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声响。
卓以信踏上由厚重石板砌成的最后一阶,眼前从陡坡转为高度落差不超过五十公分的
平坦道路,他将身后大背包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暂时停下来喘口气。补充水分,吃了颗盐
糖,一路上偶尔出现的那个声音又响了几声,听起来就在他身边。在一片只有虫叫、鸟鸣
和山风吹动树叶摩擦声的古道上,金属敲击声显得特别不自然。他很确定那是“叮──叮
──”一类的金属声,但不像铃铛一样清脆,也不像风铃般灵动,反而有种厚实感。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
虽然是长达五天的连假,不过国境解封,这条路线也非热门选择,卓以信从登山口走
了四个小时,只遇上一对比他脚程更快的情侣档,简单打过招呼后,他们身影早已消失在
古道的尽头。他曾听说声音在森林里能传得很远,有时以为呼喊自己的人声近在咫尺,实
则在对面山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见它,前后左右却没有半个人,只好说服自己肯定
是想太多,或者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有些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
他重新迈开脚步,坡度平缓代表他要走上更长路程才能抵达预定扎营的目的地,两旁
浓绿已从典型的热带林相逐渐成为阔叶与针叶树混合林,脚下也从青石铺垫的人造石阶变
成泥土混合碎石。每走一步,他就距离有灯光、温暖被窝和抽水马桶的文明世界更远一点
,距离林逸岳更近一些。
卓以信在一间披着科技业皮、实则传统产业骨的科技公司就职,年终比不上真正的科
技业,传统产业的福利倒是齐全。公司为了每日轮班的产线免费提供午晚餐,省去员工外
出吃饭的时间,也只有在员工餐厅,不同部门才有机会见面。刚进公司时他也是做二休二
的轮班工程师,几年后被调到品管部门,拥有正常上下班时间的同时,薪水里也少去不少
加班津贴。
员工餐厅是菜色贫乏的自助餐,一般来说,为了省麻烦,多数人都选择使用餐厅提供
的免洗餐具,少数自备餐具的,也是方便面碗或便当盒,在人群中,使用露营用具的林逸岳
特别显眼。有次刚好同桌吃饭,他基于好奇询问这个连工作上都很少往来的同事,才知道
对方的兴趣就是登山,有时会待在山上好几天,如果不想只吃干粮,煮食是必须的。
卓以信对于登山没有兴趣,却想试试露营,便借此机会攀谈起来。
在林逸岳介绍下买齐用品,他呼朋引伴办过几次户外活动──开车到有水有电的露营
地,并在小木屋里舒舒服服过上一夜的那种──等卓以信注意到时,那套露营用的烹饪器
具已经堆在角落好几个月。他将东西全部转送给林逸岳,对方为了致谢则请他吃饭,他又
因为过意不去回礼,一来一往几次后,发现彼此的确是相当不同的人。
这大概也是他在裸上身披着粉色羽毛、丁字裤加亮红色高跟鞋的朋友群中,与林逸岳
不期而遇时,感到无比震惊的原因。
单一路径的古道分成两条岔路,直行是沿着等高线继续往上,左行则会到达卓以信今
天准备过夜的营地。这块营地是日治时期的警察驻在所,所以地势平整,腹地足够容纳六
、七顶双人帐篷,更难得的是,其实驻在所遗址不少见,只是多半毁坏,过去的模样早就
消失无踪,最多剩下不同样式的石砌矮墙,这个驻在所遗址却还留有半数木造房舍。
如果在这里过夜,残存的屋顶能遮风避雨,明天加紧脚程赶在入夜前到达国家公园兴
建的山屋,接下来的几天接上另一条路线也有山屋可以住,他就能在这趟行程中免去帐篷
的重量。就算损毁的房舍中长满一大片绿油油的蕨类植物,也还是省下不少功夫。
春季的天色直到五点多都还亮着,他得趁著光线依然充足时整理营地。
叮──叮──
金属敲击声又在卓以信耳边响起,一路上跟随着他,总在他以为应该不会再听见时,
出奇不意冒出来。就算他是个不曾有过灵异体验的人,整天下来也该觉得事有蹊跷,况且
担任轮班工程师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曾在万物皆睡、只有产线还醒著的凌晨三点,遇过自
顾自连续出水的饮水机,和男厕的闪烁灯光。卓以信抿了抿嘴唇,继续假装什么都没有听
见,调整背包肩带,往左侧的驻在所遗址走去。
似乎只要太阳下山,山里的夜就来得特别快,一瞬间四周都暗了下来,只剩些许模糊
的轮廓。幸好他已经清理出一块空地铺设睡垫,也从距离驻在所十分钟左右的旧集水槽取
回晚餐需要的水源。经过几次台风和地震,这附近的地貌已经跟他找到的资料不太一样,
驻在所附近崩落了一大片山壁,裸露的岩石和土壤怵目惊心,就在取水的地点旁边,要是
跌落,绝无生还可能。
头灯照着炉头上那一小锅加料方便面,卓以信忍不住想,爱山的人是否都有某种程度的
自虐倾向?
