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受刑
天牢内的李从嘉已是个浑身是血的血人儿,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
他白色的中衣已完全被鲜血染透,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块好肉,衣服甚至陷入肉里沾
粘,每每翻身便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剧烈的笞刑使他全身的皮都剥落,无一处完好。
因着用刑者留意,李从嘉全身都是伤,唯独那张俊俏的脸庞依旧,没怎么变,却也苍
白毫无血色,眼窝深陷,憔悴不已。
他几次醒来都被痛晕,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唯能感受到天牢那阴冷的寒气锥心刺骨
,逼迫他不停地自梦魇中清醒,遂又昏迷。
因着失血的缘故,他头晕不止,连饥饿都感受不到,禁卒来送饭都没吃,原是因着没
力气爬到饭面前,便足足饿了两天有余,滴水未进,粒米未食。
典狱司审他的时辰一到,便让禁卒打开牢门,对着他泼了一盆冷水。
“哈啊……!”李从嘉疼得惨叫一声,仰头颤栗不止,但也醒转过来,身上、脸上的
血污虽被水冲去,冰水渗进无皮肤遮挡的光裸肌肉内引致的痛楚,扎得他打滚,却连打滚
都使不上力。
待他被无情地拖起来用刑时,典狱司坐在堆著卷宗的案后,见他仍是倔强,只是冷笑
,遂道:“得,给犯人上夹棍。”
前边不论如何的酷刑,李从嘉都闷闷的一声不吭,唯独这个他不能忍,说:“叛国的
罪……我已招了,为何还用这刑?”他没吃饭又浑身是伤,自是气若游丝。
典狱司笑道:“这只手填了〈虞美人〉、〈浪淘沙〉,能不夹废么?”李从嘉见这几
天里,仍没听说要上大辟,一时半会儿里恐怕死不了,一旦这双手夹废了,余生里就什么
也写不了,还不如一死了之,不禁面露绝望。
一名狱卒扶著无力支持的李从嘉,将他的手上好夹棍,还未曾有心理准备,就见另一
名狱卒拉紧绳索。
“啊……!疼……”俗云十指连心,椎心刺骨的痛逼出李从嘉的泪水。眼前一片昏暗
,几欲晕厥,李从嘉浑身都抽搐起来。
可狱卒没想放过他,反而越拉越紧。
李从嘉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神识逐渐抽离,就连疼痛感都变得麻木。期间,他曾
昏死过去,却又被冷水泼醒,被迫继续承受痛楚,如此反复下去,满脑子只剩下死的念头
,其余什么的都没想过,也无法想。
──这下子自己这一生真的是要废了。
这时忽听一声“晋王到!”,典狱司忙止了刑。
晋王仍是与从前那般光彩照人,英姿飒爽,一身锦袍,拖着蟒带,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典狱司见状,威严全无,忙伏首行礼,禁卒们早已跪了一地。
晋王没让他们起来,打量著李从嘉,见他已人没人样,便问:“这些日子,你们是怎
么招呼违命侯的?”
典狱司也不知皇上、晋王的态度是如何,不敢随意表态,只说:“恕小臣驽钝,还请
王爷殿下赐教。”
晋王这才说:“李从嘉有罪,是当罚不错,可用刑至此,人已废了一半。他可是皇上
心尖的人物,既有才情又风流,你把他弄成废人,皇上届时可不是唯你是问?区区九品小
臣,问责你可担得起么?”
典狱司被晋王的话吓得不轻,忙说:“还请王爷指教。”
晋王见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说:“人我带走罢。”
典狱司不敢随意放人,讷讷答道:“没有皇上诏令,小臣不敢作这决定。”
晋王没因对方搬出万岁爷就服软,反要说:“本王就是奉皇上的旨意来带人,若你不
肯答允,皇上势必问你的罪。”
典狱司也没全然相信,只是当下不好抗逆,让晋王将人带走以后,命狱卒往宫中报信
,称晋王自狱中劫走人犯;四喜很快得了信。
出天牢后,晋王特意叫了轿子,春长在外头顾著,他坐在软轿里,摇摇李从嘉,“违
命侯,当初既有这般风骨当庭抗上,如今总也得有这身子骨受刑罢?”
