隳星这才又深深看了薛千韶一眼,取出直径一寸的清透须弥珠,将他安稳地封了进去
,以便携在身边。
接着要前往的地点变量太多,他无法一路都抱着薛千韶,只得这么做。
出了大殿后,隳星领着一队太鲲山弟子、一队祁夜兵将,共同前往了选定的谷地。两
队人马原先并排走,随着山道逐渐狭窄,不得不缩减为一行队伍,阴暗而逼仄的环境,使
得此行气氛更加肃穆压抑,一路上都无人吭声。
直到抵达山道处尽头宽敞处,隳星方停下脚步,朝着山壁挥了一剑,一道空间裂隙随
著岩壁碎裂之声,应声而开。
小十亦在队伍中张望着。裂隙一出现,他立刻感觉心脏仿佛被扼住,身上各处都渗出
冷汗,不由自主开始颤抖。而他发觉,也并非只有他如此反应,祁夜兵将与同门师兄们也
都同样不适,唯有首当其冲的魔尊巍然不动。
小十知道此行目的,是为了要救治师尊,然而他不明白,为何非要到圣渊那般充斥死
亡与血腥之地,才能够帮到师尊呢?
然而,师祖同意了,大师伯和七师叔,也答应将圣渊开口设置在太鲲山内,协助镇守
此地,以免渊中魔物逃出后为祸人间。
一切水到渠成,成了定局。
但让小十最不谅解的一点是,明明师尊是遭魔尊拖累,才重伤至此,为何偏偏还让魔
尊带师尊进圣渊?难道师祖和师伯、师叔,就对魔尊如此放心吗?
直到见了眼前这一幕,小十才终于意识到,魔尊确实有过人之处。
不说其他人,光是他自己望向那道裂口时,就禁不住地感到恐惧。裂口中的圣渊,似
乎与他先前接触过的不太一样……它太安静了,彷如比死亡更加深邃虚无。
魔尊却分毫不受影响。他仅是和左护法打了个招呼,便在一声声“恭送尊上”之中,
大步走向那道裂口。
此情此景,让小十首度对隳星,有了些真心实意的尊敬。可他只要一想起,师尊正被
他带在身边,就没来由地产生了漫无边际的担忧,最后小十鼓起勇气,对着魔尊的背影喊
道:“隳星魔尊!你、你若是没能将师尊平安带回来,我就去篡位,将祁夜占为己有,我
说到做到!”
他这句话,让祁夜兵将顿时姿态僵硬,太鲲山弟子也全数愣住。
魔尊本人却头也不回,悠悠回了一句:“你不会有那个机会。”
众人又沉默了一息之后,终于有太鲲山弟子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先看似严
肃的师兄们纷纷道:“就、就你这样,也能篡位?”
“杨师弟还结巴呢。”
“你们别笑话他了,换作是你,敢当魔尊的面喊话要篡位吗……哈哈哈哈哈!”
小十恼羞成怒,回过头想骂人,便听见左护法也笑出了声,让他又匆匆将头转了过去
,朝前一望。
这一眼,他却见到魔尊信步闲庭,没入那片比死还凝重的黑暗中。
步入绝地,步入命运,毫无惧色。
◆
隳星确实是一点也不畏惧圣渊。
不只因为他一身血肉神识,都是在其中修炼成,更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成了圣渊
的“饲主”。圣渊虽虎视眈眈,想再度吞噬他,可圣渊也深惧于他──实在是被切呀切的
破开太多回,生生打服了。
除非隳星陷入虚弱状态,否则圣渊就只会装死,压根不敢招惹他。
即便如此,隳星此次前来,还是比往常谨慎得多,因为这回万万不能有闪失。
薛千韶附耳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在圣渊之底等你。”
圣渊并没有“底”。其内部空间时常变动,并无方位存在,自然也不会有底。
圣渊之底仅是一个概念,它指的是圣渊中的“死地”。
死地并无魔气,却令魔物不敢踏足,因为一旦在这里待得长了,心智便会被密不透风
的虚无感包覆,可以说在这样一个地方,一切感知都会无限趋近死亡。
隳星这回却直逼死地而去。他不费吹灰之力找准位置,发觉这里与他记忆中同样,除
了死一般的虚无外,什么也没有。
虽然圣渊不敢轻易动他,可光是待在死地,就令隳星逐渐浮躁,于是他干脆顺应心境
,直接对虚空刺下一剑,威胁道:“出来。”
剑尖所及之处,如同刺中了实体一般,喷涌出一股似血又似焦油的黏稠液体。这令隳
星更感不快,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再刺了一剑,喝道:“滚出来!”
