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乍然再会
杨妙研讨会报告的日子很快来到,但她报告时意外的因为开头的第一个问题完全无法
解释,完全乱了思绪,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接踵而来,她的回答变得很支离破碎。
流程进入发问的最末,蔡老师在最后这么说:“……其实你准备得十分认真,这点投
影片都看得出来,但是你选的这篇文献,最主要的一部分就是在用核磁共振的图像解析分
子的分布,但你并没有好好的把它解释清楚……你很认真,也一直都表现得很好,这是我
们从以前就知道的。”几位老师对视而笑,包含指导教授范老师也抬头呼应了一下,“…
…所以我想你其实可以说得更好,对吧?”
杨妙两眼已经红彤彤的了。
蔡老师语气越加温和,“那我想,你下周就再报告一次,杨妙?”
她已经滴出眼泪,完全说不出话,所以只能用点头回答。
每次报告都会轮一个学生充当流程司仪,本周刚好轮到杜熙唯,他在一片沉重的气氛
中宣读研讨会的最后一个行程:“那我们……现在请指导教授范老师讲评。”
范颂铭看了杨妙一眼,语气平缓,“嗯,谢谢各位老师的意见。杨妙她确实花了不少
时间准备,诚如老师们所言,投影片是骗不了人的……文献的部分的确是有不足的地方,
有些我有提醒过,但是她似乎没有抓对方向,像是霍老师提的准线问题,这都是需要再加
强。至于吴老师说的问题,其实过去有文献是……”范教授又提了两、三个与立论相同的
观点,加以补充,“所以这部分的确是比较难以回答。”
范颂铭眼神忽然巡视了所有在场的学生一周,而后这么说:“我想毕竟这是他们第一
次在这么多老师面前,又是如此正式的报告,难免会紧张,不过这些都是可以练习的……
”
范教授又看了一眼已经用手盖住红鼻子的杨妙,“……那么,就这样。”
虽然也有指出她的缺失,但至少还是有点维护的意味。
跟着人群走到会议室外面,杜熙唯想起当初自己被电到冒烟,连指导教授都没来赏脸
,心情非常之差,差点连投影机都忘了收,那个时候是杨妙帮忙失神落魄的他整理环境。
他能力有限,别的也许力有未逮,不过这次换成他来帮忙她。
既然有了想法,虽然不免有些迟疑这么做是不是会多此一举,或许她希望暂时一个人
,但杜熙唯还是原路折回,站在门外踌躇的当下,微启的门却传出她在说话的声音。是在
讲电话了。
因为杨妙一边哭一边讲话,所以音量意外的十分大声:“我怎么可能会要重报嘛!我
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
杜熙唯深深明白研究生崩溃的两大高峰期就是研讨会前后一周,聪颖乐观强悍如她,
也还是一个需要面对现实的人,而后女声转为一阵急促的抽噎声。
“……我、我怎么可能会……连外校生都没有重报、重报的。”
杨妙是应届甄试的榜首,也是本校大学部升上来的学生。
听到这里,犹如从杜熙唯头上浇下一盆冷水。
真话都很伤人。她没有明著对杜熙唯这个本届唯一的外校生讲,已经是给了面子,他
不小心听到,却也怪不得任何人。
杜熙唯知道对方没有期待过自己出洋相,甚至曾经给予帮助。但杜熙唯却残酷的发现
自己始终还是不在那一个水平面上。
他回身要走,却意料之外见到身为博士班研究生的苏医师在门外,向他比了个嘘的手
势,他打开门的时候杜熙唯又往旁边站了一点,他听见医师爽朗的声音:“学妹,我要拿
投影机……”
杜熙唯没有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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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星期一早晨。真的很普通。
杜熙唯和平日生活的时候完全没两样,为了省那区区五元,选了鲔鱼旁边的肉松口味
三明治作为早餐,而后骑着他那辆二手的老机车,通过校园门禁处,向门口的保全人员打
过招呼,在停惯的地方立好车,这才发现附近似乎有些多余的人潮。
杜熙唯印象中,人潮多半与招生的活动相关,但是已经将近学期末的现在,又有什么
可以招的?
