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家庭园中白梅绽放,靠近窗边就能闻到淡雅冷香,再过不久就是春节,这种
时节黎家人也会在屋里插几支梅花观赏。这一年虽然院里梅花正在盛开,但谁都没
心思去欣赏了。
黎家家主黎睦月在过完六十大寿后的一年内病逝,元飞昴受不了打击也在半年
内倒下,远在京城的雨怀栞、风朝缘一听消息就放下事务赶往睦兰城探望。
雨怀栞神色沉郁,虽然有风朝缘相伴,但两人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到了黎家
后,两名年轻的男女前来迎接,他们是黎睦月和元飞昴收养的孩子,见了雨怀栞他
们也要称一声表伯。
雨怀栞虽然不笑时严肃,看起来难亲近,但对晚辈却是和善,看到来迎接的年
轻人们喊了表伯后就哽咽得说不出话,便出声安慰道:“你们的信我都看过,苦了
你们两个孩子。”
少女忍着眼泪摇头:“我不苦,大哥才辛苦。父亲倒下后,大哥和老管家要忙
许多事,老管家前阵子也病了。”
青年压下感伤的情绪,勉强挤出笑容说:“我不辛苦,只是希望父亲能好起来。
之后还要让父亲看着小妹出嫁呢。”
雨怀栞看这两个孩子被教养得懂事独立,有些心疼,却也替已逝的表弟感到欣
慰。他说:“先带我们去看你们父亲吧。”
不久前雨怀栞他们才来访过黎家,那次是为了黎睦月的丧事,也是风朝缘头一
回见他哭得那样伤心。这次风朝缘也陪着雨怀栞前来,走去元飞昴床边时,风朝缘
凑近拉住雨怀栞的手,雨怀栞看了眼风朝缘淡淡低语:“不用担心,我没事。”
风朝缘依然没松手,牵着雨怀栞走到元飞昴床边,两人皆因错愕而沉默不语。
黎家少爷不禁出声唤:“表伯?”
雨怀栞蹙眉看着元飞昴一头长发变得斑白,半年前黎睦月还在的时候,这人头
发还是乌黑浓密的,而且当时元飞昴尽管年过六十,样貌也还是和年轻时差不了多
少,生得高大健壮,桃花也旺,可是伴侣一走,这人不仅白了发,身形也削瘦许多。
他感伤低语:“苍老好多。”
黎家的千金忍不住在大哥身后偷偷拭泪,她听大哥接话道:“自从月爹爹走后,
父亲就一直很操劳,虽然平常看不出有特别悲伤难受的样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但越像个没事的人就越让我们担心。父亲开始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们,还交代了许
多事情,回想起来简直就像……”
风朝缘接腔低语:“像在交代身后事一样?”
雨怀栞轻叹,把孩子们打发去前厅等候,再对风朝缘说:“你要在这里等我?”
风朝缘苦笑:“当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好。”
风朝缘提醒道:“你当心,还不知他如今的魂核识界变得怎样了。要不,还是
等荣嫣赶来?”