当他打算刺第三剑时,圣渊终于聚出了化身,不甘不愿地道:“又找我做什么?”
那化身是一名相貌斯文的魔族男子,颈上有道狰狞长疤,似是曾被刀给砍下来,又重
新黏合回去。
隳星认出,这是数月前遭斩首后,被他连同神魂一起扔进来的刖岭魔君,便挑眉嗤了
声道:“品味低劣。做什么用这手下败将的身体。”
圣渊不满地嘟囔道:“你老是扔一些杂碎进来,他已经是这里最强的魔了,不用他用
谁?”
隳星也未再多说废话,举剑指向他,道:“带本座去‘明渊’,否则我就以破界之力
,将你开肠破肚,自行找路过去。”他面无表情地又补了一句:“多剖几回,总能让我找
到的。”
圣渊惊愕地一愣,随后原形毕露地怒道:“你是如何得知明渊存在的?且我又为何要
帮你?滚出去!”
隳星二话不说,又朝着虚空劈了一剑。这回的裂口足有一丈高,圣渊疼得龇牙咧嘴,
却仍不松口。
隳星又接连补了五剑,并未留给圣渊丝毫喘息空间,在圣渊终于疼得要怒吼时,他道
:“带本座进明渊,本座就将明渊玉玦还你。”
圣渊闻言愣了片刻,似是有些惊讶,又色厉内荏地道:“既然是要还我玉玦,何不早
说!就不能说清楚才动手吗?”
隳星冷淡地再次举剑,作为答复。
圣渊只得咬紧牙根,放软态度求饶,随后他抬手一挥,原先空无一物的死地当中,便
浮出了一道壁面,上头镶嵌一块硕大的墨色龙形玉玦,旁边有个同样形状的凹陷。
圣渊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隳星起了疑心,毫不掩饰地瞥了他一眼。
圣渊却只是道:“明渊与暗渊这里相连的门,本就需由两块玉玦共同开启,既然你依
言将明渊玉玦归还,借你使用也不是不行。交出来罢。”
隳星挑眉道:“‘依言’?有人向你保证过,会带明渊玉玦过来?”
圣渊疑惑而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他拿毁掉玉玦要胁我,还说若你平安脱险,
他就会让你归还玉玦,我本还以为是诈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你不会突然要反悔罢!
”
隳星微微垂首,沉默下来,圣渊又紧张地补充道:“就是那个对我弹琴的道修,他答
应过的……”
若有所思片刻后,隳星取出了那枚“明渊玉玦”,让其飘于掌上,道:“玉玦在此。
”
圣渊松了一口气,道:“放回去就行了。”
隳星便让玉玦贴合至空缺处。玉玦触及壁面的瞬间,尺寸猛然暴长,果然严丝合缝嵌
进了壁面。两枚玉玦一黑一白,形成类似阴阳图的图形,缓慢旋转起来。
片刻后,一道门缝从两枚玉玦中的空隙处裂开,绽出一线光明。
隳星随即向前走去,圣渊却带着一丝嘲讽,笑道:“明渊与暗渊相生相克,你曾在暗
渊塑成魔身,过去那边必有苦头吃。”
隳星充耳不闻,继续向前。圣渊有些诧异,又迟疑地问道:“那个弹琴的道修呢?他
为何不亲自把明渊玉玦还我,偏要让你带来?”
这回隳星却顿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问他做什么?”
