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金玫瑰与蝴蝶的火翅

楼主: cherry427n (煮劍)   2023-01-17 06:08:27
金玫瑰与蝴蝶的火翅
  他隐约听见禽鸟鸣啼之声,在彻底清醒之前,身体先一步从床上猛然跃起。

  任劳任怨工作多年后,他总算有了请长假的余裕。
  他并不习惯度假或者远离工作,出远门通常都是为了出差,少有玩乐的时候,这一段
为期三个月的假期让他感觉为难,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做什么。但上司要他远离塔与日常
勤务,尽量到处散散心,甚至不准他只待在宿舍消磨时光,于是他没多想,将那时候闪过
脑子的一个地名说了出口。
  那是个离他的家乡有数千公里远的地点,他对当地人使用的语言毫不熟悉,更未曾在
该地建立过任何特殊回忆,这个提议纯粹是一时兴起。
  “托斯卡尼(Tuscany)是吗……没问题。”上司倒是很快批准了。
  于是他浑浑噩噩飞了几个小时,中途转一次机,抵达意大利后毫不在乎地花了一大笔
钱,让出租车一路将他从机场送往这个遍布丝柏与褐土的异国乡间之地。隔着微敞的车窗
,他闻见路边柏树淡雅的香气──这是即使自己感官灵敏,也无法透过杂志照片闻到的味
道。
  原来丝柏是这样的味道。他想。
  他没有认真倾听司机攀谈的话语,神游天外,司机见他无意闲聊、表情冷淡,开启话
题几次无果后,索性不再多言,安静地将他送往约好的目的地。
  他在网络上随意看了几眼就订下的小别墅总共有三层楼,大门是深橄榄绿色,隔着一
条铺砂走道,有一栋小小的石造平房,几颗熟透的南瓜与红番茄堆在小石房的屋角。鲜艳
得刺目的花长在盆里,环在两栋屋前,庭院长满绿油油的青草。一座户外的烤炉由泛着浅
棕色的橘砖砌成,立在庭院的小亭旁。别墅另一侧的不远处有一片圈养驴子与鸡群的空地
。静水的气味随风飘来,他知道这来自屋后方的一处私人泳池。
  他付了一笔慷慨的小费,司机相当高兴,热烈地祝他假期愉快,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目送司机驱车离开,才拉起简便的行李,走向小石房前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
  “嗨,你好,你是林德伯格(Lindberg)先生吧!”黑卷发的年轻男子迎上前,笑容
满面地打招呼,说著的英文带有浓厚的当地口音。阳光落在男子麦色的肌肤上,照出一种
热烈而略带汗水的味道。
  “你好。”他语气清淡地回复。
  男子自我介绍,说出的名字正是与他邮件通讯过的别墅出租人。他有些意外原来房东
实际这么年轻,但也不甚在意。不管这个人年纪多少,都与他无关。
  他没以名姓称呼对方,也没有勉强自己回以微笑,男子不以为忤,倾过身要接过他的
手提行李,他灵敏地闪开。
  “我自己来就好。”他说。黑发男子耸了耸肩。
  他跟着对方的带领走入别墅大门。
  来自北欧的他身材高大,没想到对方不遑多让,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或许因为男子
的黑发卷翘,乍一看似乎还比他高一些。他瞥了一眼面前结实壮硕的身躯,从肌肉的分布
与形状看出那多半来自农活,这便与他有所不同了。
  比起能够有力锄地的手臂、为了收获蔬果而屡屡弯折的坚韧的腰、足以一次扛起数袋
麦粮的坚实肩背……这些在园地与田野长成的肌肉走势,他所拥有的是充满爆发力的矫健
腿足、可以承受枪枝后座力的躯干、以及在徒手搏斗时,能将利刃狠狠刺入敌方肉体的稳
健的臂与腕。
  在塔的培育下,他是一名任务达成率极高的战斗哨兵,现在却被赶到乡间浪费时间。
  他又一次对上司不满起来,但也不能如何,塔的规定本是如此,他必须无条件听从上
层的命令。他孤身前来,搭档的向导不在身边,只能尽量控制自己,不让心绪起伏太大,
以免陷入需要精神疏导却无人可协助的窘境。
  他板著脸接过一整块苹果派,冷淡道谢。
  “作为欢迎,希望你喜欢这个小礼物!”房东见他随手将十吋的苹果派放到一边,笑
容依旧亲切。
  他忍不住想念他的向导搭档,以往这种自请上门的社交都能全都丢给对方处理,根本
不用他烦恼。
  “那,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我通常会在别墅旁的小屋,祝你停留愉快。”房东
说,将钥匙交给他,他很高兴对方终于愿意不再抓着自己说话。