“不必,我一个人能应付。”雨怀栞知道风朝缘担心不已,他回握风朝的手,
轻拍对方手背安抚。
若不是此时此地气氛不宜,往日里风朝缘遇到雨怀栞主动示好,那只大白虎包
括他自己早就开心得四处又跑又跳了。
风朝缘忍住激动的心情,白虎已经凑到雨怀栞身旁拿脑袋蹭来蹭去,用虎掌轻
轻拍著雨怀栞,这对白虎来说也算非常收歛,换作平常时候白虎可能会立起来扑向
雨怀栞撒娇。
雨怀栞拍拍白虎脑袋,坐到风朝缘拉过来的椅子上开始探入元飞昴的识界。
元飞昴的识界出乎意料的安定,雨怀栞作为外来者潜至昏迷星军的识界,其实
带了不小的风险,因此施展雾笼为彼此展开一重保障,不过潜入后看到的山海景观
虽然壮阔,却没什么风暴。雨怀栞有些纳闷,别人的识界多是常见的人间烟火,与
那人平时生活有关,何以潜入元飞昴识界时,总是由高处俯瞰天下,却也不见什么
聚落或特殊的飞禽走兽。
雨怀栞观望片刻,忽然有了灵感往上方窥探,越过重重云端,在九霄外本该是
明月所在处泛著一道明亮又柔和的光。他感受不到那团光里有危险,迟疑了下就进
入那道光里,随即映入眼中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雨怀栞一到殿门口就愣住,
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因为他已经见到殿内宝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但那并
不是元飞昴。
雨怀栞看到的男子也和元飞昴一样高大俊美,但那模样绝非凡人,他仅仅是扫
了一眼就乱了心神,似乎无法多看一眼。那名男子黑发紫眸,俊美的长相比起元飞
昴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所着衣物泛著优雅奢华的淡辉,也绝不是凡间有的织物,
而且天生威严,教人生不出冒犯之心。
宝座上的男子出声道:“终于来了,就进来一叙吧,雨怀栞。”
雨怀栞暗自心惊,他藉雾笼之法潜行识界,本来不会产生具体形象,但不知不
觉间他在这识界显露本相,还被识界里的人认了出来,这风险可能比一般巫仙安抚
星军都还大许多。但他依然走进宫殿里,强作镇定后照着神裕国的礼仪向对方行了
一礼,并询问道:“在下雨怀栞,不知您是何人?”
紫眸男人轻哼一声,慵懒回应:“我是元飞昴,也可以说是最原本的他。”
雨怀栞也安抚过许多星军,从没遇过这种情形,神级星军元飞昴难道还真的是
神?
紫眸男人看穿雨怀栞的惊疑不安,主动解释:“我在这里等候时机。”
“时机?”雨怀栞试着打量对方,但始终无法直视,尤其是不敢和那人对上目
光,不过他发现那人腿上窝著一团小小的灰毛球,应该是只灰兔,也就是黎睦月的
魂核。
紫眸男人说:“对,这是黎睦月的魂核。我在等小兔子睡醒,我们一起走。”
“可是我表弟他已经死了啊。人已不在,魂核又怎么可能……”
“是啊,觉醒者的魂核会随着主人离世而消失。但我不是一般的觉醒者,在某
一世里,我和他交换了一缕神魂,有了联系,所以今生我舍不得太快和他分开,就
留了他的魂核在我这里多待一阵子。”紫眸男人轻抚灰兔,灰兔在他腿上翻身时伸
展了手脚,就这么摊开小小的身躯继续睡。他接着讲:“他在乎的,也就是我在乎
的。而他在乎你们,离开前还一直惦记,他希望你和风朝缘能好好相处。还有苏襄
和能和佟秀臣长长久久。荣嫣也有了她的归处。还有我们的子女……”
雨怀栞接话道:“他们如今都长大了,你们不必太担心。”
紫眸男人扬起浅浅笑痕说:“是啊。没了我们,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你们都
会好的。”
雨怀栞说:“正是因为有你们,我们才能一起走到今日。”他垂眼黯然道:
“要是能不那么早走就好了……况且你们不是服过一阵子的新药,觉醒者结合后要
是分离,也不至于像古早那样痛苦难忍啊。”
“是啊。多亏了新药的缘故,没有结合对象的觉醒者们几乎能像一般人那样生
活,而结合过的巫仙和星军即使有一方离开,或彼此想分开,留下的人也不会再和
从前一样濒临识界崩溃、魂核暴走发狂的地步。”
雨怀栞问:“既然你都明白,为何又这样?”
“无关觉醒者这回事。我只是无法离开他,舍不得他,仅此而已。这种情形,
不是觉醒者,一般恩爱的伴侣也可能会是这样吧。”
“……”雨怀栞心里也明白这点,因此无法再多说什么了。
“虽有几世因缘牵扯,不过,今生我与黎睦月都高兴能与你相识。往后你们多
保重。也许将来,还有机会相……”
雨怀栞忽然听不清楚那人说了什么,他慌忙走上前想听清楚、问明白,但一阵
浓雾笼罩下来,雨怀栞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内。
黑发紫眸的男人抱着灰兔起身低喃:“时候也差不多了,正刚好。”他环顾四
周景象迅速变化,心想还真有些怀念这个“天镜海楼”,转瞬间场景就变成一处花
房,周围全是兰花,有些是的挂著,有些一盆盆摆在架上。
花房里摆了套黑檀木桌椅,一个紫瞳的小孩坐在那儿喝茶,小孩搁下茶杯比了
对面的座席说:“二位请坐。”
紫眸男人抱着的灰兔变成他手里牵着的一个俊俏少年,少年有一双乌黑漂亮的
双眼,他们相视一眼就一同入座,听对面那位有着孩童外貌的家伙说话:“我们并
非初见,还认得在下?晓得这是哪里么?”