通往实验室可以由大门进出,而杜熙唯从停车处要进入实验大楼,自然是由侧门方便
。就在他走到玻璃门前的时候,发现迎面走来的人是范教授。
他即将伸手推门的瞬间,因为与教授对上了眼神,一时有些尴尬,“老、老师早。”
范教授却反常的顿住拉开门的手,门已大敞却仍未收回,发现学生的目光在门把与自
己脸上来回梭巡,这时他才回过神,“啊,早。”
杜熙唯被范教授看似帮他开门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学生帮老师开门是礼仪
,现在这种倒过来的情形,着实十分诡异。
曾经不识大体的杜熙唯见识过范教授私底下师生分寸明朗的礼节,所以更加深了此刻
杜熙唯的不安感。
就在这疑惑的当下,范教授出声叫住杜熙唯。
范教授刚走出门时脸上尚未收拾的皱眉神情已经变换,剩下的是课堂上常见到的,自
然而温雅的神情。
“你……”
杜熙唯再次对上教授的目光,看见范教授若有深意的看着他。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我的实验室坐坐没关系。”
在当下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杜熙唯很即时的点了点头,主动反过来替范教授托住
玻璃门。
教授临走前多看了学生一眼,说完谢谢,随即离开。
杜熙唯还在整理思绪因而脚步迟滞,转身前往实验室前,却透过玻璃门瞥见有一小群
人向着遥远的范教授蜂涌过去,后面追赶着的是摄影器材。
是电视台吗?但是又怎么会……跟实验室有关?杜熙唯突然顿悟,这是范教授今天从
侧门出入的原因?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吗?这几天他没有上网看新闻……
杜熙唯还在边走边消化这一连串的事,脚步停在门前正想掏出保全卡,忽然间发现自
己实验室的门口有许多破碎的蛋壳,蛋液喷溅得到处都是,随即有一位激动的女士向杜熙
唯冲过来。
“……你是他的研究生吗?”
杜熙唯震惊了,想要拉开安全距离,但是随即被扯住袖子。
“他有跟你提过吗?那个助理你也知道吧?他们那对狗男女到底哪里去了!”
狗……狗男女?杜熙唯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杜熙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最后他真的坐在了范教授的实验室里休息,喝着杨
妙给他压惊的茶饮。
“所以说,”杨妙故意将刚刚她听到的词汇学以致用,“……其实我比较好奇,狗男
女的狗哪里去了?”
杜熙唯苦笑。
“你的指导教授跑路了,”杨妙拚命刷著网站,“根据最新线上新闻快报指出,他不
仅涉及财务纠纷,还潜逃海外,现在产学计画的合作厂商也会立即冻结经费。你说,你这
个靠着计画吃饭的苦命研究生该怎么办?”
杜熙唯继续苦笑。没有经费,哪里来的津贴?实验和论文呢?不过现在该思考的好像
是指导教授能不能换成别人……而且他这颗烫手山芋有没有人要接更是个问题。
杨妙似乎觉得杜熙唯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太过没趣,自己开起了玩笑,“看来,我今天
会很轻松,毕竟老板会很忙。”
“忙?”
“理学院院长嘛。我看系主任也一个头两个大。”她拨开实验室内的百叶窗,“看看
,虽然校方已经禁止外面的媒体在上课时间进入校园,但他们还是有办法出没……也难怪
范教授今天忘记跟我说早安。”
“……他今天,”杜熙唯来到这坐下后,第一次开口超过三个字,“有跟我说早安。
”
“咦?”她似乎很感兴趣,“你再多说一点,他还说什么吗?”
“还说什么……就很普通,说‘需要的话就到实验室坐坐’之类的……”
“杜熙唯!”
“是?”
“你听好──”
听到杨妙的语气,杜熙唯立即收起了闲散。
“范老师虽然有时候会说些迂回的话,但是绝对不至于内容空泛。”
他投降,“我不是坐在这里了吗?”
