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凡间梦(完)
后来李从嘉归葬北邙山,赵元朗归葬永昌陵,死时是一起的,死后谁也没和谁在一块
儿。
忌日时,赵炅遣开侍卫,独自往大哥的坟前洒酒。
想起两人的忌日是同一日。也罢,虽很是羡慕,但好死也不如赖活,如今他可是天子
呢!就算他孤伶伶的一人,爱他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从前那些事唯有缄默,谁都不许
提;连他自个儿都是。自古天子即是寡人,再正常也不过。
犹记那日,李从嘉最后在雪地里尸体逐渐僵硬、冰冷时,赵元朗护在他的左侧、唐识
几护在他的右侧,就是死,也是死得那么集千恩万爱于一身……那人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都令他这个九五之尊羡慕,为何呢?他分明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啊?
彼时,春长来文德殿报:“禀陛下,太上皇薨了。”
赵炅闻言震怒,一拍龙椅扶手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薨了?唐识几人在哪里,朕不是
说了,皇兄若薨,便让他全家陪葬?”
春长低着头,微声道:“禀陛下,唐太医,他……他也死了,追寻李太师殉主而亡。
”赵炅听了,竟想道此人与自己一样,都是那么地求而不得,可他却有勇气生死相随,自
己却是不得。当下默默无话。
后来那些年,皇帝大抵是勤政的,尤其专注于对外攻伐大辽与交趾,仿佛是想借此忘
记许多事;尽管越想抹去的,才是最难忘记的。
玉英阁已经空了,但是也没有新人搬入。赵炅邀钱弘倧一块儿来听曲饮酒。慑服于大
宋以后,钱弘倧已然瘦了不少,平添华发,没了过去在垂拱殿时那悠然自在、贵为国主的
模样。
钱弘倧见过皇帝时行礼如仪,当他看见厅中挂的李从嘉生前描的墨竹,还有一幅诗联
写着:“背世反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竟潸
然落泪。
赵炅很能同理钱弘倧那些触景伤情的失落之绪,自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让春长递给钱
弘倧,“哭什么?”
“对不住,是臣在陛下面前失仪。”对于这偶发的皇恩,钱弘倧亦是惊喜,将这御帕
贴在脸上,摁干泪水,就是哭,都不敢哭出声音来。
两人分宾主而坐后,赵炅没拣曲子,反问钱弘倧,“爱卿今日想听些什么?”钱弘倧
哀戚地望向皇帝,“禀陛下,请问〈浪淘沙〉可好?”
于是一把瑶琴,两壶浊酒,歌女虽有忌讳,然想着玉英阁之主也已仙逝多年,便随着
琴师之音,幽幽唱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听着此曲,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人自弹自唱时的哀戚身影。赵炅竟想,当年赐牵机给
李从嘉,本以为会令皇兄回心转意,不料那人就是同李从嘉一起死,都不愿臣服。
往事只堪哀,哪怕心绪难平,一切都已回不去。
知道当年之事的人并不多,春长也并没有伺候到最后。
一年,他向皇帝告老还乡。皇帝知道他的意思,一边坐在御案上批折子,一边看似随
口地说道:“听说解颐他爹死了,要回去奔丧守孝。”
知道皇帝正在试探,春长颔首,恭谨答道:“陛下,解颐与奴才本是同乡。奴才打小
无爹无娘,解颐的爹亲便是奴才的爹亲,把奴才和解颐一块儿拉拔长大,奴才同解颐就像
兄弟一样,奴才而今回去尽个哀思,也是应当的。”
兄弟……么?