俊俏少年颔首道:“你是月牍,在混沌中开辟一己清明境域的古神。我俩则是
从魂核识界来到混沌里古神所在之境。”
“不错。那在下也就不囉嗦废话,佟秀臣与苏襄和,也就是你的好朋友桐梦,
跟兰熙雯,他们二人到了修炼的另一重境界,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关卡,接下来──”
黎睦月,也就是兰虹月露出讶异的神情,打断月牍的话疑道:“什么?我跟阿
昴刚死不久,秀臣跟襄和不是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月牍莞尔说:“对,在你们刚离世的世界,他们的确活得好好的。但别忘了这
里是混沌,一切岁月、空间都没有绝对。就像投胎轮回,也不见得是现在转生去将
来。现在,过去,将来,都是相对而论。”
“噫?”兰虹月有些懵,再看宸煌似乎半点都不意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比他
更清楚这类的事情吧。
月牍:“修炼仍是漫漫长路,一切难料,将来有缘或许会再见面,无论是桐梦
他们,还是在下。”
兰虹月握紧宸煌的手,直视月牍那双紫晶般的眼眸问:“我们还要修炼多久、
经历几世才能不再分开?”
宸煌轻抚兰虹月的手背无声安抚著,听到这里也接话道:“听闻这茶坊有另一
位主人,那位能在这里和你长久相伴,你们也有过漫长的修炼岁月吧?”
“我们即使是现在也仍在修炼,只为了能一直在一起。”月牍浅浅微笑。
兰虹月追问:“只有在每一世结束后才能越过混沌来到你这间茶坊?会来到这
里是因为我们所愿尚未达成?可是每一世我总是记不起前生种种……我真的很怕我
们会彼此错过。”
月牍没有再开口,而是将意念直接传递至他们的心识:“混沌无所不在,我和
这茶坊也一样,存在于宇宙间所有虚空里,或众生的心窍内,或每一道门窗之后,
甚至每道缝隙也都能是通往此境的路,混沌或是茶坊就存在于梦和清醒之间,当众
生需要时,这里可以变得什么都是,不需要以后就什么也不是。察觉到以后可以相
信,不相信也未必不存在,这就是我们。
不过我与混沌仍会一直存在,机缘来时总能邂逅。也许你们愿梦未结果前,还
会一直到这里来,也会记得我们,有朝一日得偿所愿,就不会再出现,并且遗忘。
又或是如愿以后,即使相见亦不再相识,如同尘世间许多的因缘邂逅那样。
彼此之间再熟稔,你们对这里而言也只是过客,而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因此我
就是茶坊,不会在此迷失,你们也有自己的地方要去,直到拥有归属,内心便能安
定常在。”
“拥有归属?”兰虹月和宸煌相视,他确知自己是认定宸煌的,也相信宸煌和
自己相同。
月牍:“是的。有些人以为归属肯定在他方,所以才要不断寻找,但,归属是
创造出来的。它可以原本就在那里了,只不过需要创造。”
兰虹月挑了单边眉毛疑问:“是指改变?”
月牍应道:“对。改变,创造,就像酿酒,也需要诸多条件才能促成,急也急
不来。
每个人都是世界,都是混沌,对自己或别人来说也可以什么都是,或什么都不
是。就像你前生身为巫仙,在迷惘遇危之时,不也需要定锚?”