  他以为能在平静的乡村自我放逐,哪里知道住在隔壁小屋的房东能影响到自己。
  他本来就不擅长享受生活,即使身处美食之国,也没有打算特意出门探询,反正随便
吃点东西、不会感到饿也就够了。他是这么想的,出发前甚至在手提箱里装了好几包高能
量的轻便军粮,就为了尽量减少觅食的时间,更靠那巨大苹果派应付了好几餐。
  这件事不知怎么地被房东发现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不出门,也没动过厨房,才被注意到自己这一周来三餐都应付了事?
可即使如此,那又怎么样?这个南欧人何必一脸焦急站在他的别墅门前,手捧著一大盘义
大利面,以口音极重的英文硬要他收下?
  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行吗。
  他恹恹地收下那盘番茄味浓郁并洒了许多萝勒的面,只希望对方赶紧走,黑发青年离
开前还做了个大口吃面的动作,叮咛他要记得吃。
  烦人。
  
  他头好疼,他想念能替他疏导的专属向导。

  乡间的鸡鸣很早,此时还是阳光热烈的九月,天还没透亮公鸡便叫个不停,一周多来
,他每天都是以“总有一日要把那鸡抓来煮汤的念头”醒来的。
  或许寻常人能藉耳塞降低噪音的干扰,可惜作为天生五感灵敏的人,那声声鸡啼不异
于响雷打在耳际。
  过于凄厉的鸣吟每每打断他深黑如海的梦,梦海的鲸鱼仓皇游开、甜软的云朵被惊浪
冲碎、漫天星辰也觳觫不已,他在深海中才能见到的一簇银翼斑蝶骤然消散,无影无踪,
一束斜而窄的阳光戳在他脸上,而他就在这样失落的情绪中,被迫面对一个过于明亮的世
界。
  他不是来放松身心的吗?光这一点就背道而驰了吧?他借此发挥,天天写邮件给上司
,申请缩短假期,一次都没有被允许。他绝望地传讯息跟向导伙伴抱怨,可惜对方也许在
忙,还没有显示已读。
  
  除了枪械刀具,他也很擅长下毒,徒手拧断鸡颈更不是难事,他真是没想过自己竟会
被一只乡下的鸡难住。不如……偷偷把鸡圈打开,让牠们跑走算了?或者他趁夜抓住那吵
闹的东西,拐到远方扔掉?
  可他连出门觅食都懒,要为一只吵死人的公鸡出门?算了吧。而且他也不想来日与向
导会合时,被知道这么一件欺负动物的不光彩事迹。
  他悄悄把洗净擦干的盘子放在房东的小屋前,没有想打招呼的意思,幸好现在还太早
,即使是勤劳的农夫也还在睡觉。回自己的别墅之前,他绕去鸡舍,盯着那只威风地走来
走去的罪魁祸首,被一群母鸡以为是偷蛋贼。此起彼落的咯咯叫声纷乱响起,像是一组技
术堪忧的交响乐队。
  他感觉自己双耳内的血管跟神经快爆炸了!
  偏偏这时隔壁的两头驴子也开始昂昂嘶叫,又长又响、连绵跌宕,撕心裂肺。他在那
群作乱的动物前,蹲下了身,摀住耳朵,恨不得自己聋了,或者干脆原地死去。

  “林德伯格先生?”
  房东拿着一条木棍出现,在朦胧的晨光中,唤了他一声。
  “……”肩膀被轻拍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他恍恍惚惚地伸手就要给来人一记过肩摔,下一秒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而且面前的
人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又急忙将手收回。
  房东先生对擦肩而过的重击毫无知觉,将木棍放到一边,笑咪咪地道早。
  “林德伯格先生喜欢动物吗?”房东问。
  就算真的喜欢,谁会在大清早跑来鸡舍前抱头缩成一团?他猜测对方是想给自己一个
台阶下,毕竟自己的举止可疑,可又不想回应这天真过头的说词。
  他摇摇头,含糊回了声早,站起身想离开。
  “……意大利面合你的口味吗?我今天会下厨,也为你做一份?”房东不屈不挠地搭
话。这名爽朗的黑发青年整个人都热辣辣的,遇上一个冷冰冰又不理人的北欧人房客,硬
要分享温暖,他对此既受不了,又不晓得该怎么应对才好。
  他安静地再摇了摇头,径自离去,快步躲回别墅里。
  然而房东肯定误会了,不仅误会还殷勤,竟然挑了好几颗新鲜鸡蛋挂在别墅大门前,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去偷蛋,也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关心。
  他趁对方离开别墅区时(也许去其他地方种田吧,他无意深究),又将那袋鸡蛋挂回
房东小屋窗前的一串风干大蒜旁。