此一去,这个自他当王爷时,便服侍他至登基以后的得力内侍,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赵炅有些愁绪,“春长,连你都走,朕可以稍微说点心里话的人,是愈发
的少了。”
“陛下,奴才也想永远陪侍著您,但是……”春长伏著首,不敢抬脸,含着畏惧道:
“陛下富有天下,亦有三宫六院,而解颐自从李太师薨后,便愈来愈少说话……”
“有时奴才去找他,遍寻不著,却在玉英阁的院落里找到他。”
“他本会些乐理,奴才见到他,他对着奴才是看都不看一眼,只抱着李太师那把焦尾
琴,弹些〈虞美人〉、〈乌夜啼〉之类的哀戚曲子,好像人虽然还活着,魂已同李太师一
块儿去了。”
“以前他时常怪奴才的不是,与奴才斗嘴,还打过奴才呢;就是如此,都好过如今总
是呆呆的,不说话的好。”
“奴才总想……是奴才害得他落了心病,方变得而今那痴痴傻傻的模样。”
春长对自己的尽忠,赵炅还是点滴于心,见他而今倒还有个挂心的人,于是来御前求
个恩典,对赵炅而言,这亦不难办。春长一生的结局为何,于自己而言不过是顺手之劳耳
,遂点了头。
“也罢,你这大半辈子都已消磨在这宫墙之中。你们俩就是结个伴,一块儿回家也好
。朕就赐你们一块儿出宫。”得此应允,春长忙跪倒在地,“谢陛下恩典。”
赵炅自知还不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那人是伺候自己逾二十年的忠仆──自己既然已
没个知心说话的人,难不成还要让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样痛苦?
有些东西,大抵是荣华富贵加身后也买不到的。哪怕世间所有人都想要荣华富贵,赵
炅也比谁都清楚这点。
漏长孤夜,即使后宫佳丽三千,又有几位妃嫔对自己真心?有生养皇嗣的,各自晋了
妃位以后,赵炅都未曾召幸;再后来,就是选秀亦不曾了。
后宫中有妃嫔因着皇帝少幸,竟与内侍偷情。得知此事,皇帝并没有多的想法,只把
那妃嫔关押入暴室内,不多时,那妃嫔受诸多毒虐,死得无声无息。
也有与太医偷情的,也是如此死了。于是皇帝辄加猜忌,幸得更少,整座三宫六院犹
如冷宫般,悄无声息,成了一座监狱。
他曾想,自己与妃嫔不睦之事,是不是某种天道报应?亦曾想,皇兄去后,他心里仍
容不下他人,心中始终只有大哥一人,大哥于九泉之下,是否会感到宽慰?
转念一想,赵元朗爱的不仍是李从嘉么?那么自己爱不爱他,又与他何干呢……?忆
此,更觉寂寥。原来把自己逼成孤家寡人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
至道三年三月末,那时的赵炅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被耶律休哥射伤的大腿,每晚都隐隐作痛。郑太医方为他看过已然溃烂的大腿──病
入膏肓。
自知命不久矣,他问郑太医:“有什么可止痛的?”
郑太医伏头恭谨道:“回禀陛下,进点药酒对心情与病体都有益处。”病体是无药可
医了,心药倒是有的。此等庸医竟为宫中太医,皇帝亦欣然纳之,饮酒至醉,不醉不休。
紫宸殿内有些空旷,就是周遭粉碧涂彩,金灼玉辉,反衬得这金碧辉煌的宫中生活愈
发寂寥。
他唤来梦佳:“朕想出去吹吹风。”梦佳执著拂尘,忙过来搀扶,“陛下腿伤还是得
仔细注意些。”
想道如今就连出去散心,亦成了对病体有碍之事。活得如此,此生又有何快意可言?
他这皇帝,作得没滋没味的。
酒意下赵炅没了顾忌,摇摇头,“整天关在宫里,像个犯人似的。起早贪黑,还不是
为了批折子?生活里没个意思。无妨,出去就是。”
于是梦佳命人备了软轿。抬出去后,漫无目的行着,一排宫人拿着黄龙伞盖在后头跟
随。
此时已是暮春三月,就是御花园中花团锦簇,赵炅也看得生厌,无丝毫兴致。再往前
走一段路,残梅已凋尽,一些竹子刚发芽,恍惚间又到玉英阁,这个令他思绪万千,愁绪
生发之地。
赵炅问梦佳:“玉英阁已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怎么看上去还整洁呢?”