“嗯,其实……”杨妙的语调再次缓下来。
杜熙唯被她起起伏伏的情绪弄得有些糊涂,这才发现也许刚刚的多言是掩饰。
“我……”她坐下来,玩弄了一会儿手中的茶壶,而后在笑容里这么说:“我……我
想我可能要休学。”
杜熙唯惊讶,直觉的这么说:“你虽然要重报,但是还是报得很好啊!比我好很多!
”
不管是课业,或是研讨会的报告,杜熙唯的表现得确都不及她。重报的那一件事更是
让杜熙唯印象深刻,那种差距是让他望尘莫及的。
“不是啦……其实你是被放生,才……”杨妙说。
说穿了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认真、太过依赖罢了,杜熙唯想,至少对方替他找了一
个台阶可下。
“我之所以要休学是……”杨妙低下头,“我可能要先去结婚。”
“结婚?就结婚……有人规定不能一边结婚一边读书吗?”杜熙唯不解。
她举起手指上套牢的戒指,上面的光芒真不是普通的刺眼,杜熙唯开始怀疑那会不会
是货真价实的钻戒。
“我结婚之后,就要专心准备当妈妈啦,要是再过研究生这样日夜颠倒的生活,孩子
的爸爸会发疯的。”
“喔……什么!”杜熙唯闻言简直目瞪口呆,“你……那……”
“我是已经让教授知道了,我在想,如果你有机会……千万要表现得积极点。”
机会?杜熙唯忽然明白了她的暗示,“你是说……说不定范教授……会收我?”
“你啊,实在是太被动了,对别人的事情勉强还行,但是啊……”她伸手敲了杜熙唯
的头,“对自己也这样就不行了啊。”
杨妙还在说,但是杜熙唯突然有种晕眩感,仿佛这种类似的话,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
说过……但是……
杜熙唯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杨妙并没有察觉到杜熙唯的走神,仍然在继续说:“……范老师喜欢积极的学生,但
是积极而浮夸就会让他看不顺眼了。你知道吗?其实啊,范教授在确定收谁当研究生前,
所有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他当初也是对你说‘他没什么时间’?”
“是啊,我问过其他有找过范颂铭的人,他都是这样回答。所以,让我先问你一下,
你当初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后来做了什么?”
“做……能做什么?这不是变相的拒绝?”
杨妙笑了出来,“这是他的测试。换句话来说,他想要‘即便知道辛苦,也想进来的
学生’。你虽然不积极,但是意外的老实……你不要以为他上课就是上课那副样子,他如
果要观察一个学生,不只是成绩而已,包括看似平常的课堂作业,或是几点到校这种日常
生活,其实都是他暗地里的评分表。”
她手叉腰,“……我猜他一定是属于‘就算知道不可能,还是要勇往直前,那就是真
正的恋爱’那一派的。”
问题出在,就杜熙唯所知,教授明明都离婚了。
杜熙唯觉得这位人妻……应该说是准人妻,已经开始天马行空了,他适时的抓住重点
,问:“所以,那个时候你因为再次表达意愿,所以成为范老师的研究生囉?”
杨妙点头,“但是说真的,当他的研究生也是真的辛苦。每每想到那些为了实验熬夜
隔天却要报告的日子,我就觉得好像在地狱……”
“虽然你可以为了实验连下十几次的地狱,但是接下来却绝不可以再继续了,”杜熙
唯说,“你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都尽管说。”
孕妇露出像是母性光辉的微笑,循循善诱,“那就劳你替我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最好还帮我闹一闹地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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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办果然不久之后就给了杜熙唯更换指导教授的申请表,而他也没有再多做考虑,敲
了范颂铭的办公室大门。
说明来意,理学院院长面对学生,先是问了些日前实验的进展与成果,而后双手自若
的放在桌上,维持刚刚还在办公的姿势,“……我还是要必须跟你说明,我身有行政职务
,指导时间有限。”
这时,他投向杜熙唯的目光已经可以算是凌厉,“你如果来我的实验室,大概会是接
续杨妙现在手边刚有的初步结果,但是你的论文如果没有明确的进展,在提出毕业申请上
会有困难。你也不能使用杨妙的任何实验结果作为毕业论文。”
“是……”杜熙唯应道。
“另外,你可以去打听,我的研究生几乎不延毕,这是一个颇为优良的传统。”
范教授言下之意很清楚,杜熙唯最好不要变成他的例外,他不会允许杜熙唯用别人的
成果毕业,也不想要杜熙唯弄坏了他实验室的信誉。常常延毕的实验室多半会流传成是老
板爱留人。
鼓起勇气,杜熙唯坐直身体,“我想我会更努力的。”
范教授看了学生几眼,掂量著刚刚开始就悬在他手上的文件,“……是签哪里?”
