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公之礼
不得不说这男人平时跟冰块一样,难得一笑居然该死的甜美。
我还在发呆,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撩开我的浏海,贴到我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他望着我。
“什么意思?”我说。
“你脸很红,而且很烫。”他回答。
……?大爷我能对着一个冷冰冰的男人脸红,这怎么可能。
他一只手拿着那块银项链,另外一只手捻了一个诀,嘴唇微动,不知在低声喃喃些什
么,好像是咒语,随后他的指尖跟那块项链都开始发光。
“……干!”旁边同学都在看啊,你要整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别现在整,我赶紧抓住
他的手,把他往没人的地方带。
※
“哈啊……哈啊……”该死的,大爷我十项全能,只有运动方面不大行。
我们两个一路跑,上了屋顶以后,天气还是不错的。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好了,已经没有人了,你也该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了吧?”
我抹了一下额际渗出来的汗。
“你从小就体弱多病,”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抹了汗,“把‘银帖’的力量还你,
可以让你好些,这也是你以前之所以学‘星道’的意义。”
然后……他居然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揉进怀里啊啊啊!
我仿佛被电到般,迅速推开他,“你是有什么毛病!”
白隐心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有什么毛病?”
“我是在骂人!”这个人让我好恼火,“你都不觉得你很奇怪?我今天第一天认识你
,你不但烧了我的情书,还一下课就拽着我走,刚才又抱我,你是变态吧?我会报警啊!
”
“……”白隐心眉心微蹙,眼神一时间变得很复杂,“这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要
把力量过给你而已。我们早就连周公之礼都……”
“啊啊啊啊你住嘴!!没有!!!没有这回事!!!!”我立刻打住他即将说出口的
鬼话。别骗我国文不好,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白隐心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却沉沉的,良久,只说了句:“小晴,你真
的不记得我了?”
“我不认识你,也没看过你!恶心死了,就算你长得帅,我也不想被男人碰!”我叫
道。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点了头,“行,那我不碰你。”
我不明白,他到底把我当成谁了?我敢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行过什么周公之礼,何况
是跟男人行周公之礼?
打钟的声音响起,我立刻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不许跟!”
他点头,“好,我不跟。”
这才对嘛,哼哼!
结果直到我回到教室,上课十分钟了,那厮都还没回来。奇怪?他不必上课的?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
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第一节是国文课,成飒
拿着课本唸著诗。成飒人长得美又年轻,声音当然好听,我直接当成BGM。
“朝晴,怎么发呆了?还一直往那个转学生的方向看?”坐在我后方的采洺戳了戳我
的背,痒痒的。
我转过头,小声回答他:“白隐心这人好奇怪,你看他怎么没回教室?”
“别管他啊,他早上扯你扯得这么大力,你看你的手腕还是红的。”采洺小声凑在我
耳边说:“你别因为他对你暴力,就反而在意他好不好?这是PTSD,得治。”
“我不是在意他,我只是好奇,就没看过有谁第一天转学就翘课。”我回答他。
“咻──!”就在此时,一只紫色的粉笔飞了过来,我立刻用手接住。这支粉笔差点
打到采洺的小脑袋。
抬头只见成飒已经走到我的桌边,尽管好看的脸上堆著笑,却是阴沉的笑容,“朝晴
,你知道我刚才唸的那首诗,是什么朝代的哪位诗人的创作吗?”
“报告小飒,清代黄景仁的《绮怀诗》!”我说。
“答对了,”成飒拿课本打了我的头一下,“但是要叫我‘老师’。”然后就把我手
上的粉笔拿走。
结果我虽然答对了,可是全班都开始笑,课堂间充满快活的气息,我后头的彩洺笑得
最开心,林槿宣也没忘了趁这个时间疯狂嘲笑。你们真是浑蛋!成飒真不给我面子。
没奈何,其他课就算了,我就连卓楷锐的健教课都敢玩手机,但是成飒的课盯得还是
比较紧,我只好讪讪然继续假装用功。
虽说如此,目光却透过窗边,瞥见楼下的操场有两个人影站在一起。这时候已经是上
课时间,那两个人影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就显得特别突出。
也不是我特别想注意,但其中一个人影穿着衬衫的模样特别瘦高、挺拔,我仔细一看
……这不是白隐心吗?他去操场做什么?
