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Did I ever make it go through?
屋簷下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至少又迁觉得比自己原先预估的少
一点新奇不安，多一点平凡如常。
一开始他以为必须时时照顾伍世霖的吃喝拉撒，毕竟他有时候像个外星人一样很难沟通，
对话鸡同鸭讲不在同一个频率，但因为不知名原因而落难的某人却反而非常镇定沉着，而
且意外地能配合农家的作息。
平时又迁和阿公差不多同时在天还灰蓝时起床，在乡土剧片尾曲的时间入睡，那已经比在
城市里的普通上班族生活都还要养生数倍；然而伍世霖来到家里的这三天，每当又迁打着
呵欠起来盥洗的时候，他人就已经坐在客厅，或在门埕里和金煌并肩坐着发呆。
说到金煌，这也是又迁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个点。金煌是一只少见的土狗，身材挺拔耳朵灵
敏，尾巴是一把标准的镰刀，据阿公说牠是在又迁回来的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山上的芒果园
附近，从此被简家收编，是一只非常称职的看门犬，称职到有点太凶了，常常吓到不常来
的亲戚朋友。
刚回来老家那时，又迁花了不短的时间才被金煌接受，并被牠陪着走过不少孤单的时光，
他自认他们应该颇有点革命情感。没想到伍世霖只有在刚来的那个晚上被金煌叫了两声，
自那之后就快速接受了客人的来到，不只不会对他吠叫，还会晃到他旁边绕两圈，陪他坐
一会。
“煌煌，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有新人来就忘了旧人。”又迁走到客厅的一人一狗身边
，低头看着金煌说。
金煌吐著舌头抬头看他一眼，闻了闻他的裤管，又趴回自己的前脚上休息。
伍世霖倒是把视线从电视前挪到又迁脸上，眨了眨眼，应该是在道早安。
“早，我阿公咧？”
“他说去庙里拜拜。”
“哦。”又迁点点头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面包同时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确
认，“今天初一。”
伍世霖没有回应这句话，又迁猜想他是不懂农历初一十五拜拜这种习俗，想想又觉得特地
解释有点多余，便默默吃起早餐，两人暂时沉默地将目光都放在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电影。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伍世霖突然说。
其实在放空根本没在看电影内容的又迁顿了一下，“什么？”
伍世霖用食指指向电视，萤幕里的男女正在相拥亲吻，琴音轻缓浪漫的背景音乐是曾经红
极一时的配乐，又迁也曾经手痒跟风练过一阵。他不确定伍世霖想问什么，便问：“你说
的是哪部分？”
“他们正在——”伍世霖望向电视，在看见剧中男女已经分开以后改口，“刚才，他们彼
此用嘴唇摩擦。”
身为对亲密场景通常含蓄的台湾人，又迁本来还觉得萤幕里的男女让他很不自在，然而伍
世霖的问题让他瞪大眼睛，惊讶到无法尴尬：“……你说接吻吗？”
“接吻。”伍世霖用他淡定的脸重复道，随后像是顿悟般露出恍然的表情，“接吻。”
“……”这位到底哪里来的外星人，“嗯，对，你们国家可能有别的说法？”
我的家乡没有这个互动，540心想。也许曾经有，在关于情绪、情感交流的资料上他曾经
看过，但至少他出生以来是不曾见过的。
他望回电视，男女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像拥抱着让人满足的极重要的东西。
又迁疑惑地跟着他一起转头，视线注意到电视柜上方的钟，“啊，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
学校送货。”
伍世霖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摸著窝在他腿边的金煌，一边用他那个万年不变的冷
静表情看又迁，本来只是要去正常工作的又迁瞬间觉得为难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伍
世霖一个人留在家里。
并不完全是担心他手脚不干净，更让人不安的，是和他万事淡定的外表相反，他对很多生
活常识的理解似乎异于常人。
又迁看看进入广告的电视，看看乖巧趴在地上的金煌，最后望向一直看着他的伍世霖，“
你要跟我去吗？”
将几箱芒果布丁搬上车斗后，小货车开下小径，沿着那天540试图离开的县道驶向附近的