杜熙唯站起来,战战兢兢的指了几处框框,院长点点头,笔下行云流水的签了字,而
后抬起头看学生的时候带了一点笑,“等等叫杨妙把她目前的实验结果跟你好好说明,还
有一些必读的文献等等也请她给你个指点。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了,越早接手,对你而言越
好。”
人家说隔行如隔山,现在杜熙唯真的觉得,即便同是生物领域,隔一个研究主题,没
山那么高,却有海那么深,简直是隔了太平洋,他陷入茫茫文献之海中努力泅泳。
旧的paper始终看不完,新的还从教授的信箱涌过来,杜熙唯只能不断的强迫自己越
读越快。范颂铭大概一个星期就会关切学生的实验进度,与之前的月结型放牛吃草简直天
差地别。
杜熙唯常想,这就是教授口中所谓的没时间吗?那教授有时间,应该就是日以继夜、
夜以继日的无间地狱了。
他也常怀疑为什么每周教授在询问对于目前实验结果的感想时,总是会语带玄机的牵
涉到几日前寄到信箱里的新文献,只要再多问几句,教授根本就会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完
。
刚开始杜熙唯误解的部分还不少,这时范教授会适时的露出迟疑的表情,或是以“是
这样吗?”反问。只要杜熙唯发觉暗示,就会再回去审视相关的部分。而教授下一次也会
很神准的再提出相关的考虑,或正或反,再听一次学生的回答。
日子过去,杜熙唯参加了杨妙的婚礼,然后继续没日没夜的被实验追着跑。直到有一
日杨妙传过来的电脑对话视窗这么问:“最近很久没跟你聊了,过得如何?”他才惊觉自
己已经渐渐的不再请教她专业问题了,而电子信箱,也很久没出现范教授钦点的文献了,
反而是杜熙唯自己会告诉教授最近看到什么。
有时候范教授还会端著茶杯在进办公室前说:“你之前跟我提到的那一篇paper,有
档案吗?把它转寄一份给老师。”
也是在这个时候,杜熙唯迎接了硕士班下学期的报告,因为转换方向,时间有限,勉
强能拿出来的东西不多,背景与文献回顾就不说了,诠释结果(Result)的意义更是被重
重的炮轰。
范教授没有特别维护学生,指导教授的讲评结语时只说了“要再努力”。
杜熙唯真的不想破坏范教授硕士生不延毕的优良传统,但是他真的没有把握在一直倒
数的日子里能够做出符合毕业资格的成果。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系办寄的一封电子邮件。大意是说,硕士研究生如果想直升博
士班,可以在硕一下学期提出申请,在硕二上进行笔试面试决定资格。
重点是,第一名的学生可以学杂费减半优待。
如果可以减免,又能补强时间太过急迫的情况……杜熙唯心里犹豫,然而,范教授会
同意吗?