过没多久,只见站在他面前那个男生,忽然饿虎扑狼般一把往他怀里钻。
白隐心显然是愣住了,两只手垂著,没回抱,可是也没把那个男的推开?
靠!他才转学来第一天,立刻就有男生来强抱他,我没看错吧?
我把眼镜拿下来,用衣服下䙓擦一擦,戴回鼻梁上,重新看了一次。没看错,真的是
白隐心。这家伙的同性缘居然能比我还好?
(四)人死不能复生
这事对我而言倒是好处多多,过去那个被人约到没人的地方,然后被一把抱住的人通
常是我。白隐心来了以后,我就不用整天被男人抱了!
下课的时候,白隐心才终于回到教室。
我对着他,“欸。”
“?”他吸著可尔必思,看着我。
“上一节课,在操场被抱的那个人是你吧?”我说。
他吸著可尔必思,点点头,“怎么了?”
“你怎么没推开那个人?”我说。
“为什么要推开?”他回答。
“你喜欢那个人吗?”我问他。
“没感觉。”他说。
“那你干嘛不推开他?”我问。
“这无所谓,”他回答:“我不在乎。”
“啊,可是对方会在乎吧?你有好好地跟对方说你不喜欢他吗?”我问。
他点了头。
“怎么说的?”我问。
“我距离洞虚期还有七百多年,这些日子不能起心动念。”他说。
……你是飘渺之旅看多了吧?好想打他啊。
可是想到他刚才好像真的有什么能为,我不由得问:“你是修者,真的假的?”
他点点头。“你也是。”
我也是?“修什么的?”我问他。
“玄修。”他说:“你是炼神者,以气为食,能窥人星宿,探万世之奥祕。”
“那是修什么的?”我问:“你可以说现代中文吗?我听不懂。”
“你已经辟谷了,原本境界还能更高。”他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眼神,“想知道?”
这家伙好像对这种乱七八糟的话题特别有兴趣,表情终于有点人味。我点头,“你别
卖关子,倒是说啊。”
“这不好说,你自己看。”他比了个剑指,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凝著光的两指抵在
我的脖子上。
一时间,我打了个冷颤,飞快看见许多不同的景象掠过脑海;与其说是“看见”,不
如说是“感受”到。
我看见长得千娇百媚、婀娜多姿的……穿着天青色道袍的,我自己?
也看见了白隐心,当时他还不穿学校的皮鞋和西装裤,里头那件黑色的银绣背心倒是
没换。
现在的他看起来比记忆里还要更年轻,由不得我去怀疑,修仙能让人变年轻是真的。
他是“天罡门”的大师兄,跟其他师弟们比起来,比较勤于练武,所以通常有人来找
碴的时候,负责阻止桌子被掀的人都是他。
以前我们读的神诀是《紫微星宿经》,主要使的道法是“星道”,也就是所谓的“炼
星之术”,最早创立的祖师是姜太公,同门的有名人士有刘伯温,他的《烧饼歌》就是利
用这种异能写出来的。
不像别的剑仙整天出去跟人打架,这个门派好像全部都是宅男,手不动三宝,无缚鸡
之力,整天待在洞里看自己的未来、别人的未来、世界的未来,掐指一算,就觉得自己点
破天机、超脱红尘。
虽然我形容得很白痴,但事实上,天罡门曾经出过不少国师,除了刘伯温以外,还有
张良跟诸葛亮。
虽说他们身负异能,但是这也并不代表修者就能挽大厦于将倾,毕竟能被看见的未来
,都是早就注定好的,这也包含了人在看见未来以后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即使如此,人却往往想追逐如何去预知未来,未来是理型,是完美的定数;是不完美
的、时时变动的现象界的人最深层的渴求。
我忽然明白隐心的意思,为什么他没推开那个人?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他已经不在乎
别人对他的情感,甚至他自己的情感都开始变得淡薄。
我感觉这无穷尽的意识中所蕴藏的讯息量非常大,我待在其中的时候,时间是不会流
动的。我肆意拨动这一大批记忆中的时间线,感觉自己能融入任何时候,像空气一样润物
无声。
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我想看什么、知道什么,我就能办到,我是随心
所欲、超脱于物理法则的。
我一一地贪看那些“尹朝晴”的前世,直到看见师尊突然把我的袍子撕个粉碎,摁倒