梦佳道:“回陛下的话,墨池顾守着,这儿还有些李太师的诗文尚存,皇子们偶而在
御花园玩腻了,或是出了书房,便来此歇息。”
虽是皇族们擅入,这馆倒也未曾围住过,赵炅听了并没怪罪,只说:“朕也进去歇歇
。”
梦佳答道:“今年春风甚寒,奴才先让人进去把炭炉烧好。等屋子里头暖了的时候,
陛下也进屋里正刚好。”于是安排其他下人进入洒扫、查看。让赵炅下了软轿,他亲自搀
著皇帝的手,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醒酒。不愧是先帝在时,即在御前服侍的老人,
梦佳还是妥贴的。
铺好炭炉后,赵炅道:“梦佳,朕困了。”梦佳道了声“是”,下令将李从嘉从前的
寝室门打开。
那张鸳床,还有架著的连珠帐都干净明亮,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
,仿佛房间的主人还在世。
寝室里挂著一副李从嘉在世时,对着窗外临的墨梅。往昔李从嘉簪花时的铜镜,还架
在案上。屋内摆设色色可人,不染尘埃。
粉墙上挂著一副对联写着:“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赵炅见状,笑道:“这么体贴可人的房间,无怪乎太上皇喜欢。”梦佳听了,陪笑道
:“皇上像是也喜欢呢。”赵炅笑而不答,默然一阵,而后说道:“李太师这个人,朕也
是喜欢的……”
见莫名勾起皇上忧思,梦佳便打开红罗帐,服侍著赵炅脱去鞋袜,“陛下上午诸多公
事,眼下必然已经累了,不妨先歇息一会儿。睡饱了,午后再进些茶果。”
赵炅上了床,梦佳把锦被阖上,铺好金线枕,“陛下喝多了,脸还红红的,约莫是有
些春困。宫外的人都说李太师是神仙,这神仙的房里睡着,也是快意的。”
他捏捏梦佳的手,“宫里剩下的老人之中,你是最知情识意的。有你服侍,也没什么
不快活的。”毕竟是赵元朗留下的人,赵炅对着梦佳便留情不少。
梦佳闻言,清俊的脸上微微弯起嘴角,“陛下这话当真折煞了奴才。能日夜陪着陛下
,方是奴才的福气。”说完,又道:“奴才唱点小曲儿,供陛下入睡。”赵炅想起自己小
时候,大哥也曾这么唱歌哄自己睡觉,欣然点头。梦佳翻著李从嘉旧时留下的词谱,拣了
一首,悠悠唱道: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
睡梦中,赵炅隐约见到梦佳服侍一阵子,不一会儿也卧在床边,贪著炭炉的暖和,一
块儿睡着了。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打开湘妃竹帘,李从嘉身姿娉婷地绕进屋里。还是旧时的模样,眉
目如画,色似西子,一身雪色白衣,揭开床帐,悠然坐到床畔。
梦里,赵炅撑持着病体,努力坐起身,“违命侯,你怎么来了?”
李从嘉对着他婉然一笑,样态清俊,“王爷,原是你来见我,就着我旧时的衾枕陪着
我入睡。你不知道我很想你。”李从嘉这一笑,这一唤,赵炅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他还是晋王。
他望向案上的铜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面貌竟与二十年前无异,一如李从嘉未曾老去
,死时风华正茂。
而后,赵元朗也坐在李从嘉的身旁,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著赵炅的手,
“光义,你看上去憔悴不少。这些年来我不在你身边,害你受了不少委屈。原是大哥负你
的心。”
见到赵元朗眉目依旧,丰神俊逸,唤他时仍是那么地温和带着情意,一时间,赵炅内
心忽有多少酸楚涌上──交趾的事,辽国的事。
他方蹙眉,李从嘉便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素手摁着他心绪翻涌的胸口,来回娑了
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抵算来不过如是。王爷别再多想。在我的房里,从来是只
许聊风月,不可想国事呢。”
他挂怀的人儿们竟然都回来望他了,哪怕他这人是多么地不堪!他们都待他极好,更
令赵炅感到羞愧;此时正是这位帝王一生中最为软弱之刻。
赵炅知道自己的时候已到,思绪万千,不能自己地流泪道:“人活在世,有许多事终
究是不能不想,亦不能不提……德昌日后也要像我一样,在燕云十六州身受箭伤,丢盔弃
甲吗?大宋的外患究竟何时能平?”
