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毅停下脚步，但静止地可不只有他的双脚，还有和室外长廊上的男女，他们一动也不
动地停在原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或交谈转头盯着艾歧华所在的包厢。
艾歧华清楚感受到这些人的视线，如果说他先前只是觉得血液要结冻了，那么此时此刻就
是真切感到血管中塞满冰块。
直到张君毅抽出自己的袖子，再反手拉上拉门遮断所有室外的注目，艾歧华才恢复行动能
力，但也仅只于此，他看着张君毅回到桌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噗。”
短促的笑声将艾歧华的视线勾向右侧，瞧见何小蝶掩著嘴巴双肩抖动，处于偷笑和大笑之
间。
何小蝶感受到艾歧华的视线，抽著嘴角又“噗”了一声，别开头愉快地道：“我不会道歉
，因为今天你也笑过我。”
“这没什么好笑。”艾歧华垮下肩膀道。
“不，非常好笑，对吧？小舅。”何小蝶望向张君毅。
张君毅没有答话，而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是六分错愕三分无言和一分忍笑的混合体，
凝视艾歧华茫然的脸庞片刻，手按太阳穴低声道：“你不用付钱，我会付。”
艾歧华先露出喜色，再回神双张地摇晃双手道：“那怎么可以！我并没有作过能让你请客
的事，怎么能让你破费！”
“这点小钱称不上破费，何况……”
张君毅拉长尾音，放下手注视艾歧华问：“你都不记得了吗？”
艾歧华垂在桌下的手指微微一缩，脑中迅速回放过去在皇后区酒吧中假借表演之名，对张
君毅各种毛手毛脚和言语调戏的记忆，僵著脸庞干笑问：“记得什么？”
“……”
“我印象中我们是初……应该只见过五次面吧？上周三是第一次，然后周四、周五、周一
、周二各一次，在这之前我们应该没碰过面吧？”
“……”
“张先……”
“够了。”
张君毅冷淡地截断艾歧华的话语，没有摇铃直接转过头隔着拉门向外头的女侍者朗声道：
“照先前说的准备，三套‘天’，两套配无酒精饮料，一套配酒。”
“好的。”女侍者也隔着拉门回答，起身踏着长廊离去。
然后，张君毅将头转了回来，拿起桌上的陶杯转动两下后，倏然仰头将杯中的水灌进嘴里
。
艾歧华咽了一口口水，他能看出张君毅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且糟糕的原因八成和先前的
回答有关，但具体原因他完全不清楚。
──如果我现在是爱丽丝，就可以用半撒娇半抱怨的方式套话了。
艾歧华在脑中捶地板哀号，正觉得肠胃以相当不妙的姿态扭缩时，女侍者推开拉门，替三
人送上天套餐中的汤和前菜。
为了安抚躁动的肠胃，艾歧华迅速端起装盛热汤的漆碗，喝了一大口沉着𩽾𩾌鱼肝的清汤
，来自海洋的鲜甜味立刻涌入喉中，令他先是顿住，再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汤喝完。
解决了鱼肝汤后，他夹起金盘中堆叠的海鲜沙拉，芝麻菜的苦、帝王蟹的甜和鱼子酱的鲜
在微酸的柚子酱汁中融合，一口气唤醒他的食欲。
──冷静啊艾歧华，你面前还坐着学生和学生家长，维持好形象，不要被美食融化脑袋！
艾歧华听见自己的理性如此呼喊，然而当他拿起另一道前菜──松茸茶碗蒸──时，理智
迅速消失在鲜嫩、散发野菇香气的蒸蛋中。
他的心念完全转移到面前的佳肴上，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将虽裹着金色面衣，但仍稍稍
透出自身色泽的天使红虾、青豆、香鱼、芦笋、星鳗、紫苏海胆卷……一样一样送入口中
。
而其中最让他惊艳的是白肉鱼天妇罗，酥脆却毫无油腻感的面衣配上多汁、软嫩中带点嚼
劲的鱼肉，以及在入口前沾上的萝卜泥酱汁，那绝妙的口感、醇鲜中带点清新滋味，令艾
歧华一瞬间觉得美食动画中角色原地发光飞上云霄的表现一点也不夸张。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艾歧华很快就咽下最后一口鱼肉，望着只剩面衣屑的
竹帘盘，为逝去的美味轻轻叹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筷子夹着另一块白肉鱼天妇罗翩然降临。
艾歧华扬起眼睫，顿了一秒才循着筷身往前看，先瞧见戴着银色路易莫奈特手表的手腕，
再和张君毅对上视线。
张君毅松开筷子将放下鱼块，退回自己的位子上，用筷尖指向自己盘中其他蔬菜鱼肉问：
“其他的也想要吗？”
艾歧华张口再闭口，反复三四次才抖著嗓音道：“这怎、怎么好……好意思。”
“没有的话，可以加点你要的。”
“不不不我是那个意思，是……”
艾歧华揪紧手中的筷子，注视盘中属于张君毅的天妇罗，先前吃得有多欢快多享受，此刻
就有多心虚多惶恐，紧绷著肩膀道：“承蒙你的邀请，我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可是……可
是我不记得我有做过能让你如此照顾的事。”
