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C的告白＿01
“可以借问一下……为什么他们都要叫你靳董吗？”
三万英呎的高空并不宁静。
除了被机舱隔绝、但仍低频的引擎噪音，还有空域管制员与其他飞机的无线电交谈，不过
依旧不比起飞与降落时的忙碌嘈杂。
所以靳昭旭才有办法分神思考，隔壁崇拜多年的机长男神究竟问了什么。
──以年大大为什么要问这个？
──靳董？我什么时候多了靳董这个称呼了？
──修但几咧我该怎么回答才不会把气氛搞僵？
“……听说他们最近在追一部电视剧，”靳昭旭冷著一张脸，语调极为平静。“男主角在
剧中的尊称好像就是靳董吧。”
“是那部什么‘总裁大大的追妻日记’吗？”温以年恍然大悟，“我休息时也看了一两集
，但不觉得男主角跟你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我没看，所以不清楚。”
“噢，抱歉……”
──？？？我的男神为什么要道歉？？？
──我才是最需要道歉的那位啊？？？
──句点王是逆吗！？该死啊靳昭旭！
以上皆是靳昭旭那宛如夏季午后般，多变且激烈的内心世界。
然而与第三者的角度相比起来，对于面部表情的管控，靳昭旭可说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
境界。
他从小就不喜欢透过表情来展露情绪，因此经常被亲戚私下嫌弃是个不讨喜的孩子；尤其
在第二性别显露之后，本是Alpha占绝大多数的菁英家族，却出了一名平凡无奇的Beta，
促使他面无表情的功力更上一层。
但靳昭旭从没把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天性踏实的他，深信实力才是远比天份还要重要
的生存要件；何况现今经济独立，就更不需要看着亲戚的脸色过活。
不过这早已满等封顶的专业技能，如今却成了他欲于职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最最难以
跨越的强力阻碍。
尤其是在难得有机会与心目中的偶像机长，一同共事的时机上。
‘哈囉，难得悠哉的巡航时间，两位小哥需要来点什么吗？’
耳机内传来座舱长一派轻松的贴心询问，靳昭旭同时万分感谢大姊打来的正是时候，不然
他快被自己尴尬到想立刻跳舱逃生。
“我想喝点热拿铁。”温以年回道，接着望向靳昭旭，伴以一抹微笑。“昭旭呢？”
“一样。”
──身为头号粉丝，以年大大想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靳昭旭低头假装查阅此行目标机场的进场程序，边冷冷地简单答道。
“好的，我们靳董也想来一杯热拿铁，谢谢。”
‘收到靳董的指示了，没问题，马上来。’
机舱联络一结束，靳昭旭只想立刻冲到厕所里，或是找找机上有没有适合自己躲藏的地方
，直到准备降落的时刻到来。
“……请温机长不要跟着他们瞎起哄。”
“但撇去空服员们因为电视剧的关系，我觉得靳董这个绰号还蛮贴切的。”温以年笑了笑
，没发觉自己的笑容再次给予靳昭旭的心脏一记重击。“昭旭做事非常认真，既有条理又
谨慎，跟你共事真的非常放心。”
──来自男神的花式夸夸……TSKR！谢谢眷顾！
“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靳昭旭的内心自我正开心地捂住胸口，“所以
我会继续以您做为职涯目标，也感谢您在学员时期的所有指导。”
“……你还记得那时的教学助理是我？”
“是的。”
虽距离考进星联航空已过了将近五年，但靳昭旭不可能忘记地面培训时，那时刚升任四条
金杠，却仍不遗余力地给予所有学员各种协助、亲切且开朗的温以年。
尤其是在得知他的第二性别为一向唯我独尊的Alpha时，那发自内心的尊敬，更是加上了
宛若面对世界级偶像般的推崇。
毕竟打从学生时期，便期盼飞上天际的靳昭旭，就是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成为像温以
年那样，对于身旁团队及所有乘客一视同仁，不分贵贱及性别，尽心尽力地给予舒适愉快
之飞行的专业机师。
不过就在靳昭旭打算适当地表达自己是如何崇拜隔壁这位机长时，却见对方撇过头去，面
向窗外日夜交替的高空晚霞，捂著脸，不发一语。
“您还好吗……？”
“呃、没事。”听闻靳昭旭的关切，温以年赶紧回过头来，语带窘迫。“抱歉，我只是没
想到事情过了那么久了，你还会记得是谁在教导你……”
“这很难不记得。”靳昭旭有些得意，没想到自己也有让偶像吃惊的一天。“因为您与印
象中的Alpha不同，亲切到确实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真的吗？”温以年看上去似乎有些喜出望外，“那么你还记得四年前──”
‘敲敲门。两位的热拿铁好了囉。’
“谢谢。”
因负责监控飞航的温以年需要与空域管制员保持联系，于是靳昭旭一听见机组说好的暗号
，便反射性地开启驾驶舱门，让身为座舱长的佐藤奈绪，送来刚泡好的两杯热拿铁。
“……两位刚刚是在讨论什么重要讯息吗？”
“没事，只是在闲聊而已。”
见靳昭旭泰然自若地接过拿铁，察觉气氛一度不太对劲的奈绪，便偷偷地看向一旁、方才
似乎瞪了她一眼的温以年。
只见他们那一向帅气又亲切的温机长，彷若错过圣诞礼物的小小孩，一脸毫不掩饰的失魂
落魄。
“那……我这就先离开了。”虽不知事由为何，但奈绪相信自己八成来的不是时候，不禁
感到有些抱歉。“两位小哥若还需要什么，请不要客气，直接打给我们就好了。”
“好的，谢谢。”
