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
他对小弟的印象,就是一直在等他的样子。
在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在公园等他来荡秋千。
在教室门旁等他下课,在校门口等他放学。
只要起身,走到目的地,小弟永远在那边等他。
小弟不叫小弟,但他习惯叫他小弟,虽然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后来他也有其他也唤做“小弟”的跟班,每个人散发出的感觉跟小弟很像,又有些不一样。
他身后的人从一个到一群,到一大群,自始至终,那个小弟一直都在。
小弟在街角等他的号召,在暗夜等他的枪响。
在废弃的工寮等他的电话,在医院病房等他的探望。
小弟一直都在等。
在酒席上等他与他的新娘敬酒,在浴室等他的亲吻。
时间过去好多年,他身后的那群人早已一轮换过一轮。
小弟依旧在他身后,乖乖地等。
从等他,换成等他的儿子。
等他的儿子上学,等他的儿子放学。
等他的儿子慢慢懂事,等他的儿子慢慢长大。
他在某出狗血韩剧里面看过这种桥段:女人含泪对负心的男人说:“我用整个青春等你回头,我不想等了。”
他看着眼角有细纹的小弟,不禁想:小弟是否有过白等了的感觉呢?
他没问,他不想问。
他因为杀人锒铛入狱时,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看来,他们也等不了了。
那些叫做小弟的人也一哄而散,比他的妻儿闪得还快。
多年后他顶着灰白的发离开监狱,在出口看见小弟神色如常,仿佛他只是去抽个菸那样。
只是,小弟的头发也灰白了。
那一刻,说不上内心的感觉是什么。
而后,另一种感觉慢慢涌上,他以为会是奔向自由的狂喜,更多的却是一股莫名的痛楚。
当小弟对他露出笑容,说:“大哥。”时,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他不想再让小弟等他了。
他对小弟说:“不要等我。”说得狠决,就像第一次开枪那样。
小弟看着他很久,那个眼神像无底的洞窟,然后,有东西熄灭了。
走到哪,小弟就跟着去哪。
在家门前等他上班,在工厂门口等他下班。
他骂过、打过,有一次还差点哭了。
“大哥,你看过一部跟监狱有关的电影,叫刺激1995吗?你在里面的时候,我看了。”
“我干嘛要看哪种片?”
“大哥,里面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等出狱,可是出狱后不久自杀了。因为他失去人生的意义。”
小弟说:大哥,离开你,我会死的。
你不能一直被我关着。他说。我不想当你的监牢。
小弟说:“大哥没听懂我的意思,真的很笨。”
对啦我就是没读书,你也差不多。
小弟没来等他的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是个阴雨天。
他挂上电话,离开工作的工厂,去了那个他很熟悉的地方。
年轻时去过几次,有一次是去探望刀伤的小弟。当时小弟脸上包著厚厚的纱布,头低低的。破相了,不好看。
他冷笑一声:“你又不是靠脸吃饭。”轻轻擦去小弟脸上的泪水。
他在手术房外等待时,想的是那些不会回来的人:歃血为盟的兄弟、交换婚约的妻子、血浓于水的儿子。
他等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失去意义,等到世界快要毁灭,等到感觉抽痛到感觉麻木。他在那些等待里,才知道等待是这么折磨人的事。
虽然无时无刻都在想,不要等了。
可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好像是这些等待已经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些等待延续他的生命。
小弟对他说:“大哥,谢谢你等我,我很开心。”
那是小弟最后一句话。
他想说,到底是谁在等谁啊?
葬礼时他的儿子居然来了,连这个亲生老爸都不认的孽子,居然对一个陌生人的遗照泪流满面。
墓碑上小弟的名字让他感到陌生,他都忘了,小弟有个很帅气的名字。
他的儿子告诉他小弟的遗言,儿子低声说:“叔叔他,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个白痴用一生在等我。
还说什么离开我会死掉。我没离开他,他还不是死掉了。
很多年后,一个雨势凶猛的夜晚,他看到小弟在家门口等他,撑著一把伞,一身清爽。
小弟脸上洋溢着笑容,就像当初离开时那样,不,比那时更年轻了,脸上没有刀疤,干干净净。
他走向那个一直在等他的那个人,而雨水淋湿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