  别墅每一层楼都有卧室,本就是方便家庭出游的旅客而设置的建筑,如今被他一人租
下,他爱睡哪就睡哪。一楼那层的卧室原先应该是农舍的马房,格局与其他两层方正的房
间不同,地板挖得比较深,躺在床边的沙发上,仰头能看见窗外的绿草地。窝在阳光比较
照射不到的这一角,与外界的关联只有那扇稍高的绿窗,带给他躲藏在无人打扰的密室的
安稳。
  经常有几只胖胖的褐色昆虫爬在地板或墙上,肆无忌惮,神出鬼没。在过去,这些小
胖虫究竟有多少同族丧命在粗心的房客脚下呢?牠们离巢是为了觅食吗?是为了与家人一
起出门探索世界吗?有什么不得不的理由吗?
  为此不惜暴露在盲目的脚下,无声无息地被踩成一滩,不论生前的背壳生得多漂亮、
在牠们的同伴眼中,又有多么值得珍惜。
  所幸他的听力与视觉敏锐,晚间摸黑上厕所时,都能一一发现,远远避开。

  他也可以选择去别的房间睡觉。
  但睡觉的场所有虫足的脚步声,又似乎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

  哨兵这一人种,即使身体素质优异、五感强大,经过妥善训练获得了常人难以达成的
战力,宛如一把能够切开细微灰尘的冰冷刀刃,连同为特殊人种的向导都无法企及,其实
,比谁都脆弱。
  有一名向导这么对他说过。过刚易折,对方又说。听见此番言论的彼时,他只是嗤之
以鼻。
  像是证明自己所言无误一般,这名向导为他潜入一座犹如无底的机械迷宫,那是他的
精神图景。他将心灵藏放于荒烟蔓草的迷宫,连自己都相信那座迷宫是死气沉沉的荒芜之
地,直到对方踏入其中,才察觉那实则是一片活生生的废墟。
  他听其他向导形容过别的哨兵的精神图景,例如停满违规车辆的无人夜巷,或者飘满
破旧古籍与濒死白荷的蓝湖,等等,诸如此类颜彩抑郁、意义不明的景观,因此一直都对
自己的阴郁迷宫不以为意。
  ──可是那个人发现了。
  迷宫深处一面泛起浓雾的破旧镜子之中,很远很远的深处,有一柄金色画笔在谁也没
注意到的时候,一笔一笔地摹画出壁炉似的火光。那火光之中,隐约开着一朵金玫瑰。
  他的向导发现他的玫瑰。
  在很久以后,他将那朵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玫瑰送给了对方;而对方的银翼斑蝶回应了
他的爱意,甘愿栖息在他的花上,他的游隼也为此欢喜不已。

  有好一段时间,他与他的向导堪称是塔的新星组合,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每一件任
务都完美达成,赢得许多掌声。掌声与成就感、与专属向导之间不须言说的默契、心灵图
景与精神向导们的融洽调和……这些美好的感受如此巨大,逐渐变成了令人沉迷的罂粟,
驱使他去追逐更多、更多。
  意外发生那天,他的游隼撞上一只隐匿在云后的大翅鲸,并被狠狠搧飞。
  精神向导受创,他也直接受到了影响,一时耳鸣晕眩不止,口吐鲜血。来自同级哨兵
的攻击强大得让他差点招架不住,那是他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哨兵耳聪目明、知觉敏锐
,这实则不异于双面刃,他被自己锐利的感知干扰,在敌方的阵地当场失去战力。幸得他
的向导在危急之时催发出隐藏的能力,指挥银蝶洒落鳞粉中的幻象,干扰了对方的搜索,
险之又险地将他带回临时根据地。
  虽然被打得灰头土脸,伙伴能因自己的祸得福,借由新生的特殊能力获得评级的提升
,他也很高兴。
  虽然很高兴,但必须休养以及独自重新接受训练这件事,还是让他相当沮丧。
  那之后数个礼拜里他们聚少离多,偏偏他们不如一般人,分离时还能借由传讯息或者
视讯电话联络彼此,毕竟出任务的时候,是不能理会无关人员的联系的。他就是那个只能
仰望着蝴蝶越飞越远的无关人员。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自己在那天干脆丧失哨兵的能力,就此变成普通人,会不会比较
好呢?
  休养结束后,他高分通过针对对战哨兵的加强训练,重新与他的向导重聚、重新在更
加谨慎的态度中完美执行一场又一场的任务、重新在向导的疏导下恢复平静,他很快将自
己的无病呻吟抛诸脑后。