还正在详细的看内容,新的电子邮件传进杜熙唯的信箱,范教授把那一封系办的信件
再一次转寄给他,好像深怕学生漏看了,上面寥寥几字:“有这样的机会。”
虽然机会都是留给准备好的人,但是杜熙唯想至少他还有时间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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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好和杨妙见面的那一天,刚好下起雨。
杜熙唯原本是叫她不要来的,但是她说很久没有透透气,还说很想来看看实验室有没
有被他弄到爆炸。
结果真让她遇上了。
知道已经过了相约时间的杜熙唯,奔到公共仪器室开个电源暖机,顺便把等等要测定
的样品放好,就赶紧要回到实验室,想说到时候开门先让她坐着也好。
熙唯右手一边设定着机器,嘴里也没闲著,碎唸出步骤:“D2灯确定有开,波长从
高设到低,选择多区段……”
他这才放好离心管与微量分注器,忽然被门口的声音吸引了八成的注意力。
“杜熙唯!”杨妙穿着平底布鞋,微笑扬着手,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你在那里等等,我马上就……”
瞬间,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人目瞪口呆。
原本万年乖乖的待在角落里的超高速离心机冒出一阵火花,轴心向上飞起,猛然撞上
天花板,一时间碎片飞散,大大小小,和原本的上盖一起向着底下的人下坠。
杜熙唯反射的卧倒在地上。
声响过去,杜熙唯扶著墙爬起来,连声问著差一点进入危险区域的孕妇,“有没有事
?还好吗?”
杨妙有点喘,但是毫发无伤,只是站在走廊的她因为惊吓而有点喘着气。
杜熙唯此时因为水流声回头,看到碎片打到桌边的液象层析仪,输液瓶泰半全毁,里
头的缓冲液从桌面不停往下淌,溅得到处都是。
有同学被玻璃割伤,这时候附近几间实验室里的人也都因为声响蜂拥而出,杜熙唯又
进了仪器室想找张椅子,想着先拿过去给杨妙坐着休息,他这时远远的看见苏医师也到了
门口附近,忽然发现来人一脸惊吓,叫着他的名字。
“杜熙唯!天花──”
苏医师疯狂的指著杜熙唯头顶的方向,随着他的话,杜熙唯也看见了那个砸在自己头
上的东西。
杜熙唯第二次倒卧在地板上,尽力吐出剩下的字:“……板。”
“听得见吗?”有人这么问。
他想点头,但是好像不太灵光。
“看得见吗?”
杜熙唯的眼镜不晓得掉在哪里,但他看得见光和人影。
“看得见……”
“我是谁?你能认出来吗?”
“你是……”他的头又晕了,根本看不清楚,要怎么分辨?“不清楚,靠近……近…
…”
有人俯近他身边,一时香气围绕,杜熙唯更加有种说不出的朦胧感……那是……
杜熙唯忽然抓紧了碰触自己的那只手臂,“……徐懿贵!”
有个声音这样说:“这……不行,要送医院。”
“不要……不要去医院……我不……”
这波晕眩感太过强烈,让杜熙唯不得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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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从一个梦里醒过来。
那个梦境明明称得上光怪陆离,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却又清清楚楚的在眼前。
躺在病床上,直视着白晃晃的日光灯,在走神里,拉帘外头有谈话的声音,慢慢把杜
熙唯牵引回这个世界。
“蔡能治!怎么是你?”
随着一阵越迈越近的脚步声,有个人这么说,似乎有些恼怒。
“怎么不能是我?会诊有非谁不可吗?”这位蔡能治显然不悦。
杜熙唯躺着认真的听这位名叫蔡能治的人用慵懒的语调回答,慵懒到简直像是故意的
。
蔡能治续道:“这张急诊发出来的会诊单应该是你开的吧?上面找神内(神经内科)
会诊的字段上清清楚楚盖着你急诊林睿沂的医师章,有问题吗?”
吵架了吵架了,杜熙唯腹诽,继续躺好。
“当然没问题,老实说谁来都行,只不过现在神内当值的会诊VS(主治医师)明明
是那座冰山吧?为什么要换成你来?”
“林医师,你是对他不满呢,还是对我不满?不就是神内要一个人来吗?是哪一个人
有那么重要?”