在床上的时候。
师尊相中我的体质,想要我的能为,于是想将我作为炉鼎。
白隐心抢进房,一个弹指射死了他。与此同时,师尊笑道:“为师得不到的功力,你
也不能要!”他的剑气击穿我的天灵盖,“唔……!”我的元神虽然想出窍逃生,奈何修
为不足,魂魄很快就灰飞湮灭。
“──小晴!”白隐心也察觉了这一点,他当下的难受、痛苦几乎完全传递给我,可
就算杀了一万个师尊,已经被击碎天灵的那个人也不会活过来。
“同门相爱……本是逆天而行……”师尊流出血泪,痛苦抽搐著,口里一甜,“你永
远不会……与你真正爱的那个魂魄、重逢。”
白隐心闻言脸色一变,他知道师尊的修为,所说的话是谶语,此话不假。尽管如此,
他却打从心底否定。
他用力地抱住我的尸身,“胡说!655年以后,朝晴历完劫,他会重生!他会投胎转
世!”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非常清晰地看见了。
“我可以等!不论多久我都等!以前我不在乎能否长生,可从今天开始,我之所以长
生不灭,只为了等他一个人!”他流泪道。
师尊却猖狂一笑,“无知!那不是他……那不是你爱的那个人……等多久都是无益…
…咳咳!”
“什么意思?谁要夺朝晴的舍?”白隐心猛地掐住师尊的领子,拎起他。
“人死……不能复生……噗──”师尊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吐了白隐心满脸血,而后
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投胎以后不就复生了么?”尽管彼时的白隐心已届分神期
,能操纵自己的元神去窥探天地间的奥秘,却还是不愿意承认这个真理。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同一个人投胎转世,那个已经投胎的人,也不会是他真正想
要的那个人。
在这之后,白隐心因为同门师兄弟们的追杀,开始隐姓埋名地生活。尽管其他门人的
武功都非常菜,六、七个人都围不住他一个人,他却不想伤害同门,同时也是因为不想造
业、损修为。
他将师弟的尸体埋葬以后,曾跟随郑和出海,到麦加朝圣,两人一起进入卡巴天房;
穿一袭白袍,与贝都因人们一起在沙漠里煮豆子吃。也在明思宗自缢后,到老歪脖子树下
,替他上了最后一炷香。
虎门销菸的时候,他因为已经预知接下来全国会禁菸,所以进鸦片馆抽了生平最后一
口菸。
历经满清入关、立宪运动以后,他居然一路活到现在,超过六百年。
溥仪在马路上骑脚踏车的时候,按铃要皇帝让路的那个人,是他;溥仪想进去已经被
圈起来卖门票的养心殿时,一道剑气把围住大殿的红布条射断的人,也是他。
他白隐心,居然这么厉害?
……
唔……!
我本来想继续看下去,却忽然感觉头痛欲裂,难受得不行。
我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被扭曲、撕碎。我好像随时会在这个所有事件都交杂在一起的异
空间中化为一粒尘沙。
隐心、隐心……快点、快救我……!
‘你看的东西已经太多,我必须帮你消去一些,否则你会撑不住。’恍惚间,我听到
白隐心的声音,‘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全然知道。我知道你的事就好。’
一道眩目的白光淹没我脑海中所看到的一切景象。我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
“朝晴他怎么了?!”我能听见成飒心急的语声,却动不了。
“我带他去保健室。”白隐心回答他。
“老师也跟你一起去吧?”成飒说。
“不必。”白隐心说完,我只感觉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能听到同学们的惊呼还有窃
窃私语:“力气真大!”、“公主抱耶,好羡慕。”
我能听见有力的、有序的,令人安心的心跳声。一双温暖的大手捧着我,不论如何我
都不会被落下。
而后我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