  银蝴蝶飞绕在燃烧的金玫瑰上,宛如自燄而生的不死鸟。
  他愿以己身供养那闪闪发亮的蝶,并由衷喜悦。两人亲密的时刻,他偶尔也会肉麻兮
兮地叫对方“我的小蝴蝶”,接着惹来嫌弃的吐槽。他的恋人装出一脸受不了的样子,眼
底却都是笑意,他好喜欢。他更喜欢看他的向导在他身前绷紧背后的蝴蝶骨,随着他深顶
的动作仰起脖颈,放声喘吟的模样。

  银色的薄翼染上金色火燄,焦褐的色彩攀延燃烧,将蝶翼缓缓熔毁。
  分不清是哪个时候开始的,他的玫瑰花瓣失去原本的形状,逐渐化成罂粟花的样子。
金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艳艳的火红,像是谁的血。

  他再一次与他的向导分开,这一回为期三个月,上司清楚言明他必须要在这三个月好
好调整,尽可能恢复状态,否则必须考虑退役。为了帮助他在远离向导的安抚下仍能保持
精神镇定,还破例批了好多种药下来,让他每天定时服用。
  白色的药粒吃起来没有味道。绿色的药丸有咖啡的苦涩。蓝色的药锭富含浓醇的红酒
香。还有好几种混在一起滋味一言难尽的各色药片。不知道是不是上司作弄人,另外还有
一罐浅黄色、边缘如星芒般的针状糖粒,是苹果味的跳跳糖。
  吃这些药给他的帮助究竟有多大,他很难清楚描述。药效让他能暂时切断与精神向导
的联系,不至于一不小心就跌入无人看顾的精神图景,但他天生的哨兵素质却没有因此丧
失──他的眼睛还是能看清褐土上的丝柏随风摇晃的韵律;他的鼻子能闻到橘子花甫开时
流泄出的第一丝芬芳;他的耳中能听见鸡蛋受精后的幽微胎动;他的双唇依旧记得,某年
短暂的夏季时分,他的恋人尝了一口草莓味冰沙后,转头给予自己一吻时,那十足甜蜜的
、冰凉的触电感。
  同样的,他也还看得见浮现在遥远海面上的血液、闻得到蝴蝶燃烧的刺鼻气味、听得
见隔着冥河的呼唤,以及某种冰冷得令人心碎的触感。这些感知使他难受得想吐、眼眶莫
名湿润、头痛欲裂,他知道吃药后会好很多,知觉会披上浓雾,雾中一切都是浑沌柔和模
糊的,迷宫也失去了棱角。
  但他不愿意。
  他宁可哭泣,也不愿意遗忘。
  他宁可在梦中与银蝶重逢,也不愿意在鸡啼下回到人世。

  故意不吃药之后,他睡得更多了。
  他睡得极沉,良好的身体素质甚至能支撑他连睡数日,途中完全不需顾及生理需求而
醒来活动,他一日日蜷缩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几乎失去了在世间的存在,房东注意到这件
事,坐立难安地悄悄从地下室对外的小窗口探看了好几次,见到他的胸口仍在起伏,才略
为安心地将吵闹的驴子关得远了点。

