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因为好奇敲开过奇波尔的骨头,和我所知道的其他动物不同,奇波尔的骨头是空
心的,里头充满著大大小小的孔洞,仿佛从内部被腐蚀了一样,却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因此
能轻易折断,重量也不比其他动物要轻。这就是他们能在空中飞的原因吗?我们的骨头是
否也是空心的,只需要一对翅膀便能飞上天?因为这样的好奇,我也曾试图敲开死去奴仆
的骨头,但在能确认里头的状态前就被蓝发现了,至今我都还能回想起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我们的第一个秘密。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二十、三十个,直到我忘了自己数到哪里,也许就算记得
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表达我们之间祕密的数量。没有什么比共同秘密要更能把两个人
绑在一起,我们之间的信任不是建立起来的,而是拥有的。
我曾以为蓝永远都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哪天我们要走入夜幕,也会在另一个人的注
目下开始最后的旅程。我答应过要在他死去之后直接把他的尸体烧毁,他也答应过我如果
哪天我在生死交界挣扎受苦,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入死亡。
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记忆已经不仅是失去脉络的碎片,而是全然无法拼凑起来
的粉末,我只隐隐约约地知道结论:
我们都没有信守当时的承诺。
- .-. ..- ... -
我和诺亚发现了一栋六层高的建筑。
或许不应该说是发现,毕竟我们是直直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不过站在正下方这样往
上看,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栋建筑有多高,高到脖子几乎向后对折起来才能隐约看见顶端。
那么亚克呢?如果远远地看都得抬头,到了近处该有多壮观?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曾以为
主人和主人的所有物是一切的顶点,吃的食物是最好的、宅邸是最高最宽敞的、用的机器
是最先进的。
原来我的世界只是从井里看见的天空,这样的想法在来到原星后变得更加强烈。
如果说第一天我见到的“壳”──诺亚更正了我,说那是“车”──是被树根给吞没
了,这栋建筑看起来就像是从内部被逐渐填满,从一楼中央向上生长的树伸长了枝条,支
撑起天花板,直到茂密的绿冠冲出楼顶,像是一把巨大的绿伞。
诺亚说不是这棵树打败了这栋楼,而是建起这栋楼的人因为更在乎生命,在一开始就
打算对树投降。我一时之间很难理解这样的想法,自然是无声夺人性命的漫漫灰沙、是不
愿多施舍我们一点水的天空、是误触就能带来刀割般疼痛的植物,是我们为了生存需要抵
抗的对象,而非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这棵树看起来也不需要被保护,反倒像是保护着这栋建筑。
“你,那边。”诺亚指著一侧的楼梯说,接着指向另外一侧,“我,这边。”
“‘看’,‘什么’?”
“用、冷。”
我拉了拉身上外套的领口,“‘不冷’。”
“一天、两天,不冷,很多天,冷。”
“啊,不久后会变冷。”
诺亚点点头,转头就往另一侧的楼梯走。
虽然只过了几天,但我已经习惯了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格,再说我们也不是什么
伙伴,只是一个有地方要去的人,和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甘愿领路的人。总不会是因为寂寞
,诺亚一点也不像是拥有那样的情绪,事实上我连他有什么情绪都说不出来。“人类”都
是这样的吗?在我见过的影像中似乎并不是如此,他们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贴著彼此纵情
舞动,五官都不同的脸上挂著类似的笑容,仿佛共享著同样的情绪:那是我没有体会过的
热情和快乐。
不同于一楼开放的空间,二楼一上去看见的是长长的走廊,一扇扇门通往一个个房间
,有点类似主人宅邸两翼的配置,不过房间里不像是地位较高的奴仆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只看见排列整齐的桌子和椅子,数起来各有二十一个,几乎填满了不大的空间。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一边把桌子抽屉里的东西收集起来,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变
得相当脆弱的书本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模糊的图片里有人、有物品、有自然,也有我看
不懂的画。接着是同样一碰就解体的袋子,里头装着细细的杆子,五颜六色的,拿起来很
坚固。当然还有诺亚要我找的衣服,几乎都已经没办法完整穿上了,只有一件黄色的半透
明斗篷还很完整。
不过这么薄,应该也没什么保暖的功能吧?