宸煌垂眼,若有所思低吟:“所谓安定并非不变,反而要面对无常……”
兰虹月听了宸煌的低语也像是被点醒了什么,轻吁一口气没再追问月牍其他事。
月牍接着聊道:“你们二位几世以来也积累不少修为,在下也希望你们愿梦终
能结果。在下是替桐梦见你们一面,不过仍要提醒一句,无论是混沌或是在下的茶
坊都不宜久留,否则易迷失自我。这茶喝完就该启程了。”
兰虹月颔首:“明白,谢过月牍大人。”
孩童笑了笑回说:“不必喊什么大人啦。那么,我就不打扰二位,你们保重。”
话音方落,月牍的形影化作一阵霜雪在微风里闪烁后消失。
兰虹月望着月牍消失的地方跟宸煌说:“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和你有点像。”
宸煌挑眉:“哪里像?”
“唔……”兰虹月指着眼睛说:“眼睛都是紫的。心眼都多。都可爱。”
宸煌眉心微结:“可爱?”
兰虹月迅速吐了下舌尖,坚持道:“我就觉得你可爱,不行么?”
“可以。但我的眼睛跟她的不一样。”
“你的眼睛很漂亮。”兰虹月歪头思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每隔一世才见到
月牍,印象模糊,我觉得他的眼睛有时颜色深,有时又变得浅。”
“毕竟是无常之神,连瞳色都无常也很自然,桐梦曾提过这位古神交易只取相
等的代价,也许要拿捏这些事也极耗其心神吧。说不定就连这样见我们一面,也都
不是偶然或随意为之。”
兰虹月听他这么一提也想起了什么:“方才他说了桐梦的情形,又提到我们的
累世修炼,是不是在暗示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不见得是将来的新世界?”
宸煌握住他双手说:“无论去到哪里,变成了什么,我都会找到你,认出你。”
兰虹月望着他的双眼微笑问:“是因为我们曾互换一缕神魂?”
“不是。是因为我只要你。”
“你不担心我和你不一样?不害怕我会变?”
宸煌微微勾起唇角说:“那又怎样?我还是只要你,不管你变或不变,都好。
虽然不清楚我和你在哪一世初次相遇,但我肯定从那时就喜欢你了。往后也一样,
千万年后,亿万年后,我只会更喜欢你。”
兰虹月慌忙摀住宸煌的嘴,但根本来不及阻止宸煌讲出这些话,宸煌拿下他的
手,他赧颜笑语:“你忘了茶坊就像是月牍的核么?而且比我们前生的魂核还要上
乘,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肯定都知道吧。”
宸煌说:“没什么好害臊,我们也不是在这里就直接──”
“呃、嗳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用说出来。”
宸煌微瞇眼,笑得有些邪气提醒道:“若古神有意探知,连我们所思所想都能
感知得出来。”
“……这里我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兰虹月抚额叹息,又起身抱住宸煌低喃:
“可是我舍不得跟你分开,片刻都不想分开。”
“别怕,下一世我也会很快就找到你。”
“到时恐怕你又不记得我,我也想不起你,唯有像这样在茶坊相逢时才能记起
所有的事吧。”兰虹月想到这里,不禁双眼泫泪,却又不想害宸煌担心,于是立刻
振作道:“我知道我们总会相逢、相知、相恋、相守。暂时道别,全是为了下次相
逢。这么想来,转生后暂时记不得彼此也好,也免受相思之苦啦。”
宸煌与之相拥,拍了拍兰虹月的后背,他知道兰虹月坚强得令人心疼,兰虹月
所说亦是他所想,因此他仅是温柔应了一声就不再多言。
兰虹月亲了下宸煌的唇角,腼腆细语:“只要路上有你,我就会一路前行。”
宸煌凝视兰虹月的目光中尽是深情,他轻轻扣著兰虹月的后脑在其额面轻吻,
然后亲了鼻梁、唇瓣、下巴,又嘬了嘬脸颊,沉柔低喃:“我会精进修为,一路护
着你,和你相伴。”
兰虹月紧紧抱了宸煌一下,端起桌上的茶说:“好,我也会和你一样,该启程
了,我先敬你。”
宸煌也举杯回敬,然后环臂箍紧少年,亲了亲他的发旋说:“虹月,不要害怕,
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兰虹月靠在宸煌怀中,忽然感到很困,他安心阖眼,听见了规律
的怦怦声,像是在水中,他隐约明白自己将要到下一世去了,所以想抱紧宸煌,但
他什么都抓不到,就这么坠入睡梦中。
* * *
雨怀栞听见自己的魂核鸣叫一声,现世的他陡然清醒,发现自己靠在风朝缘怀
里,风朝缘轻拍他脸颊关心道:“你醒啦?还好么?方才你忽然往后倒,吓死我了。”
雨怀栞神情骤变,凑上前探元飞昴的气息,风朝缘又被他一吓,见他此举也明
白了什么,在他身后低哑道:“他……去黎睦月那里了?”