  他问他的游隼,是否能透过相连的图景找到银蝶,游隼没有回答他。

  他不得不醒来。
  梦里他尽情沉溺在深海底,醒来之后,身体异常沉重,盖在身上的针织薄毯也像长满
硬针的施刑布。他无比渴望再回到水中,于是离开穴居的地下室,从私人泳池边的储藏室
找出一块豆沙色的浮床,随便套上一条宽松的短裤之后,他将自己丢上浮床,半浮半沉地
随风乱漂。
  没有药效的牵制,他的五感更加敏锐了,没能获得疏导的精神状态即使凌乱不堪,却
也正是他所希望。
  身边没有向导时,若想脱离“资讯过载”的痛苦,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加强某一种
感官的强度,让它强烈到能够盖过其他知觉,于此,受过专业训练的哨兵便能强迫自己专
注在对抗这一知觉中,直到自制力战胜。
  他泡在水里,水流过耳边,带来闷闷的声响。干净的池水汇聚在壮硕的肌肉群间,又
很快因为水的流动而滑走。南方的午后阳光比他想像的炙烈,他被刺眼日光照得视线朦胧
,仿佛半盲,肌肤也热烫无比。
  在这样疼痛难言的自我麻痺中,他等待许久的对象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一把拉住眼前那团蝴蝶后的身影,将人拉到水下、紧紧藏在怀里。这一次他要在恶
火烧来之前,作为哨兵、作为恋人、作为盾,护在对方身前。

  忽然被拖进池里的黑发青年吓了一大跳,一声“林德伯格先生”都来不及说完,忽然
涌入鼻腔的水就呛进气管。他自知不应该侵入房客租下的空间,但这位郁郁寡欢的北欧人
已经足不出户好几日,今天难得离开房门,又只是长久不动地泡在水里,乍看像极了浮尸
,他真的很怕对方在自己的地方出事,才忍不住频频确认,刚刚甚至大著胆子走了近。
  他这是触怒对方了?要被溺死作为惩罚?他们体格明明相差不多,为什么……挣……
不开……
  
  他挣扎不已却徒劳无功,肺中最后一缕空气消散之前,有人渡来了一口气。
  不是要把他溺死吗?
  这个温柔得莫名其妙的吻是怎么回事?
  他十分困惑,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加深这个吻,大肆汲取身体所需的空气,并在攒积
了一定的力气后,伺机推开对方。
  他仰头破出水面,大大吸进一口气,恐惧与怒气此时才姗姗来迟,他朝着房客怒骂:
“你在搞什么鬼!”
  他说的是意大利文,对方没听懂,状态也不太对,居然还迷迷糊糊地露出笑容,接着
一声不响地又沉进水里。
  “林德伯格先生!”他踌躇了一下,钻进水中,呼唤对方的名字。他怕又被抓住所以
不敢靠得太近,但刚才还凶狠得像猛兽的人此刻正死气沉沉地闭着眼,嘴角挂著一抹笑意
,他吓死了,真的很怕这个人溺毙在自己的池子,只好抛下顾虑,抓起岸边的长竿,将人
勾到池岸。
  浅棕发的北欧人宛如伤痕累累的漂流木,趴在岸上,对他的叫唤毫无反应。
 
  他想了想,记起对方入住时登记的全名,以名字再尝试了一次。
  “──阿克赛尔(AXEL)!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次他记得要说英文。
  不知是名字或者相通的语言奏了效,他的房客慢慢睁开眼。
  他把握机会赶紧又招呼好几声,“阿克赛尔,阿克赛尔!你还好吗?”
  对方咕哝了一声,伸手抓住他身上的衬衫,把衬衫上印有的蝴蝶图案都抓皱了。他怕
对方又发疯,不敢大力挣扎,只握住胸前那双抓紧自己衣服的手,想着若突然怎么了,自
己应该能争取到一点反应时间。
  他没想到若是被强吻并且同时被上下其手,到底该怎么办。
  “唔──!”这个神经病北欧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他被按倒在泳池边的草上,挣不开探入短裤的那只手,被抓揉着,居然有了反应。他
万万没想过会在自己家中受袭,惊慌地揪住对方的短发,将那张脸从自己嘴上扯开。“你
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的全力抗拒总算让对方理解了自己的不愿意,那个壮得像牛的家伙不再扑过来了,
跌坐在水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他听不懂的语句,默默掉着眼泪。
  日光艳艳,水光闪得刺眼,他惊慌未定,但水边的那个人湿淋淋的,像是摔进海中再
也飞不起来的燕子,哭得那样悲哀,他不知怎么地,觉得好难受。
  他就这样坐在一边看着那人哭了好久,直到那发狂的怪人冷静下来,愣愣地望向他,
一脸不知所措。也许是亲眼看见这个神情如冰如石的人哭泣,他总觉得自己能稍微读懂对
方没有言说的错乱。
  “阿克赛尔。”他轻声呼唤,以不惊扰树洞里的雏鹰的口吻。“你还好吗?你需要什
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慢慢说著,确保对方能听懂。阿克赛尔嗯了一声,于是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了
过去,他拍顺身上的衣服,扯了扯衣䙓,遮住那片被顶高而且一直消不下去的裤档。