见舱门随着奈绪的离去而关上，靳昭旭赶紧小心翼翼地询问：“您……刚刚是不是还想问
些什么？”
──靳昭旭你这混蛋！竟然打断男神说话！
──怎么办？我该怎么道歉？还是直接切腹谢罪？
“不，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改天有机会再聊吧。”
温以年又笑了，但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在强颜欢笑。
“……好。”
靳昭旭内心的小小自我，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因为我不会聊天吧？怎么可以这么笨啊！
──难得与大大一起工作欸，真是罪无可恕……
──大大就算是苦笑也好帅啊呜呜呜呜呜呜……
身为占全世界人口不到百分之二十、一向被视为菁英族群的Alpha一事，温以年从不觉得
这究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
他每天睁开双眼，就要面对众人所投注的各种目光。
期待、关注、猜忌、骚扰、崇拜。
还有近乎病态，不知所以然的爱慕。
温以年无法理解同为Alpha，为何其他人总能以此纵横自如？尤其是在小时候好不容易交
了一位朋友，却因为他是Beta，而被家人批判成一无是处。
Alpha的不可一世，让他自始至终都无法明白，这种建立于刻板印象上的地位，究竟有何
值得把握的价值？
因此只想与周遭所有人放下偏见、好好相处的他，让他成了家族里不受欢迎的异类；而不
愿告知众人自己第二性别的他，也往往在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再度受到名为Alpha的枷锁
所束缚。
尤其是那些不请自来，名为放松、实则骚扰的饭局邀约，更是让他不堪其扰。
“您要是不想喝就不要喝，反正又没人会责备您。”
温以年记得自己被一连灌了十几杯啤酒，加上现场弥漫着若有似无的Omega讯息素，让他
的脑袋昏昏沉沉，难以抵御旁人的吆喝。
但他拒绝不了。因为一旦拒绝，那就是身为Alpha令人厌恶的高傲。
这些都令他感到恶心、愤怒，却又对此无能为力。
幸好有人即时将他从这人间炼狱里拉了出来。
“……我一点也不想喝，但……有那些味道。”
温以年半瘫软似地跌坐在路旁，心忖还好那套明显不过的机长制服，有好好地放在公司的
更衣室里，没被这群机组员怂恿成功。
“味道？”救命恩人的困惑自一旁传来，“现场味道的确不太好闻，香水味跟酒气混在一
起，相信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受不了。”
“不、不是……是有Omega……”
“咦？”稍微理解事况之后，恩人顿了顿，低声咒骂了一声：“趁人之危未免也太可恶了
。”
“……”真的。
真的很可恶。但更多的是，他觉得自己很可悲。
“您等我一下。”
温以年还没看清是谁将公司发放的毛呢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没过多久，一条冒着热气的湿
毛巾便出现在他面前。
“擦一下吧，我跟店员拿的。顺道请戴大哥叫那群人解散了。”
“……谢谢。”
温以年接过毛巾，这才看清来人。
虽然是临时被叫去协助新一期的机师培训，但他此时仍浑噩不清的脑袋却不知为何，在众
多学员之中，就是对这位脸上总是平静无波的青年特别有印象。
“您还站的起来吗？”
靳昭旭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虽然眉头连皱一下都没有，但温以年仍听得出来，那是发自内
心的真切关心。
“应该……可以。”
“还是要去药局帮您买一下抑制剂？”靳昭旭问道，“抱歉，因为我是Beta，并不清楚
Alpha若闻到Omega的讯息素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事……谢谢你即时带我出来，只是闻到一点点……并不会发生什么事。”在认出靳
昭旭的当下，温以年甚至觉得自己好很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那些打算把您灌醉的组员都还没离开喔。”
“……唉……”
“您家在哪？还是住宿舍？我带您回去吧。”
“我家……”
他早在一出社会后，便逃离那令人极不舒服的原生家庭；因此如今的家，就只是他为了方
便通勤，位于机场附近精华地段的单身公寓。
“……我……我不想回家……”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一点也不想一个人独处。
他只想找个地方，随便抓个人大吐苦水，大哭宣泄。
可惜这是不被允许的。
这是他的家人警告他的，他的第二性别约束他的。
似乎是被当成醉得不轻，温以年便听见了靳昭旭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没有过问他，迳自伸
出双手，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
“那我们来去下一摊吧？”靳昭旭轻声说道，“我家就在附近，不过冰箱里只有可乐。”
闻言，温以年忍不住噗哧一声。
“……谢谢你。”
倚靠着靳昭旭的一路搀扶，温以年感觉沮丧的心情，也随着彼此毫不协调的步伐，逐渐平
静下来。
他瞥了一眼救命恩人的侧脸，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原本端正的脸庞似乎变得意外柔和─
─又或者是说，是拜酒精所赐的特别景色。