圣渊忽觉毛骨悚然,被打伤过的地方再次隐隐作痛,立刻退缩了,道:“随、随口一
问罢了。”
隳星又目光沉沉地注视了他一会,方转回视线,推门进入光明之中。
无明圣渊作为仙器,实有明暗两面,双身一体。明渊玉玦丢失之后,它才成了只吞噬
魔修的蛊盆,如今玉玦归位,圣渊方重归完整。
这些事,乃是薛千韶在重伤濒危之际亲口告知,换作其他任何人告诉隳星,他都必然
会当笑话来听,然而当下情境,却由不得他不信。
直到踏入明渊时,隳星仍觉得,眼前之景并不真实。
强盛光亮迎面扑来,此地无论是地上晶透白砂,或者空中的烟岚,仿佛都由纯粹的光
明凝成。再往前望去,便可见到蕴含流光的大湖,几乎无边无际填满视野。
除了轻柔潮水声外,明渊中半点声息也无,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此地就是这般静穆
,从不曾变过。
隳星失神片刻,感觉苦苦压抑的躁动、噬血、疯狂的一切,都在瞬间被冲散,随即又
更强烈地反扑,沁入骨髓的痛楚,直要将他一分为二。
他强压下那些叫嚣的痛意,将薛千韶从须弥珠中抱出来,带着他一步步浸入湖水中。
随着他们深入湖中,薛千韶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然而对隳星而言,潮水的每一下轻
拍,都像在伤口上猛撒一把盐,刺痛难忍,他不得不在水深过肩时停下脚步,与心脏绞痛
抗衡。
用意志挨过那一阵之后,隳星运起明渊中力量,将之注入薛千韶的经脉中。先前他只
知薛千韶气息奄奄,一直不敢仔细探他的伤势,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薛千韶的配剑并不在
丹田中。
他想起薛千韶早就说过,他的本命灵剑受创,只是当时未能深问,被他忽悠过去了。
剑修的剑受损,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多半是在元婴劫雷当中受创,甚至更早之前便道心
动摇,才会落到如此田地。
而在隳星附上青暝的身,欲亲自动手杀了莫违时,薛千韶却以本命剑阻止了他……恐
怕在那时,薛千韶就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一直死撑著罢了。
然而,他却还是替自己杀了莫违。
恍惚间,隳星又想起几日前,薛千韶曾问过他:倘若那个代价是我呢?
他明知薛千韶从不开玩笑,当时却为何没能听进去呢?如今回想,恐怕薛千韶早就算
到了结果,却还是义无反顾陪着他,走向早已知晓的结局。
他究竟是抱持怎样的心情,度过这一切的?隳星不敢细想。
隳星喃喃道:“不值得,他当然不值得拿你来换……”
如今一一抚过薛千韶的伤,他只觉越来越心惊。杀害莫违的反震伤、修为流逝的经脉
枯竭、婴身消散的创痛,以及本命剑毁的冲击,再加上被他无意识攻击神魂的损伤……究
竟该有多疼?
过了一好段时间,伤口开始愈合,薛千韶却轻微挣扎起来。隳星紧拥住他,轻抚着他
的背脊,哄孩子一般道:“别怕,不会有事,忍一下就好……”
隳星话音发颤,因为他自己同样疼痛难当,经脉如同被细刀寸寸割著。他知道这是魔
族的肉身在作祟,另一部份的他,反而十分享受此地纯净的力量,矛盾极了。
然而隳星却觉得,自己此刻再痛,都是该然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隳星意识迷濛之际,恍惚听见破苍穹发出一声剑鸣。
它不但自行现身,还从薛千韶的储物戒中,招出了两样事物,带着它们一齐沉入水中
。
隳星视线模糊,只感知到那两样东西,似乎也带着兵器的锋锐,却不知他们确切的形
貌。过了不久,他身上又丢失了两样东西,正是从薛千韶那得来的一对破魔匕。
虽然心存疑惑,但隳星全副心神已放在薛千韶身上,剩下的一点精力,只够用来抵御
刮骨般的疼,再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百日后,带着薛千韶离开湖中之时,他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破苍穹依然精力十足,悬在空中要他留意岸边的两样东西。
只见两柄焕然一新的剑,在岸上被浪潮冲刷著。潮水退开之时,隳星瞧见其中一柄剑
上刻着“歛华”;另一柄剑稍短了些,剑上镌刻着“道澜”。
-待续-
感谢阅读、推文、留言!下章正文完ㄛ(然而番外已经注定要破万字了怎么会这样OA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