赵元朗望着他,厚实而温暖的胸膛怀抱着他,柔声宽慰道:“大宋的事,到底是大宋
的事,国朝气数何许,究竟是冥冥间已定的天数,已与我们无关。”
“和我们一块儿到天上才好,那里只有琼楼玉宇,没有大辽,也没有耶律氏。”
闻言,赵炅很是动容。对他而言,这座偌大的宫殿,何尝不是一座监狱?他含着泪,
欣喜地点了头,“好,大哥果真对我好。”
他又望向李从嘉,“违命侯,你当真不恨我?”
李从嘉笑着望他,温柔地按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悲悯,悲悯此人后半生抱持的重重悔
恨,还有他的冰凉与寂寞。
他柔声安慰道:“此生业已过去,还有什么恨与不恨?”一时间,赵炅觉得自己已被
饶恕;心中最沉的那件事,究竟是放下了。一生走到尽头,原是没有什么爱恨。
赵炅娇憨地看着赵元朗,看着李从嘉,“跟你们到天上去,你们都会陪着我么?”
李从嘉点了头,娑着他的背,“这是自然。我们永远一起。”赵元朗亦满怀深情地颔
首,“天上没有王侯将相,亦没有宫廷、战事。那里无病无痛,长乐未央。廷美也在等你
。”
也到了自己当去之时。玉皇大帝派了赵元朗与李从嘉一块儿来接他,当是何等慈悲…
…
细思平生,他曾与大哥起兵于陈桥,破后周宫室,助大哥登基称帝;强取周嘉敏,辱
李从嘉于福宁殿、云深阁,令他百般不堪。
垂拱殿夜宴时,因着李从嘉御前反抗,而对其另眼相看,遂救其出天牢,同他耳鬓厮
磨;也曾在与大哥反目成仇后,穿其琵琶骨、剔其四肢筋脉。
赐李从嘉牵机药,原是意图使大哥断情绝念,不遂心后甚至是强要他的身子,令他血
溅龙床……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这些都已然过去。
此恨不关风与月,到头来,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光义,时候到了,我们走。”赵元朗贴着他的脸,两人扶着他,各自执起他的一只
手,一股温润的春风自打开的窗牖吹入房中,赵炅只觉跟着他们一同飘然飞起。
……
窗户里一阵风吹来,不冷,但好像是有什么进来房里过,又出去过似的。直到被风吹
醒,梦佳才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同皇上一块儿睡着了,许是李太师生前的寝室真的太过舒服
,简直胜过仙境。
他看着屋内滴漏,窗外天色带着红霞,见时间已近傍晚,于是轻轻隔着香软的鸳鸯被
,摇摇赵炅的身体,“陛下,该起床了,晚膳时间将至。”
赵炅没有反应。梦佳觉得不大对劲,又摇了一下皇帝的身子,床上那人仍是毫无反应
,于是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竟没了呼吸。
“啊!”梦佳倏然一惊,忙起身,朝屋外服侍诸人喊道:“──陛下驾崩了!”
至道三年三月二十九日,赵炅含笑而崩,庙号太宗。
室内香兽镂格中幽幽飘出的后主帐中香,随风摇曳。玉英阁模样依旧,宫中诸人尽去
,阁中主人不在已多年。来过的人一一地走了。好像只有风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