杜熙唯隔山观虎斗,归纳起结论,另一方是急诊的林医师,另一方是神经内科的两位
医师,蔡医师与冰山医师。看来急诊与神内的战火一触即发。
接着有好几秒的无言角力,在颇为挑衅的沉默后蔡能治继续说:“……我懂了,你们
两个呢,是在意当年你结婚前,有些人的嘴巴说你和他那个那个怎么怎么,所以不想见到
对方吧?啧啧,难怪他会特地要我代替……”
接着蔡医师画风一转,硬生生像没事一样自己打断战火,毫无征兆的进入了正题,“
CT(电脑断层扫描)看起来是没有出血……有ITP(紫斑症)病史还是得谨慎些……
”
“没错。目前血小板的数值是……”林医师被迫进入状况,上一秒正常的回答了专业
问题,下一秒回敬抱怨:“一个当值的VS他自己不想来,关我什么事?”
很突然的,忽然出现第三个声音,打断了杜熙唯今天收听的芭乐剧场。
“抱歉……我想了一想,还是过来了。”
看来是那个传说中的冰山来了。杜熙唯不禁感叹起自己伤得真不是时候,也醒得太早
,要是可以选择,他会把时间留给医师们解决一下彼此的爱恨情仇。
帘外安静了一会儿,杜熙唯听见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留下来的人开口,有着微微低哑的声线,就像是熬过夜,“那么,现在情形是……”
“刚刚意识都还没有清醒,原因不明。”急诊林医师道。
“但是CT并没……”话语停止在医师们滑开拉帘,对上杜熙唯的眼睛之后。
所以蔡医师走了,留下来的这位就是冰山。杜熙唯想。
“呃……”面前的冰山医师微微一怔,随即挂上那种礼貌而友善,却也带着几分拘谨
的微笑,“你好,我是前来会诊的神经内科徐医师。”接着他介绍在场的另一位医师,“
这位是急诊的林医师。不晓得你目前醒来之后会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像是头
痛、头晕或是有想要呕吐的感觉?”
杜熙唯摇摇头。
徐医师接下来这么说:“那么,接下来我会为你做一些检查,会请问你一些问题,也
有一些必要的肢体碰触,请不要紧张。”
杜熙唯依照他的指示坐在床侧,对方手上正在翻着他的病历。
“杜先生,请问你的姓名?”
“杜熙唯。”
“你有比较特殊的疾病,像是高血压、糖尿病等等的吗?有家族病史吗?有对什么药
物过敏吗?”
“没有。啊……有,我有血液方面的疾病,紫斑症。”
徐医师点头,在问过病患姓名之后,他就没有继续看病历,而是一边问问题,一边看
著杜熙唯……非常仔细的注视。
杜熙唯知道这也是诊断的一部分。
一边摸索着白袍的口袋,徐医师一边说:“我接下来要请你记住这三个名词:雨伞、
白色、长颈鹿。过一阵子我会再问你,麻烦你到时候要按照一样的顺序告诉我答案。”徐
医师似乎为了冲淡病床上那看似拚命记忆的神情,淡淡的笑了一下,而后是另一个问题,
“最近有出国旅游吗?”
“没有。”
“杜先生,你记得你的职业吗?”
杜熙唯顿了一下,“我是大学里的研究生。”
“哪一间学校?哪一个系?”现在徐医师很明显的注意著病人回应的神情。
“XX大学,生物系。”
“能回想起为什么会被送到医院吗?”
像是要修补刚刚的反应迟钝──应该是说在陌生的环境里,杜熙唯很容易变得不安,
他尝试尽量快速的回答出来:“实验室的高速离心机炸掉了,结果我被随后掉下来的天花
板打中。”
徐医师看了一眼林医师,得到点头的回应。接着他继续询问:“那么,接下来请你闻
一下我的手,”医师伸出握拳的手,示意杜熙唯凑近闻,“能够闻到味道吗?”
“能。”
“像是什么?”