小学。外接的蓝芽喇叭播放著钢琴曲，又迁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跟着旋律弹跳，随后突然想
到什么，探身打开副驾驶座前方的置物柜，拿出一包密封袋塞给540。
“芒果干，虽然不像一些文创商品包装那么漂亮，但一样很甜很好吃。”
540没有拒绝，他勇于尝试，于是打开袋子拿出一片芒果干放进嘴里。嚼劲十足，芒果的
甜香浓缩在脱去汁水的果肉里，和吃果实是完全不同的口感。“好吃。”他吞下食物后说
。
又迁闻言笑了起来，“对吧？我也觉得。你吃的是跟农会合作，工厂统一做的，不过我觉
得我自己做的更好吃。还有后面的布丁，是我回来以后自己开发的，没有加香精，纯天然
的。”
540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些食物“不天然”，便问：“为什么要将芒果做成其他制品？”
“果相不好的芒果卖不出去，也不方便送人，但是一样很好吃，丢掉很浪费。”于是削去
果皮后的果肉就想办法再利用，一部分批给工厂做芒果干，一部分就自己做成甜点便宜提
供给附近的学校或课后托。
又迁将方向盘右转准备进入学校，同时对认真听他说话的伍世霖道：“等一下拿一个布丁
给你吃，我自己觉得超好吃。”
甜点很顺利地送到国小，又迁和厨房人员确认了数量和汇款细节，便从多做出来送给校方
的那盒布丁里拿出一个递给540，回到车上准备回家。
布丁小小一盒，540三两口就吃完了，他刚想对又迁说好吃，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交流道
和公路上驾驶的车辆。
又迁余光注意到伍世霖拿着布丁空盒向外望，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疑
惑地问他：“怎么了吗？”
“汽车是你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吗？”
“啊？”又迁愕然楞了一下，“你说台湾吗？当然不是啊，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吗？我们也
有火车啊高铁啊之类的。”
伍世霖倏地转头看又迁，又迁吓到打了一个嗝，迟疑地问：“干嘛？”
“火车，高铁。”伍世霖说，“可以离开这里吗？”
“可以啊。”又迁觉得莫名其妙，“你那天不就是想去找车站？但是你人都还没走到干道
上就迷路就是了……”
伍世霖并没有回答问题，又迁再次接受了他的外星人设定，一边从置物箱翻出一个塑胶袋
装伍世霖手上的空盒，一边问他：“你想去搭车吗？高铁站有点远，不然我载你去火车站
？”
540点头，即使他心里同时升起一丝不对劲。那天他还没接触到“车站”就迷路在郊区的
道路，他无法离开这附近和交通方式有关系吗？那他分明拥有这个星球无法企及的通讯技
术，为什么还是会迷航至此？如果通讯设备故障是他流落此地的原因，又为什么徒步也走
不出去？
又迁没发现身旁男人紧皱的眉头，他将车转了个方向驶向交流道，然而开出不到一公里，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
“嗯？”又迁握著方向盘的手突然紧紧用力，“嗯嗯？！”
车子开始飘，抓不住方向。
“干！干干！不对不对，破轮（爆胎）了破轮了，要停下来……你不要怕，我慢慢停旁边
……”
叫别人不要怕的又迁其实自己更紧张，开车几年以来他是第一次遇到爆胎，他非常努力在
外人面前维持镇定，但疯狂碎碎唸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完全没发现身边的伍世霖比他冷
静多了。
有惊无险，车子被又迁平安搁浅在路边。
熄火后，车内陷入一阵沉默，只剩下又迁紧张的喘息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540默默望着
又迁，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拿着手机下车查看状况。
540跟着下车，看蹲在车胎边打电话的又迁，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情绪。直到又迁挂断联
络修车厂的电话，540站在一旁看他吐了一个长长的叹息，从背后看他塌著的肩膀都能感
觉到失落，他才发现可以将那种情绪称之为“歉疚”。
“对不起。”540说。
“嗯？！”又迁错愕地转身看他，“干嘛道歉？要也应该是我要跟你说对不起吧，让你遇
到这种事。”
不一定是他的错，但原因一定在他身上，然而540不知该如何适切地解释，或许从他们相
遇的那一刻——从他意识中萌生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最终决定离开加里曼的那一刻，就
都不是巧合。
万物法则皆为安排，没有巧合，除了事后归结原因与导向，其他都是经历。他可以无所畏
