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伽蓝记
常昺曾问过康儿,为何他会选择定都绍兴?
临安离绍兴并不远,还是宋代的国都。若要从中择一,兴许临安会更好。否则因何南
宋迁都临安呢?
皇帝拿着折扇,点了点他的大腿,“皇后,绍兴的乌篷船,临安可有之?”常昺摇摇
头。
皇帝老儿又问:“绍兴之酒香,临安可有之?”常昺亦摇摇头。
自常康定都于绍兴后,此处的黄酒改称“皇酒”、“御酒”、“龙泉”,身价翻了几
倍,雷州人都爱喝,远至金水河畔都享誉盛名。
“南宋定都临安,称其为临时安顿之所,后来可有再迁都?”康儿问道。常昺还是摇
摇头,随后轻轻拍他,“好了,陛下,臣知道您喜欢的就是喜欢,需甚理由。”
常康的定都虽犹如儿戏,然而,确实有意思。
当为皇帝开路的伞盖队伍在房屋低矮,乌瓦白墙,水道纵横的市街里浩浩荡荡地开道
时,自巷弄里扑面而来的都是绍兴女儿红的香味。
因为这一回常昺贵为皇后,而非以南归俘虏、蔷薇馆男倡身份而来,所以他是喜欢的
。他开始喜欢绍兴了。
康儿说:“皇后,朕想在绍兴塔的塔顶供个佛骨,庇护大昼的气数。”常昺低眉顺眼
道:“陛下视民如子,您的决定自是好的。”
即使皇帝最后决定,绍兴这处没舍利,那好,西湖那该死的雷峰塔,里头不就有个舍
利吗?咱把那处舍利挖来,供在绍兴塔里庇护皇都。
常昺不明白,康儿对雷峰塔有何仇何怨?
更让杭州民众发指的,则是皇帝老儿怎么把咱杭州的佛骨拿去绍兴供著了?这是咱们
杭、州的!
此事既然激起千层浪,当此之际,上《谏移佛骨表》的勇士也该进殿了。
常康见他浑身槁素,未著朝服,想必家中已备好棺材,且无甚积蓄。敢情这年头当官
的都不好好当,动不动就想死谏,求个青史留名。常康问:“你,何籍人氏?”
刘御史低着头,仍持笏,朝皇帝委首致意,“禀陛下,杭州人氏,家住西湖畔。”
“杭州杭州,朝中多少人都是杭州人。你们杭州向来富有天下,却连一颗舍利都吝啬
于朕。”
常康瞥了他一眼,“瞅你在群臣中最有胆识,不如刺配平遥,替朕守国门,去去,明
天不准再让朕看到你来上朝,不然打你屁股,往死里打。”
常康这头的倒腾还没完;北朝,那自然是不打的。但是帝都的经幢得修,把“奉旨录
史”那位白衣卿相给朕召过来,朕做的这些护民之事,别太铺张,可是需得一件不漏地记
好了。
卿相请问:“微臣此录应唤何名?烦请陛下赐名。”
常康还在烦扰,供了佛骨的破塔从此就不是捞什子破塔,而是好塔了,需翻一翻新,
朕不但给它御赐个名,还得亲自题块匾挂上,叫御用画师过去写真;有哪个禅师天下闻名
的?快,召进宫里,朕吩咐他需诵哪几卷经,为那塔开开光。
常康挑了眉,“绍兴伽蓝记。”显然取得并不上心,兴许比起这本小录,果真还是捞
什子好塔重要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卿相一拍手,“陛下果真才高八斗,满腹经
纶。”
常康手里拿着一枚金瓜子,修指方弹,便往那卿相年轻的白面颊上一掷,“贫嘴。”
卿相被打得不疼,反而接住那枚瓜子,乐呵呵谢恩,“臣若嘴贫,烦请陛下不吝示下
,今得了赏赐,臣权作陛下您是难得展颜。若能得陛下一笑,臣就是被掷得粉身碎骨,也
不辞一死了。”
“过来。”盘踞主位之上,常康朝卿相招招手。
卿相不敢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常康面前,得了常康的示意,起初一只手去接,皇帝
赏赐的金瓜犹装不完;两只手接,皇帝的赏赐仍没停;直到卿相用自己的衣袍去接,接了
满满一裙子的金瓜。
法术,这是法术!为何陛下的手里能变出源源不绝的金瓜子呢?