  看见银色蝴蝶毫无芥蒂地重新朝自己飞来,他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听不懂他的小蝴蝶
在说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刚刚被拒绝、而现在似乎又一次被接纳了。这样真好。倘若他的
向导因为任何原因而生气,不愿回应他先前的求欢,现在似乎都好了。他可以安心了。
  他顺从地接受自家向导的反守为攻,没有怨言。他们好久没有重逢,任何形式都是好
的;就算他对这样的方式感到陌生,也没有关系。他与他的隼被火热地握住时,他与他鲜
少承受之处被进犯时,他被强烈的欲望之潮冲袭,哨兵灵敏而尖锐的感官沉溺其中,除了
灼灼爱意,再无忧无惧。

  木躺椅铺了软垫,西斜的阳光被遮在阳伞后,暖风吹着他身上的薄毯,触感像是蒲公
英的绒花。他发现自己抱着一团皱巴巴的布料,摊开一看,衬衫上的蝴蝶图样遍布皱褶,
仿佛一百道刀痕。
  他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此刻的畅快感,并不是因为接受了专属向导的疏导。以身饲蝶,究竟又喂养了什
么?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上司让他吃那么多的药。精神失常的哨兵没在异乡犯下死罪已经是
老天眷顾了,既然如此,跟非伴侣以外的人发生关系,那又有什么?就当作是被驴子踢了
一脚?
  他努力想忘记性事过程中,自己终于快乐起来的感受,那些快乐与快感的真面目是令
人自厌的背叛。他更不愿意回想被进入时,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呼唤。那个人热切地唤著阿
克赛尔、阿克赛尔。他也总是在自己的向导耳边这么呼唤……是因为这样,才陷入了错觉
吗?分不清自己在哪、自己是谁、又是在向谁索求。
  ──总而言之这种可耻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在高潮的间隙中又一次这么想着,他已经不记得到底这个念头到底出现了多少次,
只知道自己每一次都没能成功抵抗。
  “我好喜欢你。”
  阳光下的农者熟练地开辟他的身体,在翻得松软的田里播下没人期待能发芽的种子。
黏腻的爱语如同潺潺泉水,无止无尽地浇灌着他,仅有在接吻与啃咬他的时候,才肯停下
来。
  他想这人若不是真的相当迷恋自己,便是物尽其用的投机者吧。刚好有一块肉出现在
盘子里,还不知为何百依百顺,既然如此,不吃白不吃?
  如果他还能全身而退地回塔,他一定会告诉实验室以及发布哨兵守则的人,随意停药
的后遗症之一大约便是性爱成瘾。那与理智或者自我意识无关,仅仅只是本能反应,即使
如他这般抵抗过敌方残酷拷问的优秀哨兵,也无能为力。
  啊,或者说,“前”优秀哨兵”吧。
  不正是因为他不再优秀了,才不得不来到乡下、才自作自受地发生这种事?
  下一波销骨蚀魂的快感来袭之前,他抿紧双唇,忍下喉中沙哑的呻吟。狭小的浴室热
气蒸腾,压抑失败的喘息兀自湿润地响起。