惧地试探，然后接受自己无法离开的事实，不代表又迁就必须跟着担惊受怕，地球人的生
涯如此狭隘而短暂，他本应不必遭遇这些。
540没有说话，沉默了下来，又迁打起精神，反过来安慰他，打开副驾的车门拿出那包芒
果干就在路边的路墩坐下，朝540招招手。
“都这样了，也只能等车来修好，还好我有认识的修车厂。”又迁抽出一片芒果干咬了一
口，说话因而有些含糊不清，“老板是我爸朋友，小时候我寒暑假都会来阿公家，他儿子
跟我差不多大，我们都会一起玩，上次他从台北回来我有看到，他变很帅，肌肉练得满—
—”
因为突发事故，又迁情绪有点亢奋，话速变快，话题也没想太多，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意淫
起儿时玩伴的身材，还可能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性向，他突兀地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转
头看伍世霖，幸好对方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地含着芒果干慢慢嚼著。
又迁心虚地安静下来吃芒果干，这次反倒是伍世霖先开口，“在这里等修复的人来，会不
会影响你的工作？”
“嗯？不会啦，今天早上预订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下午还有一点工作，阿公也在，赶得回
去就好。”又迁耸耸肩，“这大概是现在少数的好处之一吧，不用被上下班的打卡时间困
住。”
伍世霖没有回话，继续和手上的芒果干奋战，他似乎不擅长吃这种有嚼劲的食物，吃得缓
慢又认真。又迁把整包芒果干塞给伍世霖，看着天空发呆，看着看着开始观察起身边的人
。
曲著长腿坐在路墩上的姿势让伍世霖看起来有点别扭，但他本人却仍然如这几日所表现的
一样淡然，好像什么状况都不会让他的情绪波动。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皮肤很细致，几
乎看不到毛孔，接近夏季的岛南中午气温不低，他却像在凉爽的室内一样清爽怡然；眉眼
的轮廓显得很坚毅，幽黑的瞳孔却让他看起来很单纯。
他那么毫无违和地融入这里的生活，却同时又那么格格不入。这个想法有种既视感，但细
究又说不出所以然，又迁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忍不住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伍世霖含着芒果干看他，嚼嚼。
又迁想了想，换句话问：“工作，job，occupation。”
540拿着零食的手放了下来，歪头想了想。他这两天看很多电视，已经大概理解这个星球
的运行原理，但他还是对于他们生产事物、交换货币的过程不太能同理。
加里曼和台湾，或者地球大部分国家不同，除了某些维护系统的专职人员之外，他们已经
不需要所谓的各种职业去维持星球的运作。有被安排的住所，有不虞匮乏的食物，从出生
开始就不必为吃喝与住行烦恼，他们要做的就是感受星球上、宇宙间的万象，提升自己的
意识与感知，再将这种提升与整个族群共享。
如果那算是一份工作，那么他应该是一个能力不合格的员工，540想。比起平静地观察、
感知，他的脑中有太多不必要的想法和情绪，他的辅导者为此不止一次提出讨论，认为他
的不稳定也许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
“应该算是……游历，感受，分享。”540说得很慢，像在边说边摸索，却好像越是形塑
反而越是模糊。
又迁皱起眉头，这听起来怎么感觉很像什么产品的slogan或电影的片名？随后他恍然大
悟，举起手上吃到一半的芒果干，“你是youtuber吧？旅游型油土伯！”
540不知道什么是youtuber，却知道那一定和自己想表达的相距甚远，不过他无法解释清
楚，便干脆不再试图说明，而是将话题转向对方身上，“你的工作是果农。”
“对啊，满明显的吧，你都迷路到我家的果园来，还吃了那么多水果了。”
540故乡的果树是人工智能自动化管理，而且大部分是为了植物的生长轮替，作为食物的
果树不多，种类少，味道也完全不及540这几天在山上吃的水果那么香甜。他非常真心地
称赞：“你们的水果很好吃。”
又迁也回以一个非常真心的笑容，这几年来，这句话一直是支持他走下去的动力。
“对了，你应该不知道我们这里情人果很有名齁？现在很少人在种土芒果了，我们家只有
一点点产量，等收成了我们会自己醃芒果青，到时候做给你吃，比市面卖的还要好吃，会
上瘾喔！”
540听着又迁开始缓缓说起他的工作，什么时候洒药、收成，作物的去处和处理方式，还
有他喜欢将芒果和荔枝做成什么点心。540的母星上，食物和那里的居民一样单一寡淡，