“嗯。”雨怀栞收手,望着元飞昴犹如含笑入梦的样子,恍惚半晌说:“叫孩
子们进来吧。”
黎睦月和元飞昴收养的孩子们在元飞昴床边压抑哭声,雨怀栞默默捞到身旁风
朝缘的手握住,和黎家人交代经过说:“说来或许没人信,我在他的识界里见到黎
睦月的魂核了。你们父亲抱着那只灰兔在等我,似乎早已知道我会去,道别后我就
被震出识界,不过我并未受到伤害,那会儿我想再次潜入你们父亲的识界,却发现
他的识界已然混沌,而他也已经没了气息……许是转世去了吧。”
风朝缘想起从前拉着雨怀栞说情话,约定来生什么的,雨怀栞总是嗤之以鼻,
于是淡笑说:“难得听你提转生之说,你不是不信这种事?”
雨怀栞睨他一眼,不带嫌恶情绪,而是情人间亲暱的眼神,低喃了句:“不是
不信,只是不喜欢聊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雨怀栞和风朝缘留下来帮黎家办白事,此时的他们也打算搬到睦兰城养老。那
些年里雨怀栞又陆续研制了几种新药,无论是初觉醒的人或是特殊觉醒者都能藉著
各种新药帮忙稳定身心,在神裕国和异邦合作下令新药广泛使用,也缓和觉醒者在
世间生存所遭遇的诸多困境和冲突。至于曾经妄想藉药生事的某些世族或有心者,
也渐渐在岁月流逝中没落或不知所踪。
* * *
富户于严冬施粥,小乞丐衣衫褴褛,抖著左手捧著有缺口的小碗要到了一碗粥
汤,他小小的脸庞被凌乱的头发遮掩了不少,但仍旧能清楚瞧出半边的脸都是大片
暗红色胎记,左手还算五指健全,右袖却显得空荡荡的,步伐因腿脚无力也虚浮得
很。
小乞丐用干裂的唇央求:“求求好心的大哥能否再盛满一些?这碗粥是我跟哥
哥的,可他病了来不了。”
他话没讲完,后面队伍的人已经不耐烦的喊他,叫他快点领完粥就走,发放粥
汤的人也是见他可怜,匆匆帮他添满小碗摆手让他快走。
“多谢,多谢。”小乞丐冷得发抖,虽然天气还算晴朗,可是这里的冬天实在
严寒难耐,他生来就丑陋畸形,先天不良,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既怕走得快误把
粥汤洒了,又怕走得慢粥汤凉掉。不过凉掉总比洒了好。他拖着无力的步伐在结冰
的道路上缓缓前行,小心避开行人和车马,惦记着还在郊外破庙里的兄长。
不幸的是他在途中遇到几个顽皮的孩子,那几个孩子锦衣华服,却从巷里冲出
来撞倒他,大概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少爷们偷溜出来玩的。他的粥汤还是洒没了,看
着地上的破碗,他哇的放声大哭,冲向其中一个孩子哭喊:“你还我的粥跟碗!”