  他趁著还能控制身体的时候,仓促地翻出先前弃之如敝屣的药,囫囵吞枣地胡乱咽下

  药效如愿发作。浓雾袭来,他陷入不再渴求接触与拥抱的混沌。

  凌晨时分,即使是扰人睡眠的公鸡,也在作著梦。
  他看着牠的梦,听着驴子的呼噜,咬得过深的吻痕清晰地感受着风的流动,在摇曳如
纱的月光中,重新目睹一场远火的舞蹈。
  火中心燃烧着的不是他满怀爱意献出的金玫瑰,而是收下金玫瑰之人。他们是塔的产
物,视集体的荣耀为上,万死不辞──种种理所当然的教条,被坚定不移地奉守于心;而
他直到谁也无法从尘灰中拼凑出恋人过往的笑容时,才察觉荒芜的迷宫藏有狂乱且庞大的
悲伤,而长年坚守的信念也只需一瞬便能被撼摇。
  他带领的后援来得太迟,连银蝶的鳞粉都没能救下,此后他的游隼喑哑至今。他后来
无法再吃下任何一点沾染火味之物。
  行尸走肉的他被上司遣到远方。托斯卡尼的沃土养熟了肥硕的作物与甜美的润果,褐
土上的麦穗在风中起舞,丝柏的香气是一首向导听不见的诗。他的上司也许以为他能被丰
饶的土壤充盈,或者获得少许的填补,可惜尽皆枉然。
  “你是不是很喜欢鸡啊?”
  带有浓厚意大利口音的一句英文调侃自他背后响起。黑发男子离开房东的小屋时,他
便已听见动静,但那盏嬴弱的烛火在深夜中依旧过于明亮。一如既往,他没有积极回复对
方的搭话,黑发男子咕哝了几声,他希望这个声响不会吵醒熟睡的鸡禽。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呢。”
  过于热心的房东这次也没有听见他无声的愿望,自顾自在他身旁坐下,鸡婆地将一半
的软毯分了过来。“夏天的凌晨也有冷的,你要小心着凉。”
  他静静瞥了对方一眼。稀疏的烛火与星光将他的眼神渲染成无害而温和的颜色,黑发
男子情不自禁地朝他挨得更近了一些。
  “我现在还觉得是在作梦呢。能跟阿克赛尔你相遇,还有了好多……浪漫的时刻。”
房东说。
  他认为对方本来想直白地说“做爱”,不知为何改了口。这个南方人实在太坦诚,嘴
连着心,好像什么都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口,并且,体温若是再高一点,就会让人产生火焰
燃烧的错觉。他从第一天抵达此处,就明白这是最让自己棘手的性格。
  那个人还在说著爱呀之类的话,似乎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说著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
深受吸引,为了不唐突房客,本以为必须要隐忍这份心情,没想到却能被他主动接纳,简
直像梦境一样美妙。
  ……他的梦是不一样的。
  不过,如他这般荒芜、吸收不了任何良土营养之人,若能成为谁的梦的碎片,也许也
算一种不辜负。他辜负了珍惜的向导,宛如残渣的自己能在毫无所谓的地方派上某种用场
,确实是物尽其用。
  黑发男子见他神情冷淡,以为话中不够有说服力,甚至扬起音调,似是要对这一片未
醒的天空发誓。
  远方林间的猫头鹰眨了眨眼睛。
  他也眨了眨眼睛,接着转头与对方四目相对。那双褐土色的眼睛明亮地回望着他。
  “嘘。”他说著,伸出手轻轻抵住对方的嘴唇,总算让喋喋不休的示爱者红著脸安静
下来。