张君毅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斜眼看向脚边的榻榻米以气音道：“真的全忘了。”
“什么？”
“没事。”
张君毅收回注目道：“这是对你照顾小蝶的谢礼，不用客气，尽量吃。”
艾歧华微微皱眉，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想问又怕踩到张君毅的地雷，只得夹起鱼块
塞进嘴中，脸上的困惑瞬间被满足所取代。
张君毅眉漏看艾歧华的表情变化，薄唇微微上挑，倚靠着曲木椅问：“好吃吗？”
“超级好吃。”
艾歧华又咬了一口天妇罗，单手捧著面颊陶醉地道：“糟糕，以后我去日式料理店都不能
点天妇罗了，从味道到口感都完全不能比。”
“都来这家吃不就行了。”张君毅道。
“如果能就太棒了，可惜以我的薪水最多三个月来一次，又不是周一到周五有人请吃饭啊
。”
“我可以。”
“哈哈哈，那我的胃袋容量恐怕会比现在扩张一倍。”
艾歧华耸肩吐出玩笑话，没等到张君毅的回话，本能地看向对方，这才发现总裁先生的脸
上没有半点戏谑之色，颤了下手指诧异问：“你认真的？”
“认真的。”
张君毅毫无犹豫的点头，滑动桌面上的手机问：“周一到周五的晚餐，还是三餐？”
艾歧华张著嘴却发不出声音，浑身僵直地盯着张君毅，直至身旁传来叹息声，才肩头一抖
回神看向声音源。
“小舅，先晚餐吧。”
叹息之人──何小蝶──摇著头说话，夹起沾著红亮酱汁的花菇天妇罗，塞入嘴中咀嚼道
：“反正老师要陪我等小舅，与其送走我后自己去油腻的自助餐或便利商店买饭，不如跟
我们一起去吃晚餐，这样既能省钱吃好吃的，还可以和学生与学生家长拉近关系，对老师
来说是百益无一害，没理由拒绝的邀约，不是吗？”
艾歧华双眉皱起，何小蝶说的不错，这邀请不管就经济面还是工作面来说，都是益处大大
多于坏处，可是……
“这对张先生有什么好处呢？”
艾歧华望向方桌另一端的张君毅，捕捉到对方神色转沉，连忙抬手解释道：“我不是怀疑
你的用心，只是假如仅有我受益，而你却必须付出金钱、减少下班后的放松时间，我会愧
疚。”
张君毅眼中的暗影散去，沉吟片刻后问：“如果这对我也有好处，你就会答应？”
“这个……”
艾歧华语尾拉长，他脑中浮现的答案是“这要看是什么好处”，可是这回应的计算味太重
，听上去仿佛深怕所得会大于所失。
而这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希望张君毅的付出能获得足够的回报，毕竟就算是民乐透头彩
的人，中奖前也花钱买了彩卷，自己若是什么事都没做就日日吃免费大餐，那肯定会良心
不安到吃一顿减寿一日。
“你会吗？”张君毅追问，青灰眼瞳中除了艾歧华熟悉的专注，还有一丝祈求。
艾歧华胸口紧缩，犹豫几秒后心一横点头道：“我会。”
“你是小蝶的辅导老师，我想了解你。”
张君毅停顿须臾，视线扫过艾歧华面前的空盘，低沉而缓慢地道：“而且你的吃相很刺激
我的食欲，让我觉得眼前的食物很美味。”
艾歧华感觉自己的脸颊猛然泛热，脑中浮现了另一种“吃”和“美味”，紧急抹掉那十二
点之后十八岁以上的想像，挪开视线干笑道：“你过奖了，是这家店的餐点太好了。”
“小舅没在说客套话。”
何小蝶用筷子指向张君毅的盘子道：“小舅上次来的时候，盘子里剩了快一半，这次只有
四分之一。”
“怎么会剩到一半？”
艾歧华蹙眉，以这间店餐点美味的程度，不去抢别人盘子里的就算克制了，完全无法理解
要如何才会剩一半。
“因为小舅不喜欢吃炸的。”何小蝶道。
“不喜欢为什么……啊！”
艾歧华想起自己在辅导室与何小蝶的喜好问答，猛然明了张君毅是迁就自己的口味选餐厅
，不禁心疼又愧疚地道：“张先生，你这么做我……我不知道拿什么回报你。”
“不用报，今天这餐是要感谢你照顾小蝶，用不着觉得亏欠。”
“你这谢礼也太重了。”
“若是觉得对不起我，下一次就依我的喜好挑餐馆。”
张君毅在说话同时习惯性地举起左手，以拇指抹去嘴角的油光，再舔了一下指腹，放下手
问：“你吃牛排吗？”
艾歧华没有答话，他的目光聚集在张君毅的手指上，回想着指尖掠过薄唇，红舌舔上指头
的画面，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头一阵干渴。
“艾老师？”张君毅挑眉。
艾歧华双肩一抖回过神，尴尬地挤出笑脸道：“吃！我吃！”
何小蝶举手道：“那后天换我，我要吃麻辣锅。”
“好。”张君毅道。
“我也……”
艾歧华停下话，盯着何小蝶手中裹了一圈红酱的炸鲍鱼，终于按耐不住好奇问：“小蝶，
你的虾子为什么会是红色的？”
“因为沾了东泉辣椒酱。”
何小蝶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半满的玻璃瓶，递向艾歧华问：“要吗？辣辣甜甜很来劲。”
艾歧华在自己露出惊恐之色前勉强拉住脸部肌肉，将瓶子往回笑道：“谢谢，但不用了，
我沾店家附的酱就好。”
“这个比天妇罗汁够味很多。”
“我沾天妇罗汁就够了。”
“不喜欢甜味的话，还有老干妈。”
“谢谢，但真的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