李从嘉在睡梦中潸然流泪,朦胧里看见晋王,便好似见了他大哥李弘冀那般,也是如
此英姿焕发、伟岸过人,竟一把抱住晋王的腰,伏在他腿上兀自啜泣。“呜呜……来了汴
京,我、我真的好苦……”抽噎未曾停歇。
晋王见状不由一怔,放软了眉眼,仔细一听,却听李从嘉口中喃喃的全是“大哥,小
弟真的好想你”,他不由想:“这下好,李从嘉怕不是在南唐故宫里,与李弘冀也有些不
干不净的事”当下只是冷笑。
他试探著,把手往内衣里他胸前的粉色小点子上一掐。
“唔嗯……”李从嘉分明已伤得狼狈,却能兀自流露媚态,几声细碎的嘤咛,在晋王
手下身姿辗转。
他忙推了推,说:“哥哥,作什么……好不臊人哪,那里也是能乱摸的么?”
晋王笑出声来,反觉著李从嘉人不清醒,这事儿不好玩,待他给太医看过再说,便拍
拍他,“没什么。”替他把敞开的中衣合起。
许是心血来潮,又或是一时间真把李从嘉错看成赵廷美,也是那么娇憨、惹人喜欢,
唯一可惜的就是薄命,还来不及与他一起共享世间富贵就已仙去。
廷美的事令他徒生唏嘘与感慨,温沉的手掌轻拍李从嘉,他俯身,往李从嘉通红的薄
薄耳廓边柔声道:“从嘉,你先睡罢,到了以后,大哥再叫你起来。”
李从嘉信以为真,没有忤逆,枕着晋王的腿,翻身拣了个舒服的姿势,当真沉沉睡去
。
恍然间,光义想起过去还未收复河山时,他与廷美也曾有独自坐轿的时候。那时他要
送廷美去避难,廷美坐得累了,枕着他的髀肉沉沉睡去,睡时甜甜地呢喃道:“光义哥哥
,何时买糖给我吃?”
他心中酸楚,明知接下来无法再陪在弟弟身边,必须陪着赵元朗去平叛,当时也还不
知道廷美会走得那么快,以后就没有更多时间陪他,于是只摸摸他的脸,对他说:“廷美
乖,以后你要多少糖,哥都买给你。”
……
那时有多少悔恨,现下就有多少不甘。垂眼一看,竟觉李从嘉那安详的睡脸,与廷美
好不相似,心下也就多了几分怜爱与疼惜。
途中晋王百般聊赖看着外头,汴京街上是好不热闹,而他来回抚摸着手下酣睡那人,
李从嘉不但不讨厌,甚至微微撇脸,蹭蹭他的腿肉,梦中不时娇喊著“哥哥,嘉真的好想
你”。光义不以为意,一时间竟觉著如此静好岁月并不差。
只是皇兄……
想到赵元朗,光义知道,此回自己既自天牢中堂而皇之地劫走人犯,他与皇兄也已走
到一个槛,无法再回头。
可再不去救他,这人的手指头就全夹断了,这难道又是赵元朗想看到的结局吗?
他当初可不是为着他那艳冠十国的文采,才亲发百万雄兵,攻陷金陵么?……光义摇
摇头,苦笑一阵,仍未兀自得出解答。
只因他也不甚了解赵元朗,哪怕他们已相知超过三十载。
自廷美仙去,而他踏入金銮殿,坐上高耸的龙椅之后,自己就已离他的人与心很远,
很远了。
簷下昏黄的宫灯,摇出碎金似的斑驳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梦。
到了轩昂壮丽、楼宇成群的晋王府以后,晋王命春长:“先替李从嘉洗干净,换身好
看的服色,再进些餐食帮他补一补,从宫里叫个太医来看看。”
春长说:“违命侯的状况,恐怕只有那个唐太医了解,要传他吗?”
赵光义本来是不想来个太聪明又知道太多事的,但是李从嘉入狱前就抱病,入狱后又
受肉刑。当初廷美就是早夭得太过突然,只恐一个没仔细注意,李从嘉也这么去了。天地
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这一生中,又会有多少无价之宝,倏然在自己眼前消逝得无影无
踪?
想到过去李从嘉是怎么一路与他斗争至今,又怎么在垂拱殿中犯颜抗上,傲骨很是高
洁,光义竟于心不忍起来,想道:‘李从嘉死了倒好,大哥岂不是变得毫无念想?只是死
在本王府上,又不知届时得恨谁?’想的虽是皇兄,可内心的主意为何,毕竟也只有他自
个儿知道。
遂点了头,“好,就叫那个姓唐的太医过来,但是开完方子以后让他滚回太医院。”
春长报了声“知道”,遂去交办一切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