“咖啡,”杜熙唯看见徐医师点头,然而自己又脱口:“和香水。”
徐医师将小试管收入上侧口袋的动作忽然缓了缓,随即肯定了杜熙唯的说法,“对的
,都没错。”
接着徐医师手指著自己洁白胸口上的名牌,“你认得这些字吗?”
病患点头,医师继续说:“可以唸给我听吗?”
“神经内科主治医师,”那一个名字,从脑中流过去,杜熙唯忽然有一瞬间恍惚,“
徐懿贵。”
这个时候急诊林医师的手机响起,他冲著徐懿贵挥了一下手臂,就先行离开。
于是现下变成了一对一的诊察。这对杜熙唯而言……尤其是现在的杜熙唯,根本是一
种压力。
“杜先生,”徐医师拉回病人的注意力,“请你现在注意我的手。请问我现在比几根
手指头。”
“一只。”
接着徐医师的双手分别移动到杜熙唯的脸颊双侧,开始摇晃单边的手,“你可以指出
我哪边的手有在动吗?”
杜熙唯依照要求闭上单侧的眼睛,徐医师改变了手指的位置,重复刚刚的指认游戏。
而后在上下左右旋动眼球之后,徐懿贵放下左手,“现在要请你帮一个忙,请你摸自
己的鼻子,再摸我的手指。”
杜熙唯来回伸手,对他的碰触也点到为止。但他的手心意外的不停冒汗。
“接下来,我会用光照一下你的眼睛,可能会有一点点刺眼,请忍耐一下……”接着
他缓慢的俯身靠近杜熙唯,“杜先生,眼睛请看着我……”
杜熙唯看着他,徐懿贵则看着他的瞳孔,而后这么补充:“……请不要紧张,看着我
的手,一下子而已。”
在这一瞬间,杜熙唯看见了他的表,悬在他腕上的,很眼熟的表。
表……自己的表还在吧?杜熙唯忽然间着急的想确定,所以用自己的左手摸了右手腕
。
“怎么了?”徐懿贵随即停下来。
“只是……要看看表在不在。”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徐懿贵也看着他的表,这时他更紧张了,“没、没事。”
徐懿贵尽量亲切的笑了一笑,但神情似乎有些困扰,“嗯。”
随后徐医师从白袍下侧口袋摸出音叉,敲击后在杜熙唯的头顶和耳壳后、耳旁移动,
并询问他是否听得见、哪边比较清楚。
“杜先生,”他收起音叉,“现在我要碰你的脸……”
徐医师的手放在病人的两颊上轻按,“请你告诉我两边的感觉有没有差别。”
徐懿贵的手很靠近,残留着一点点咖啡香,而后香水味蔓延在鼻腔。杜熙唯觉得刚刚
胸口里的不安,似乎已经转变成另一种令他难以言述的感觉。
要他来说,像是有点……焦躁。
仿佛是为了分散注意力,这个时候杜熙唯不灵光的大脑忽然闪电般掠过徐医师刚刚做
的事:人的周边神经系统中,脑神经有十二对,高中生物课本就有写,从第一对嗅神经开
始,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车五三叉六外旋,颜面前庭九舌咽,十迷走十一副十二舌下。
所以现在检查到第几对神经呢……
“杜熙唯先生?感觉得到吗?”徐医师的语气突然有些急促。
“有。”杜熙唯懊悔自己刚刚陷入其他思考,“两边一样重。”
徐医师闻言松开刚刚压在脸上的指腹。
接下来看着徐医生取出从前实验课上看过还亲手用过的膝反射测定槌,大红三角形软
橡皮嵌在金属把手里,杜熙唯开始怀疑他的口袋到底有多重。
“现在我要敲一下你的关节,可能会有一点麻麻的。”
手肘被捉住,体温传导的瞬间,杜熙唯有些不自在。
搥击的结果是不为所动。
徐懿贵随即察觉了这一点,“放轻松,不用紧张……”而后医师再次释出友善的微笑
,小幅度的轻晃着病人的手臂,“……放轻松就可以了。”
杜熙唯成千上百的诸家神经显然很不给面子,忽然徐懿贵问:“刚刚那三个名词,是
哪三个?”