  他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在门口将钥匙交还给房东。
  “我们保持联络?我能写信到你订房时的电子邮件吗?你好像很喜欢我那件蝴蝶衬衫
,你愿意的话,可以带走喔?”房东接过了钥匙,依依不舍地询问。他本想不置可否,但
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哦……那……或许我可以找机会去北方找你?”房东又提议,“也或许我可以在那
边买一小块田,种点什么好吃的?”
  他还是摇头。
  他油盐不进的模样透露出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他一直如此,仅有某些时刻会表露出
赤裸的欲求。黑发男子在这几个礼拜的相处下来,也明白他是什么德性,但没想到离别在
即,他依旧冷漠。
  “嗯。好吧,我知道了。”被睡了就跑的可怜人落寞道,“……我知道我只是替身,
你回去北方后,有更好的对象吧。难怪你不再需要我。”  
  房东说完话,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这样敏锐,察觉他确实将这一段乱七八糟的速食关系当作一种代偿
,他凝神端详了这年轻男子好半晌──黑发褐肤、身材健壮、纯朴直接、话总是说得太多
、体温总是太暖──他直到现在才真正将人看入眼中,看得很深很深,也才后知后觉地发
现,这人传来的温度里,有一股海葵触手般软绒的触感。
  原来如此啊?他恍然大悟。
  对方原来是一个拥有向导资质的“平凡人”,这就是他被触碰时,能感觉到舒服的理
由?因为在无意识间被疏导了吧。他自以为染上的瘾并不只是因为擅自停药的关系、而是
哨兵本能在寻求向导的帮助吗?
  ……本应能安稳生活的乡间农夫,接触了他这个哨兵后,因此觉醒了对应的潜能吗?
  他睁大眼,发出短促的惊叹声。
  黑发男子误解了他惊愕的原因,没好气地控诉:“我又不是笨蛋,当然能察觉啊!特
别是你明明不喜欢背后位,却老是转过身去,明明喜欢被我咬乳头,却只肯让我舔!因为
你真正的那个对象喜欢从背后来又不咬人吧──”
  过于直白的内容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赶快说些什么,阻止对方讲出更多令人难堪的话
语。可他要怎么回答?辩驳自己并没有将对方当成替身,其实真正的替身是自己?他又要
如何说明,其实他假装着自己是亲爱的阿克赛尔,刻意以恋人喜欢的方式被触碰时,还不
可自拔地产生错觉,仿佛恋人的存在能借由自己的身体再现、并没有彻底从世间消失。
  仿佛、仿佛在这个没人认识阿克赛尔的地方,他能代替他继续活着,即使是这种迂回
而自我满足的形式。
  “抱歉。”他最后也只能说出苍白的歉语。
  “……算了。”黑发男子等了好久,没能听见他说出别的什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他提前约好的车子在别墅外按了声喇吧,他走出橄榄绿的大门,又一次回头望向门边
那个鲜活如阳的人。对方有些赌气,脸上不太开心,又有许多的不舍。他不懂。他不觉得
自己与对方曾经交心,不晓得这样的依恋从何而来,也实在没有接住这份心意的余裕,只
是……
  他的恋人走入了他的迷宫中。
  他的迷宫随着恋人的离去而颓坏。
  破落的迷宫崩毁、消散,被重重的雾与枯寂笼罩,化作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而这片无一处可取的沙漠,竟有一个人在惦记。
  他抬手按住心口,想从中听见任何呓语似的心音,接着在荒漠不起眼的边缘,找到一
小股泉水的声音,那像是一汪来不及长成的很小很小的绿洲。
  他推开门,锈声低哑地响起。他踏上铺砂走道,细小的砂子轻轻呢喃著絮絮的歌。他
经过石造平房,窗边晒著的一串玉米伸出小须,拨了拨他的发梢。养得很精神的粉色百合
从盆里悄声打招呼。沉静的池水随着他心中的涟漪缓缓流动。
  不甘寂寞的驴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他一声。
  致力于巡视领地的公鸡也发出鸣响,问他怎么不乖乖待下。
  哨兵强烈的五感带给他的不只是尖锐的感知了,他已经能隐约欣赏起这块土地的可爱
,理解了为什么恋人经常在任务之间,叨叨说着想去托斯卡尼玩。他应该听的,早一点的
话,还能一起过来的。
  他扔下行李,转过身,快步朝背后隔着一段距离亦步亦趋的黑发男子走去。
  “怎么了?”黑发男子问到一半,因为看见他的表情,而露出一种微妙的受宠若惊。
“……你笑起来好好看。”男子红著脸,微笑说道。
  他还是最喜欢恋人的笑颜,但平心而论,眼前这人的笑脸,也很顺眼。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你说你说,我很想听。”男子语气再次雀跃起来。
  “你,”他停顿了短短几秒,语速很快地接着道:“以后千万不要到塔里去。”
  “啊?”
  “就这样。”
  “啊──?”
  “再见,Oas。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这次他说完话,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既然是最后了,至少也把我的名字叫对吧!”
  他的道别语态让人摸不著头绪,搞不懂这弯弯绕绕的直率南方人气呼呼地抗议。他走
得坚决,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确实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不论驴子、鸡、花花草草、美景
中的一切一切如何挽留,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尽管他没有试图记住这萍水相逢者的姓名,他知道,托这片小小绿洲的福,自己才能
在厄夜与厚雾的重量下,重新拉扯出得以呼吸的缝隙,为此,他不得不心怀感谢,给予出
难解却真挚的祝语。
  千万不要再见面。他只属于塔,而对方则应该归属于宁静的平凡日子,若是再见的话
,那只代表对方不再能平静生活了。向导潜质什么的,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他乘着铁翼回到北方,将一片无人知晓的绿洲留在原地。

  他在那之后便经常留神来自北方的消息。
  一个游隼飞掠而过的夏日午后,他随意切换著电视频道,听见一则东方某处的某政要
差点被暗杀的新闻,他没有细想那个失手的刺客会被怎么处置。
  强劲的风吹鼓著晒衣绳上的被单与衣物,厚重的被单呼呼作响。夹得不够紧的晒衣夹
忽然松脱了一只,一件银蝴蝶花样的衬衫顺势随风飘走,与游隼一同,朝着鲜红夕暮漫来
的方向而去,再无影无踪。
作者: ootanipretty (DOM)   2023-01-17 06:23:00
推鸟先生!喜欢这个故事散发的冷冽感,跟房东温暖直率的个性形成有趣的对比。 在阅读时也忍不住想起陈雪的《迷宫中的恋人》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