一、二、三、四。从我这侧的楼梯上来到中间的大树之间有四个同样大小、里头的东
西也大同小异的房间。我把几个细杆子塞在口袋里,打算等等问诺亚这是做什么用的,腰
上则是绑着半透明的黄斗篷,接着我走上三楼,打开第一扇门便对上了颅骨的眼窝。
我下意识抽出口袋里的杆子,仿佛这具明显已经死了许久的尸骨随时会爬起来攻击我
,但那只是过度敏感的防卫本能带来的错觉。等呼吸缓下来,我慢慢走到靠着墙壁的遗骸
前,它的血肉都已经被时间吞噬,甚至连骨头也有开始崩解的迹象。
不过它的上衣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虽然和它度过了同样长的时间,却依旧十分完整,
让本来就不能再更裸露的骸骨像是暴露了下半身,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试图小心地把衣服剥下来,可是即便我再小心,也敌不过漫长时间造成的脆弱。它
的手臂从肩膀处掉了下去,摔在地上的瞬间没有什么声响,手骨分崩离析。儿时曾有的好
奇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涌现,我拿起最长的一块骨头端详,里头确实是空的。
不过另一块骨头不是完全空心,而是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
同样是手骨却有这样的区别,是因为“人类”比奇波尔要复杂得多吗?头骨又是怎么
样的呢?我正想要靠近端详,就被无法抵抗的力量一扯,整个人摔到地上。虽然因为反射
性护住了头,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强烈的疼痛,但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让我一时呆住了,几
秒后才挥出抓着细杆的手。
手腕被立刻攫住,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我整个人被钉在地上,视线里一片火红。
“……诺亚?”
他比我想像中要重,力气也比我预期的要更大。
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波澜,但从动作来看他似乎是生气了,好半晌都没有放开我,即
便我大概除了刚出生的那几年之外,从来就无法用细皮嫩肉去形容,此时他抓着我的力道
还是足够留下瘀痕。
绿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如果视线有温度,我的头大概早已被洞穿。
他放开我,大步走到缺了手的骸骨面前,把不知道何时从我身上扯下来的半透明斗篷
铺在地上,轻轻把骸骨放了上去,接着像是在抱脆弱的婴儿那样抱起来,缓缓往门的方向
走。我不知道他的神情能不能用温柔来形容,但他的每个动作都蕴含着最大程度的小心。
只因为那曾经也是“人类”吗?因为是“人类”,即便在死亡之后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
窗户覆蓋著厚厚的灰,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试着用手去推,在发现推不开之后抬
脚去踹。框啷!透明的窗面直接碎裂,我探出上半身,和下方刚走出楼房的诺亚对上了眼
睛。视线只维持了几秒,他便低下头,放下骸骨开始赤手挖掘地面。
我不能理解。奴仆的尸体通常会被丢进机器处理,变成细碎的粉末,若是因为矿坑坍
塌带不出来的,则会永远被留在地底下。后者显然和诺亚正在做的事情不同,他并不是在
丢下麻烦,而是为死去同类的身体挖出了一张永眠的床。
除了生命,难道连死亡也值得在乎吗?
如果我死了,诺亚也会亲手把我的尸体埋起来吗?
要知道这个答案,我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就好了,但如果我跳下去,我也看不见这个答
案了。都说夜幕女神慷慨,但从不允许死后的灵体再回头看生者的世界一眼,我连死后是
否真的还有意识都不知道是否能相信,更别说是相信自己能从神那边获得任何特权。
真是奇怪,平时我不是会浪费时间思考这种问题的人。
诺亚在下头挖了多久的洞,填了多久的土,花了多少时间收集石头堆出圆拱,再摘了
几朵花放在圆拱前,我也就从这里看了他多久。等他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我把手圈在嘴
边,对着他喊:“‘花是生命’,‘人类是死的’,‘不是生命’赢了‘生命’?”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用不大却能传达到我这里的声音说:“‘人类’赢了‘花’。”
我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轻哼,转头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