林逸岳人如其名,热爱森林和山岳,只要有假日,他多半都待在山上;不一定是百岳
或知名景点,可能是任何一座高于平地几百公尺的地方,是个彻彻底底的户外派。卓以信
则否,他也喜欢跟朋友偶尔约出门踏青,樱花季上山赏花、酷暑时找条溪流玩玩水什么的
,但他基本上是个普通的都市小孩,对山河湖海毫无概念。
在五光十色、气氛超嗨的GAY吧看到林逸岳,而且跟一群打扮妖娆的“姊姊们”混在
一起,就像在一碗草莓剉冰上淋了香菇肉燥,整个感觉都不对;质朴的香菇肉燥很好,华
丽的草莓剉冰很赞,但不应该放在一起。相比之下,原来林逸岳也是同志这点都微不足道
了。
于是他们偶尔会约在酒吧喝酒,酒喝多了总会意乱情迷,觉得对方看起来很顺眼,尤
其林逸岳温吞稳重的脾气下,是长期爬山练出来的好身材,非常对胃口。
某次床事过后,卓以信问对方山到底有什么值得着迷的?林逸岳的回答是隔天带他去
爬山。据说那是所谓的小百岳,高度不高,难度也亲民,但卓以信并没有感觉到山林的魅
力,他只觉得生不如死,登上山顶时满脑子想着登山口附近那间土鸡城,隔天全身肌肉酸
痛更是将林逸岳的祖宗八代问候过一遍,并发誓再也不爬山。
山上的温度本来就低,停下行走脚步后体温降得更快,卓以信喝着热汤,不急着吃面
,热度慢慢从体内透出,驱赶身旁略带寒意的空气。加料方便面当然称不上美食,连吃几天
也会腻,然而走了整天的山路后能有一碗热汤下肚,除了满足热量需求,更有抚慰的效果
。像林逸岳那样善于煮食的人,乐于揹各种用品上山,扎营时好好犒赏疲惫的身体,他自
己则倾向用简单方式填饱肚子。
方便面吃到一半,天色已经全黑,不远处有一道亮光慢慢靠近,伴随踩踏在碎石地上的
脚步声,卓以信瞇起眼,稍微偏头避开过亮的光线,等眼睛慢慢适应之后,才看清楚是一
个摸黑走到驻在所遗址的登山客。对方简单打了招呼,俐落地整理好驻在所地面,很快从
外面取回饮水,慢条斯理料理起晚餐。
和卓以信为求方便的方便面不同,对方先用炊具煎香培根,加入预先洗切完毕的蔬菜丁
,再放入白米翻炒,最后洒上携带的调味料,阖盖闷煮,看起来乐在其中。他和对方攀谈
起来,彼此自我介绍一番后知道对方的名字是陈世峰,休假时多半在山上,习惯独攀,喜
欢料理,很少用方便面或能量饮解决一餐,明天他们的路线会有一段重叠,之后他要继续往
前行走古道,对方则要往上直攻山顶。
陈世峰的晚餐已煮熟,端着便当盒吃了起来。卓以信假装摊开地图研究隔天的路线,
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飘到对方身上,在头灯的光线下,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个场景他曾经
跟谁一起经历过。同样是很适合爬山的名字,相似的露营用具,喜欢一个人消失在苍茫翠
绿的山径中,就连略显腼腆的笑容都有几分近似……但他只跟林逸岳爬过一次山,现在已
经想不起来沿途看过什么风景,也记不起除了“加油”、“快到了”和“再爬五分钟”之
类的话,那次对方还对他说过什么。
他熄掉头灯,钻进睡袋中就寝,以自己对光线敏感为由背向对方,事实上只是无法再
看着那张明明一点都不像,却让他想起林逸岳的脸。他闭上眼,思绪拉回过往,山中夜里
微凉的空气舒缓灼热的双眼。