但却能提供极高效的营养，吃东西只为了存续肉体的动力，他从来没有期待过进食。
他不太懂又迁述说的这些如何使用食物的事，那和自己的经验认知很不同，不过能确定的
一点是，至今自己在这里品尝到的食物全部都非常美味。而且他发现，又迁在絮絮说著这
些和农作物有关的话题时，眼睛比平时还要有神且光亮，仿佛反射了天上的星星在里头。
困惑，烦恼，开心，情绪的种类繁复且各不相同。这里的人类头脑很忙碌，是另一种层次
的复杂的生物。
复杂，却很吸引人。
“赚是一定赚不了多少，但至少不浪费心血，吃到的人也都能真心说一句好吃。我阿公是
没说什么啦，随便我弄，不过我爸妈就觉得我只是在玩，浪费时间浪费成本，赚不了钱还
亏钱。”
又迁一只手撑在路墩上，一面望向澈蓝而广阔的天空。想起从下定决心离职，回到乡下来
，其实并没有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关。真正难面对的，是和恋人、家人关系的紧张，以
及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厌弃，这些真正的兵荒马乱都热闹而安静地每天上演在心里。
身边地球人的脸上还挂著笑，540却敏感地捕捉到降临地球以来都不曾感受到的情绪波动
，他看看被自己咬了一半的芒果干，再分析刚才又迁所说的话，便问他：“你不喜欢这个
工作吗？”
又迁没预料会被这么问，因而愣了一下，回想刚刚说出口的话大概有点像抱怨与诉苦，让
伍世霖误会了，便摇摇头，笑着回他：“没有，我很喜欢这个工作。”
540感觉这句话和加里曼上的所有话语都一样真诚，他遂点头同样真诚地说：“那很好。
”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让又迁有一瞬恍然。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相信他人嘴里说出来的评
价，他总是在猜测对方的赞扬到底是真心还是虚假，并在接受之前先否定自己，而伍世霖
的表情和语气是如此纯粹，好像除了他的水果很好吃、喜欢自己的工作很好之外，就再无
弦外之音。
他也希望这样的很好，是单纯而能持续的很好。
他们把一包芒果干吃光时，救援的车辆刚好也到了。开着车厂拖吊车的男人因为炎热而将
袖子卷到肩膀，看见又迁时露出一个调侃的笑。
又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向来人打招呼，“哥*，你有回来喔？”
“嗯，休好几天，就回来看看，刚跟我爸聊到要去找你，你就打电话来了。”男人下车后
先绕到爆胎处看了一眼，才问又迁：“你朋友？”
“嘿啊，我大学同学，世霖。”又迁抢先用替伍世霖安排的身分介绍，又转头也介绍另一
边：“车厂家的儿子，梓翔。”
伍世霖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抿著唇向男人点头。
太阳在头顶毒辣地曝晒，实在不是什么什么闲聊的好时机，梓翔三两下就把拖车的螃蟹夹
固定上货车，把他们连人带车拖回车厂。又迁不知道又从哪里生出一包芒果干送给车厂，
泡茶吃果聊八卦之间，车厂的工作人员很快就补好车胎，还顺便做了点小保养。
两方人又互相客套了几句有闲到彼此家里坐坐，又迁就带着伍世霖离开了。刚刚阿公打来
问他跑哪去，再不回去田里要开始忙了，而且再聊下去可能就要被留下吃中餐，他和梓翔
又寒暄了几句，才载着伍世霖踏上返途。
“你还想去坐车的话可以等我到傍晚吗？”又迁看看手表，估算了一下今天的工作时间，
“或帮你叫车，也可以请认识的人载。”
“不用，我不走了。”540说。
又迁一楞，瞥了他一眼，又听他问：“我还可以留下来吗？”
又迁笑了，点点头，“当然，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540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前方高而远的蓝天白云，以及映照在挡风玻璃上又迁认真开车
的脸。这里有好吃的食物与水果，甘甜好喝的清水，气味纷杂的空气，和难以捉摸的人类
。复杂而难解到令他反应不及，一点也不无聊。
说到对方可能对这种乡下地方感到无聊，又迁突然想起还有私人景点没放出来，“对了，
晚上带你去一个好地点看星星，现在说不定还看得到一点萤火虫喔。”
540脸上反应不明显，但很快就点了点头说好。
又迁的手机在此时发出提示音，路上空旷无车，他便拿起手机瞥了一眼，他原本以为是订
货帐号上的消息，然而来讯的竟然是几日没联络的男友。
‘我临时拿到假，下午搭车，傍晚会到高铁站。’
那个晚上540终究没能到又迁说的好地点去看星星和萤火虫。
chapter name from “Last Night on Earth” by Green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