“柳卿,嘴倒颇乖觉。日后时常进宫伴驾,告诉朕你之小录写得如何了。”常康拍拍
柳卿低伏的俊脸。这一拍,一粒金瓜子自他裙袍中落地。柳卿眉心一蹙,实打实的黄金哪
!分明舍不得,可袍摆上承得更多,他无暇顾那一粒落子。
常康看久以后,反觉眼前人一惊一咋,甚是无趣,于是转头向身后持白毫拂尘,长身
玉立那人说:“小乐子,赏他个大锦囊,让他把瓜子装好了,再找台御轿,送柳卿出宫,
让全帝都的人晓得他柳十七是朕的人。”
“遵旨。”小乐子垂首道。
最终,皇帝老有了决意:绍兴塔改名“祐圣塔”,请远在天竺修行的普愿禅师回朝,
于挂匾日亲诵《金刚波若波罗蜜经》;加开印版,广布此经于民间;遣宫廷绘师郎氏到场
写一张彩画回宫。
这一番折腾完之后,尘埃落定正好是永宁十九年春,翌月便闻前线边关诸镇报玛尔库
珥氏带兵南侵之事。
民间对此怨声颇多,均说万岁爷好大喜功,耗费千金缮塔、供佛,却未曾给边关加一
兵一卒;说是虔心礼佛,能护国昌盛,可当今北朝皇帝小子打来了,佛祖可不会领着一众
仙人下凡帮大昼打仗,供佛有个毛用?
睡前,常康戴着单边眼镜,看着密探在民间探访的回报,他把信纸交给皇后,“哥哥
,你怎么看?”
常昺拿着一支小金剪子,仔细剪烛,就怕烛光不够亮,伤著康儿的视力。灿烂的烛光
与金剪衬得他一只白皙的素手是指甲如贝,肤似凝脂。
他捏了下常康的手,接过信,大致读了会儿,都没读完,便没了兴致,幽幽一句:“
尔等屁民,懂些什么?”
“陛下可是为了长治久安,日夜殚精竭虑,他们的屁股没坐过龙椅,又怎能去体会康
儿你的辛劳?风言风语,何足挂齿?您就别浪费时间去看这些废言了。”
常昺将那封信就著烛火,缓缓烧去,直到信纸的最后一个字都化作灰烬为止。
玛尔库珥氏的南侵长达整整一年,岳太师血战三川口,以一敌二,大败北朝;北朝蛮
夷败逃后,常康龙心大悦,不但为岳将军加九锡,更当着全朝臣们的面前,在早朝时布达
道:“朕心已决,这般护国神塔,自是多多益善,朕要再筑一塔。”
只可惜新塔尚未建成,永宁二十一年,帝崩于天顺堡,帝钦命的平遥郡守驰援,并未
保住他的命;倒是很好地把国门守住了。
人走茶凉,新塔亦没了修建之资,况大昼与北朝交战甚繁,谈何余力盖塔?自帝崩后
,大昼人便少信佛,更不言禅机。
后世评曰:“高宗性喜伽蓝,斥资甚钜,致国无财可养兵,盖不能平北朝患,此其害
国者也;刘氏勇于诤,高宗遂刺其于平遥。帝识人之明,用人之切由此见,此其利国者也
。”
继帝之母乃杭州人氏。继帝知道先帝本是自雷峰塔移了舍利,于是将“祐圣塔”之名
又改回“绍兴塔”,拆去先帝御匾;再遣已回天竺的普愿禅师回朝,一路护持,亲送舍利
回到雷峰塔。
绍兴自此没了佛祖护佑。太平二年冬,也客那颜为讨思贝勒身亡之恸,领一万五千铁
骑,踏破帝都。
绍兴塔还是叫绍兴塔,塔顶没有舍利。就好像它不曾叫作祐圣塔,而今它的塔顶上有
避雷针,塔里有wifi跟电梯,厕所的马桶是TOTO免治马桶。
便如为祐圣塔挂御匾那日,普愿禅师所恭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
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