还没碰到那孩子,另一个更高的男孩一脚把小乞丐踹开并骂道:“死乞丐,自
己走路不长眼还敢恶人先告状,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大哥,我瞧他这种人不会知道我们是谁的。”
“哈,那就教他好好认一认,往后见了我们都得绕道,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乞丐被那几个孩子们围着打了一顿,晴天忽然闪电雷鸣,乌云聚集,孩子们
看天色不好,败了玩乐的兴致,朝小乞丐啐了口水就走了。
小乞丐抱头闷声哭了一会儿,浑身都疼,他吸了吸鼻子爬去拿破碗和碎片,想
把它拼好,心里也知道是拼不好了,想到病倒的兄长已经两天没有吃喝,急得又哭
出声来,小声唤著:“哥哥,哥哥对不起,都是我没用。呜……”
小乞丐边哭边朝郊外走,经过摊贩忍不住停下来看摊上的肉包,老板赶他走,
他看老板怕下雨而急着收摊,跪下来哭求老板施舍一个包子,老板一脸嫌弃:“我
又不是富户,施舍你一个,明天你又带更多乞丐来怎么办?走开啦。”
老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左右张望发现没有别的乞丐后,迅速塞了一个包子到
小乞丐手里,摆手催促:“快走快走,不要再来就是报恩了,走吧。”
小乞丐一脸惊喜,连连鞠躬道谢,小心揣好包子赶去找兄长了。小脸还挂著泪
痕,嘴角却勾上了双颊,他心中欢喜想着:“太好了,这比方才那碗很稀的白粥还
好呢,这可是肉包,是肉包子!哥哥吃了一定会好很多吧?”
小乞丐跑到郊外,眼看兄长跟自己这阵子栖身的破庙就在前方不远处,却忽然
一阵天旋地转,他听到有东西砸在雪地的声响,是他摔在雪地里了。他爬不起来,
映入眼中都是覆雪的竹林,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摔的,但他得爬起来才行,试了几
次都不行,浑身没力气,眼前也慢慢发黑,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不再觉得冷,一切
知觉都没入黑暗之中。
在那虚无黑暗里,他似乎听到一声轻叹,知觉缓缓的恢复,感觉得到有人接近,
并且抱起他,喂了他一些水,那水喝起来有花香,也不冰冷,可能是什么花草的露
水,那人又把他轻轻放回雪地里,一只手温柔贴在他心口上,他莫名感到安心。
那只手离身,他知道那人离开了,但他没有之前那么慌乱害怕,静静躺着,直
到手指好像能动了,也能撑开眼皮,耳边听到兄长的呼唤。
“木风?木风你怎么了?你醒醒,你没事吧?别吓我,木风,你睁开眼看我,
知道我是谁么?”
小乞丐懵懵望着眼前俊秀好看的小少年,扯开嘴角回答:“是沐祺啊。”沐祺
是大他五岁的兄长,现年十四岁。
沐祺看弟弟醒来稍微松了口气,连忙抱紧弟弟说:“讲好今日一起进城领粥汤,
你怎么急着自己跑去?还晕倒在庙前,吓死我了。”
木风仰首摸兄长皱紧的眉心说:“哥哥病著,我不想你出门吹风啊。哥哥,我
不小心把粥汤洒了,可是不要紧,有好心的老板给我肉包子。嗳呀,不晓得肉包子
冻著没有!”
沐祺看弟弟慌乱的掏衣服里的肉包,有些哭笑不得念他说:“你这么小,独自
出去才更教我担心。咳。再说,我虽是病了,但也无大碍,睡久一点就会好了啊。”
木风心不在焉听哥哥唠叨,捧著温热的肉包子灿笑:“哥哥,包子还是温的,
你快吃啊。”
沐祺接过肉包,的确还算温热,看来弟弟没有晕过去太久,许是这阵子为了逃
避追捕才累倒了吧。他把肉包扳成两半说:“一人一半,吃吧。”
木风把较大的那一半递过去:“哥哥你在长个子,要吃比较多。”
“傻孩子,都差不多,你吃就好。”
木风坚持让沐祺多吃些,沐祺拗不过他,换了另一半的包子吃,看弟弟冷得发
抖,赶紧把弟弟抱到怀里取暖。木风歪头问:“哥哥,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该去哪
里啊?”
“不知道,不过最好是找个没有修仙门派的地方,伪装成凡人生活吧。凡人瞧
不出我们的来历,也就不会威胁到我们。”
木风听完这番话,忽然脑袋一阵疼痛,像是被钝器捶了下。关于今生记忆一下
子全都涌现。原来他早已死过一回,死在漫漫烟尘与火海之中,只是不知怎的,竟
时光倒流到他九岁这年?
