智旻愣愣地看他，他本以为田柾国会因为这份礼物，或者他说的话而感到别扭，没
想到少年没有任何牴触的情绪，反而认认真真地接受了他的心意。
　　朴智旻张了张嘴，迟疑道：“但是你回去的时候，可能会……”
　　田柾国将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腰侧，双眼始终注视着他，坚定地说：“就戴在这里。”
　　直接在这里戴上的话，等他回到道门，肯定马上就会被注意到。可是田柾国表现得满
不在乎，他情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让朴智旻替他完成送礼的最后一道程序。
　　一股炙热的情绪涌上朴智旻的心头，他握紧了手指，那块玉珮被他们两人摀得温热，
却仍不及他胸口温度的千分之一。
　　他面对着田柾国弯下了腰，用两只手扣住了后者的腰带。挂上玉珮只是一个极其简单
的动作，朴智旻的手却不知为何地在发抖。好不容易将那隐藏着狐狸的玉珮戴到了田柾国
的侧腰上，朴智旻莫名地松了口气，正欲抬起身时，身前的人猝不及防地张开双手，紧紧
拥抱了他。
　　“谢谢你。”田柾国倚靠着他的肩膀，道过谢之后停顿了许久，朴智旻以为他还有话
要说，但等到最后，他只听见少年带着些许颤抖的呼吸声。
　　朴智旻淡淡的笑了笑，两手放在田柾国的背上轻拍，无声地安抚怀中的人，温柔的动
作充满珍惜和怜爱。
　　“……我得走了。”田柾国闷声说道。
　　“嗯。我晓得。”朴智旻还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他在等田柾国主动放开他。
　　耳边传来其极细微的一声叹息，围绕在朴智旻身侧的手臂慢慢松开，田柾国向后退了
一步，从他的怀里退出，鼻尖泛红。
　　朴智旻轻轻刮了他的鼻子一下，轻笑道：“别怕，我们会在这里目送你离开。”
　　田柾国毫不抗拒朴智旻对待孩子般的举动，他张著一双圆圆的黑眼，明明是还存有几
分稚气的脸，那双眼透露出来的眼神却十足成熟，甚至有几分朴智旻都无法看懂的情绪隐
藏其中。
　　他转过头，一一看向身边围绕的每一只妖狐，把牠们的模样仔仔细细地印在脑中。当
他的视线和朝原、晚沄对上，他的面容变得更加柔和，对着两人点了点头。
　　两名化形的妖狐抿紧了嘴，尽管他们没有多言，但头顶垂下的两对狐耳已经透露出了
他们心中的情绪。
　　“各位，我走了，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田柾国总算露出了笑容，对竹山上的
所有狐狸鞠了个躬，以感谢牠们对自己的包容。
　　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朴智旻那里。
　　田柾国脸上的笑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朴智旻很难形容，他只知
道看着那副模样的田柾国，他忽然也觉得鼻子开始酸涩，不晓得为何想要哭，却也想和田
柾国一样去微笑。
　　“再见。”田柾国眨着眼，隐晦的亮光从他眼中闪过，“……智旻。”
　　……他叫了他的名字，用和以前一样的方式。
　　朴智旻闭了闭眼，克制住想挽留对方的冲动，站在原地对他挥了挥手，“再见了，柾
国啊。”
　　等你通过试炼之后，我们就到绝情阵之外再见。
　　朴智旻默默想着，在田柾国转身之后，一直伫立著目送他的背影，看他越走越远，直
至消失在竹林里。
※
　　田柾国刚走的那几天，朴智旻居然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从他留在竹山的第一天起，朴智旻就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已经习惯了躺下时身边
有另一人的存在，如今床铺上剩下他自己，他便开始怀念半夜时会逐渐朝他靠近的温暖，
或是早晨偶尔压在他身上的一只手或一条腿。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连田柾国的气味，都在数天之后彻底消散，所以关于田柾国的
痕迹，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被抹除。一开始还垂头丧气的妖狐们也逐渐适应着没有少年
的生活，尽管偶尔提到他还是会有些伤感，但牠们最看重的仍是己身的修行，难过的情绪
终究会过去。
　　如此看下来，最患得患失的反而是朴智旻了。
　　当初他进入幻境没有多久，就遇见了田柾国。仔细一想，他其实不知道在没有田柾国
陪伴以前，他在竹山上该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这里确实与他现实里居住的桃林峰很类似，身边也围绕着一群跟着他修练的小狐狸们
，可是除此之外，他与幻境便再没有一丝连结。
　　他在桃林峰偶尔也会感到无趣。许久以前，他无聊的时候就会去找田柾国，和他打闹
调笑，看着对方被他逗弄到气急败坏的模样，便觉得有趣极了。田柾国和他疏远之后，他
也还有哥哥朋友们可以闲话家常，他会去和闵玧其斗嘴，想办法和鉴镜司们打好关系，偷
偷替自己争取一些福利；他也会去找金硕珍诊断身体，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帮忙打理药草；
若是有了事业上的烦恼，他总忍不住向金南俊和郑号锡诉苦；而金泰亨更是他不需要任何
理由，就可以请求他陪伴的挚友。