“名词?”
“一开始,我有请你记住──”
杜熙唯马上打断他,甚至有些急:“雨伞、白色、长颈鹿。”
现在的他,真的很怕会忘记。
徐医师点头的瞬间,很自然同步敲击了关节,杜熙唯的手弹跳起来,双手的肘部之后
是双边的膝盖,“可以了。”徐懿贵收起槌子。
检查做到这里,杜熙唯以为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因为即使一个一个步骤连接起来,
这段过程也十分耗时。
像是知道病人的想法,徐医师说道:“……快结束了,别担心,”而后他递出自己的
右手,“最后,要请你单手握住我的手,尽量握紧,越紧越好。”
在杜熙唯用力到一个阶段时,他开始一边把手抽离,一边对杜熙唯说:“不要让我的
手抽出你的手心。”
杜熙唯对于握住他的手,很突兀的产生了一种熟悉感,就好像曾在哪里……曾在一棵
枝繁叶茂的树下,是那么用力的想握住一样。有一些光影交错的画面在他脑中闪动。
徐医师的手已经不动了,而杜熙唯还牢牢的握住。背景里的白袍让杜熙唯觉得炫目。
“我们换另外一只手。”徐懿贵说。
杜熙唯倏地放开。
接着徐懿贵取过病历,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那种连续而任性的字体对现在的杜熙唯来
说已经不陌生。
“杜先生,”徐懿贵注视著杜熙唯,像是对待一个病人一样专业,“目前看起来你没
有什么外伤、骨折,也没有脑震荡的症状,初步评估应该没有住院的必要。刚刚你被送来
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所以我们为你照了断层扫描,结果出来了,并没有看到异常的部分
。不过因为你有紫斑症的缘故,所以要多加注意,未来几日到几周万一你有些头晕、头痛
、想呕吐的情形,要立刻再回诊。”
这时徐懿贵突然从口袋中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并没有接起,而后
在病历上签名,“另外我们也同步做了血液的检测,报告出来的结果,血小板数目比你从
前有在追踪时还低……”
徐医师抬头看杜熙唯一眼,病人心虚的解释起来:“……最近我一直熬夜,所以可能
有影响……”
“最近是多久?”
“最近……整个半年。”
“我想你多年来应该很清楚自己……”徐懿贵说这里忽然一顿,同时再次取出正在震
动的手机,却是以无比严肃的眼神继续著对话,“我是说,你自己有多年病史,应该很清
楚这个疾病对身体的影响,你需要比别人更注意自己身体的状况。”
徐懿贵终于接起电话的同时,刚刚那位急诊室的林医师回来了。徐懿贵讲没几句就结
束了通话,转而向林医师简单的交代刚刚检查的结果,而后微微示意过就先行离开。
“家属的部分,你弟弟在过来的路上。杨小姐有帮我们联络上你弟弟。”林医师也在
病历上签了名,叮咛了有异样要回院的相似结论。
“杨妙吗?”杜熙唯疑惑,“她在哪里?”
“她先回去了,因为医院毕竟有许多患者,是有潜在风险的环境,所以在有怀孕的情
形下我们不建议她一直待在这里。”
杜熙唯想起她那时候说不定有些受惊,“她还好吧?孩子也还好吧?”
林医师刷一下合上病历,“你放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健康情形,之前诊断时都没有异
常的地方。”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不过杜熙唯的重点是她和宝宝没事,而弟弟正在赶来的路上。
为此,他觉得可以不需要麻烦的多做解释。
意识到林医师持续的注视自己,包含手腕上的表,杜熙唯抬起头。
“……以私人的立场而言,”林医师稍微扬起眉毛,显得有些轻蔑,“既然有了家室
,你实在是不应该再戴那只表。换作是我,我也会考虑要不要叫人代替自己会诊。”
“哥!”
弟弟的现身,让稍稍脱轨的对话消失无踪,现场剩下的只有专业的医师、想要回家的
伤患,和伤患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