他们之间是肤浅的肉体关系,只是满足彼此的需求,比起朋友更像固砲,毕竟除了喝
酒和上床之外,他和林逸岳有各自的生活,不同的朋友和兴趣。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卓以信发现他嫉妒山,总是占据林逸岳假日时间,让他时常联络不到人的那一座座不知
名山脉。不就是泥土、岩石和树,放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楚差别,还要忍受恼人的蚊虫以及
诸多不便。
林逸岳比起和他在一起,是否更喜欢一个人?
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卓以信一边咒骂自己为何不上了厕所再睡,一边拿着头灯向
外走去。他不想吵醒同宿驻在所的陈世峰,只将光线照着地面,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把
灯戴在头上。山里的夜是真正的黑夜,灯光只能照亮前方几公尺的范围,脱离那束光线之
外便是全然黑暗;不可思议的是,或许地势够高,能从这里望见山下市街璀璨的灯火。
他朝驻在所后方走去,避开登山客一定会经过的地方,想找个隐蔽又远离水源的角落
,隐约看见模糊的黑影从右方离开,大概是陈世峰。卓以信觉得脑中聚集著一团浓雾,一
时间想不起来取水的山壁到底是哪一边,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走,陈世峰是老练的登山者,
当然知道上厕所必须远离水源的原则,如果对方从右边离开,代表水源就在左边。
跨出几步,安静了一夜的叮叮声突然再次响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响在漆黑夜里更是
诡谲,他想起以前爱看的一系列灵异神怪港片,道士总拿着铃铛引领整排僵尸穿过夜晚的
树林,铃声回荡著久久不去。卓以信打了个冷颤,他当然知道台湾的山没有僵尸,但红衣
小女孩、黄色小飞侠之类的故事并不少,还有许多只在口耳间流传的山精鬼魅,触目所及
的黑暗中,恐惧缓缓浮现。
他想钻回温暖的睡袋里,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可是实在有点急,他硬著头皮往前,越
走越快,迈开原本还算谨慎的脚步,满心只想尽快解决完生理需求,此时叮叮声追赶似响
得更为急促。
黑暗就像一张空白画布,惧怕的情绪自会在上头填满所有令人畏惧之物。
卓以信猛然停下脚步,他的心跳几乎已经提到喉口,决定折回驻在所,就算尿在睡袋
里,他也不想继续感受这种令人发毛的情况,至少回到营地,还有另一个人。叮叮声此刻
停了下来,一阵由谷地往上吹抚的山风划过他因焦急和害怕而汗湿的皮肤,凉意使他双脚
发抖,静谧空气中,细细的水流声特别清晰。他低下头喘气,头灯的光线照亮地面,他距
离崩落的山壁边缘只距离两步,要是再往前一点,瞬间就会摔落几百公尺的山谷。
如果右侧是山谷,那么从这里往回走的黑影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