温以年随后做出了连自己事后都不敢置信的动作，他朝靳昭旭的颈窝蹭了蹭，撒娇似的。
Beta位于颈后的腺体并不如Alpha及Omega发达，因此几乎并没有专属个体的讯息素。就算
有，味道也相当清淡，亦没有引诱这两者族群的功能。
但温以年却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与靳昭旭给人的氛围十分相符。
率真、坚毅，以及隐藏在不动如山之下的温柔。
──好想多闻一些。
“……请不要再闻了。我的腺体没有味道，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抱歉。”
比起羞愧，被果断制止的温以年更显失落。
“所以，”靳昭旭立刻转移了话题，“明明您就不想参加这种意图明显的饭局，为什么不
干脆直接拒绝？”
温以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想让人感到失望。”
“让人失望这种事，是最不可能发生在Alpha的身上。”靳昭旭语调平淡，“您至多也只
是会让他们感到挫败，然后激励他们择日再战罢了。”
“…………也是。”
结果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第二性别的枷锁，终究只能随波逐流。
温以年难过地扯了扯嘴角。
“但是，”靳昭旭稍微提高音量，继续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有办法让全世界的
人都喜欢自己。”
温以年稍稍抬起头，再次看向救命恩人的侧脸。
“虽然不知道您是基于什么原因，希望自己能够达到八面玲珑的境界。”他凝视著前方路
灯照亮的人行道，“但因为本就没办法让全世界都臣服自己，因此更不需要勉强自己去迎
合别人。”
“……”
“只要是人都会有点私心，所以偶尔为自己而活吧。”
温以年感觉视野变得模糊。
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全被否定，但心底却像是放下了一颗大石，得以一尝不再充满苦
涩的清新空气。
周遭投射而来、满怀各种思绪的目光，或许会让他如此在意，并不是因为不想身为Alpha
，而是因为自己过份厌恶这天生注定的第二性别。
他忘了自己也生而为“人”。
“……对，没错。”
温以年一开口便直接哽咽，差点说不下去。
“……你说得一点没错，昭旭。”他同时尝到一点咸味，“……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
“这又没什么。”靳昭旭将原本扶著温以年腰际的手心上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哭就哭吧。没人规定Alpha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
“……哈哈哈……呜……”
原来让他无法动弹的人，就是他自己。
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温以年便站挺身子，将靳昭旭毫无预警地拥入怀中。
他将脸埋入那温暖的白皙颈侧，感受着背上传来力道温柔却有力的轻拍，随后放声大哭。
后来温以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或许是靳昭旭擅自翻了他的皮夹、查看了证件
也说不定，但他一点也不介意。
乃因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隔天酒醒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目光便会开始自动追寻这位，只会以面无表情打遍天
下的青年。
随后便在某日擦肩而过，彼此点头致意，恍然发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仔细想想，因为这是有人第一次，不是戴着有色眼光看待自己。
更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可以好好地痛哭一场。
而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能够如此真诚对待自己的第二人了。
这让温以年好想将靳昭旭再次拉进怀里，但不是为了寻求慰藉，而是为了表达内心满满的
感谢与爱意。
不过当时甫升任正机师，光是公司请他接手的数条长程国际航线，就已让他忙到焦头烂额
；再加上靳昭旭虽后来成功入职为副机师，主要却是跑区域航线，且还服务于公司另一支
完全不同型号的机队，两者间完全八竿子打不著，更使得他迟迟找不到机会展开追求。
顺道一提，为此他还卖掉了原先所住的单身公寓，偷偷搬到靳昭旭的住家楼下，然而老天
依旧没让两人的命运成功交汇。
于是温以年拿出其他Alpha看了都怕的毅力，牺牲了不少休假时间，甚至主动申请转训靳
昭旭所熟悉的飞机型号；而这些呕心沥血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顺利获得教学机长一职
。
因为只要升上教学机长，他就能倚靠这分底气，私下与公司“讨论”每条航线的值班机师
名单。
因此，时序回到今日，回想着接下来一个月完美无比的飞航班表，温以年便下定决心要好
好抓准这个机会。
男人恋爱，五年不晚，唯一最怕好人卡……
──呸呸呸！乌鸦嘴！拿出你的信心来啊温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