他和兄长沐祺原本不是这世界的人,他们来自一个叫妙奢天的小世界。
他们是在妙奢天生活的一群凡人,那个世界和这里相像,不少人也相信鬼灵之
说,也有人修仙问道,但大多数的人们生活简单。妙奢天物产丰饶,部落或邦国间
又相距甚远,纷争和战事只从历史中听说过,即使偶有天灾异变,异族间也会互相
帮助。
妙奢天的修炼者多为散修,不像这世界修真门派林立,妙奢天的人们一般寿元
也有两百岁,对生死、繁衍之类的事看得很淡,虽然知道天外有天,但多数人并没
有什么野心或能耐往外探求。
妙奢天的日子平静安乐,纵使偶有纷乱也很少扩大。剧变就发生于木风九岁这
年冬至的夜晚,沐祺在床边哄他睡,外面忽然传来不曾听过的雷霆巨响,紧接着天
摇地动,人都站不稳。他们兄弟开窗往外看,夜幕仿佛被一双大手给撕开,裂缝中
不断有雷电迸发,妙奢天的星辰悉数殒落。
地动不断,地面不停被震裂,无数生灵死去,当木风和沐祺赶去父母那里时,
便亲眼见到父母不及逃生,坠落地裂深渊。天外出现不少自称仙神的家伙在狩猎,
活捉妙奢天的人们,修真者试图抵抗,却成了最先被消灭的一群人。
沐祺告诉木风,那些应该是大世界来的修真者,境界更高,妙奢天无力抵御,
最后他们兄弟俩也被捉去,一夜之间妙奢天毁灭殆尽。
捉走他们兄弟的是个老者,拂尘一扫就将他俩摄走,带到不知名的大世界来。
老者似乎想将他们炼成丹药,却在开炉时碰上其他修真者寻仇,木风和沐祺趁乱逃
走。无奈修真者有道术、法器,轻易就逮住他们,他们又被老者的仇家抓回门派等
候处置。
兄弟俩也是在那门派时听说更多关于妙奢天的事,原来其他世界的修真者都称
妙奢天的人们是祥兽族,而且妙奢天原来是个极为难寻的小世界,这里的修真者也
是在某位远古大能的洞府探索时,意外发现通往妙奢天的途径。
他们所谓的祥兽族皆是幼年丑陋、畸形,或带有残疾的模样,但这残弱姿态会
随其成长而变化,成年后将彻底脱胎换骨,变得和寻常人一样手脚躯体健全。祥兽
族生来就有带来幸运、福气的能力,能力越强者,成年后相貌越出众,而与之越亲
近者越能受益。
对修炼者而言,机缘很重要,所以他们得知祥兽族带来的好处以后,无不为此
疯狂,祥兽族对修真者而言就是活的宝贝。
木风他们在该门派见识到更多“祥兽”们的凄惨遭遇,能逃过灭世灾厄的祥兽
族皆有特殊命格,而且祥兽族的能力一代比一代更强,因此修真者不是将祥兽们炼
成药、剥皮拆骨制成法器,就是强迫祥兽生子,尽其所能的压榨、蹂躏,许多妙奢
天的人们受不了被百般凌辱,一有机会就自我了结。
木风和沐祺仅是在那门派内就见识到何谓炼狱,“祥兽”一旦被发现,就算是
死也将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或许是木风和沐祺有着其他人没有的幸运,这世界
的修真门派众多,却都并不如妙奢天那样和平共处,捉他们的门派和其他门派互斗,
木风他们再次趁混乱时逃脱。
木风和沐祺为了避免再次被修真者捉住,于是混入这世界的凡人界,一无所有
的他们颠沛流离,所幸这世界的花草树木大多与妙奢天相像或相同,他们在野外也
熬过一段日子。无奈天气随着入冬变得越来越寒冷,沐祺带着小弟求生,忧思过甚
才让他先病倒了。
木风不仅是想起九岁以前的经历,还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沐祺病倒以后他溜进
城里乞讨,听说有富户施粥也跟着去讨粥喝,回程被几个孩子欺负,洒了粥哭着跑
回破庙,在他记忆中没有卖肉包的摊子,自然也没拿到肉包给哥哥吃,他在破庙前
晕过去,哥哥发现他时,他气息很弱,像是快死了。