　　但在绝情阵里，他感到心情低落的时候，他能找谁宽慰自己呢？
　　朴智旻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寂寞原来是如此地可怕。
　　他的心被孤独蚕食著，朝原和晚沄曾不只一次对他表示过关心，他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可是正是这种时候，他的理智会强硬地告诫自己不要去依赖幻境里面的人。
　　这里是设置给田柾国的试炼，而不是他的。朴智旻若是在此处越过了应当保持的距离
，开始沉浸在幻境给予的舒适环境和温情里，那他会陷入无比危险的境地。
　　他得和田柾国回到现实世界，在那里再次见面才行，可不能被困在这了。
　　朴智旻为了不让妖狐们担心自己，他只好强压住自己的情绪，除了平时提供牠们修炼
上的指导外，他开始转移了注意力，培养起其他兴趣，好透过做些什么事来让心静一点，
那他就可以不必面对空虚和孤单的情绪。
　　他不知不觉间对雕刻着了迷。因为有过了之前雕刻玉珮的经验，朴智旻在休息时第一
个想到能安静消耗时间的事物，就这么浮上了他到脑海。他本想着继续和玉铺的师傅学习
，但下了山就会有无意间碰见田柾国的可能，他不希望在对方主动呼唤自己前就和田柾国
遇上，也害怕就算只是瞥见少年一眼，那被落下一般的种种负面情绪就会再次占据他的内
心，于是他只好作罢。
　　不过，他自己不下山，请别人帮忙倒还是可以的。
　　制作玉珮的那段时间里，朝原对玉铺的事情已经相当熟悉，于是朴智旻便托他时隔几
月去替他将便宜的玉石和雕刻工具买回来，让他坐在庭院里一个人静静琢磨。
　　朴智旻一开始只会刻狐狸。没有人一笔一划地指导他，他的狐狸雕起来便弯弯扭扭地
不成样子。他恍然想起了以前，无聊拿着木头胡乱雕著动物和人像的时候，成品做出来总
是会遭受嫌弃。
　　回忆涌上心头，朴智旻止不住地笑。
　　有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小狐狸被他的笑声吸引，走到他身旁，亲暱地靠着他脚边蹲下，
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雕狐狸。”朴智旻笑着回答。
　　“雕我们？”小狐狸的想法很单纯，他以为朴智旻刻在玉石上的狐狸就是待在竹山上
的同伴，便似懂非懂地问：“为什么要把我们雕出来呢？”
　　“为什么……”朴智旻的手停住了。他看着青玉上模模糊糊的动物模样，声音突然沉
静下来，“可能是因为，以前有个人按照我的模样，为我做了一个漂亮的狐狸木雕。”
　　这是他永远不会遗忘的回忆。
　　所以无意间，他选择了用雕刻来逃避孤独的时光，透过这一个个雕出来并不好看的狐
狸，去思念他心里的那个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朴智旻低着头，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双手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小狐狸察觉到他的
异状，扯了扯他的袖子，率直地开口。
　　“师父，需要我再下山一次吗？”小狐狸歪了歪脑袋，看向朴智旻的大眼还像以前那
般目光灼灼。
　　朴智旻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好笑地温声反问：“我要你下山做什么？”
　　小狐狸答得很快：“去找你说的那个人。”
　　他将下巴放置在朴智旻的膝上，以人形模样做出狐身常做的动作，认真道：“师父不
是说了吗？做这些狐狸玉石是因为以前有人做过狐狸木雕送给你，那需不需要我去找那个
人，好把你做的狐狸玉石送给他？”
　　朴智旻愣愣地看他，心里忽然有股奇怪的感觉。从他们离别开始，他对田柾国的想念
没有一天消散，这些情感沉淀在他心里，不知不觉与现实的记忆重叠，不应该的执著和渴
望在他心里扎了根，扩散至整个胸口，让他的心脏似乎跳动一下，就会被这些错综复杂的
根枝束缚住，令他毫无理由地痛苦。
　　是因为在朴智旻心中，真实的只有他自己和田柾国这个缘故吗？朴智旻这时才警觉，
他放在田柾国身上的感情太多太重，几乎要把自己都给压垮。
　　他的确珍惜著这名弟弟，心里的爱应当和对待其他哥哥们的一样，因为长久以来的陪
伴，所以才产生如今这般刻在骨子里的亲近。
　　但为什么他又要在这段时间里如此地患得患失呢？
　　明明只需要在这里悠闲地等待一切结束就行，他为何会这么害怕？
　　小狐狸单纯澄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朴智旻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不能……”朴智旻想说，他恐怕不能再和田柾国见面，而他其实都没有仔细思考
原因，只是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
　　然而他拒绝的话还未说全，他的手背便突然感受到一阵抽痛，一道熟悉的咒纹隐隐约
约浮现在皮肤表面，伴随着低微的呼唤，让朴智旻脸色大变地站起身来。
　　方才那些警醒和顾虑都在刹那间被他抛到脑后，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田柾国出事了。他必须立刻赶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