当他再醒来后,发觉自己已经在一个干净又漂亮的房间里,哥哥在床边守着他,
而且哥哥气色恢复很多,哥哥告诉他当时自己求助无门,只能抱着他向破庙里的断
头神像哭求,哭到快昏厥时,庙里充满柔和金光,光亮淡去后有个神仙出现,神仙
把他们俩带到名为大摩域的天神界。
那神仙说祥兽族现世会带来不少乱象,这也是祥兽族的灾祸,为了平息纷乱,
神仙决定将祥兽带到天神界予以保护。他们兄弟在大摩域认识了一些神仙,还被大
摩域的主宰收留为徒,安生了几年。
沐祺后来与一位名为李锦寿的散仙相识、相恋,大摩域的大神赐他们生子药,
让他们备而不用,沐祺得知这世界无论凡人或修真者都重视繁衍子嗣,就连神仙也
一样,所以想为李锦寿生子,李锦寿虽然反对,沐祺还是偷偷服下生子药。
不过祥兽本身的幸运或许是有限的,沐祺难产,木风求大神师父救哥哥一命,
大神虽然出手相救,保下沐祺性命,但沐祺却从此陷入昏迷,没有再醒来。木风因
而怪罪师父当初送的生子药,对师父心生怨怼,却碍于沐祺的性命仍要上乘丹药吊
著,只能依赖、顺从师父,不敢表露任何怨愤的情绪。
木风守了沐祺半年后,李锦寿偷偷带走沐祺,木风看了李锦寿留下的信才知道
沐祺曾说过,若要从此带着病痛不醒人事的躺着,不如死后重新来过,所以李锦寿
才带着沐祺殉情。
那时下界已找不到任何祥兽族,木风是妙奢天的唯一生灵,据说当祥兽族仅存
一者,那人将会成为最大的凶煞之星,即使是天神也无法安然无恙。
大摩域诸仙为了防患于未然,就让木风投身于神界的剑炉,务求神界剑炉的烈
燄、烟雾能令木风的形神湮灭。
回忆至此,木风颤了下,逐渐回过神来。沐祺察觉弟弟浑身僵了下,又有些发
抖,赶紧抱着弟弟关心道:“冷么?先进庙里躲一躲,等风雪过去。”
木风拉住兄长的手摇头道:“不要,不要回庙里了。我们……我们现在就走,
得赶紧走,立刻就走!”
沐祺不明白弟弟为何这样慌乱不安,像是在恐惧什么,摸了木风额温也不是很
烫,他苦笑道:“外面开始降下雨雪了,这样的天气要怎么走?走去哪里都不晓得。
要走也得等天气好转一些吧。”
木风瞄了眼破庙里那尊无头神像,虽然神像已然斑驳褪色,但还是能看出从前
雕刻精致、颜色好看的样子,只因这庙位置偏僻又小间才渐渐没了香火供奉,不过
他在城里的庙也看过类似的神像,或许拜的是同一位神尊。他心里越来越不安,实
在不愿和哥哥碰到什么神仙、去什么天神界,但哥哥的确生病不宜奔波,他只好听
哥哥的话在庙里再待一晚。
只要他和哥哥都安安静静的,不去理那神像便没事吧?木风这么想着,与沐祺
相倚偎,入夜后渐渐睡着。
“咳。咳嗯、咳。”木风听到哥哥在咳嗽,但哥哥不在身旁,所以他觉得很冷,
庙里本来没有灯火,只有屋顶破落的几处瓦片会有月光照进来,淡柔的光辉恰好照
亮了神像的轮廓,还有沐祺跪在神像前祈祷的身影。沐祺合掌膜拜神像,口中念念
有词:“求神明保祐我弟弟木风,能平安健康的长大,不再遭遇灾厄、病痛,我愿
意折寿……”
木风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哥哥,不要许愿!不要许那种愿望!”
穿入破庙的那束月光中,神像的头脸仿佛恢复如初,而且栩栩如生,沐祺和木
风都看傻了,整间庙里越来越明亮,神像动了起来,走在飞腾的云雾上俯视他们兄
弟俩。
神像显灵后并未开口,仅以意念传音道:“妙奢天的兄弟,跟我走吧。”
木风想拒绝,可是无形中感受到莫大的威压,他僵在原地开不了口,柔和的光
与风笼罩着他,他觉得非常困,再次阖眼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