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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层层残影
这一声门铃同时惊动了两个人。
杜熙唯先是神情有些迷惘的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慌张的退了一大步。
拉开距离的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
门都还没打开,却有孩子的叫嚷声从门外透进来:“好大的房子喔!”
“好大的房子喔!”另一个童音十分认真的复诵了一遍。
“是啊,好大的房子喔!”最后这个声音是大人的,杜熙唯听起来有些耳熟。
从刚刚就一直没有半分动弹的徐懿贵神色迅速的闪过几丝不悦,走过去粗鲁的将门一
下子大开,“喂!”
小孩子一下子兴奋的大叫起来。
“我们可以进去吗?”
“可以吗?”
徐懿贵来不及说“不行”,小朋友误解了大人之间尴尬的微笑,瞬间全都原地野放,
徐懿贵眼见任何反抗已然无效,转而向着惹出麻烦的大人,“吴志凌,可以解释一下吗?
”
那边开始质问,而两个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手牵着手,各抱着一只绒
毛长颈鹿到杜熙唯面前集合。大眼睛长脖子的可爱布偶,一模一样,就像是他面前的两张
脸孔一样。
而后两个孩子就站在杜熙唯面前讨论了起来。
“他就是伯伯。”
“你怎么知道?”
“他长得跟爸爸很像。”
“那里像?”
“眼睛鼻子嘴巴。”
“每个人都有啊。我不也长得像你?”
“那是因为我们是双胞胎,所以会一模一样。你这个笨蛋。”
“我、我是笨蛋的话,那我们一模一样,所以哥哥也是笨蛋。”
杜熙唯贫瘠的脑袋瞬间打了十八个结,而且还无法解开。
“我不是笨蛋。”
“那我也不是笨蛋。”
这时候杜熙唯决定要出声了,为了怕被小孩子的聒噪压过,他还清了清喉咙,略微强
势的说:“可以暂停一下吗?”
一模一样的句子,在同一个时间,从杜熙唯和徐懿贵的嘴巴中说出来。
徐懿贵和杜熙唯对视一眼,随即回到让他胃痛的对话中,“所以你是说,这两个小鬼
要在我家住一个星期?”
吴志凌笑了一笑,“……不要这么绝情嘛。”他转头看向杜熙唯,而后目光投注到小
孩子身上,“还不叫伯伯?”
“伯伯好!”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在杜熙唯眼前绽开。
吴志凌接着这么解释:“伯伯住在这位叔叔的家里,所以你们要问叔叔要不要让你们
待下来囉?”
“伯伯,拜托你!”哥哥马上就出了声。
这搞错对象了吧?杜熙唯还没能做出解释,另一个弟弟接着说话了。
“伯伯,拜托你拜托叔叔!”
“不是这样……”杜熙唯语塞。
两个孩子的娃娃音听起来很可怜,“伯伯……”
杜熙唯偷偷看了徐懿贵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对着小朋友,“这……因为……”
正当杜熙唯想着如何让小朋友信服的拒绝说词时,他听见徐懿贵的声音:“吴志凌,
你教的?”伴随着一个有些嫌弃的笑容。
吴志凌笑得很无害。
小朋友在大人之间的沉默里最先耐不住气:“你看,叔叔不喜欢伯伯。”
“……你怎么知道?”兄弟档完全是合作无间。
哥哥显然很有他的一套理论,“爸爸跟爹地说要他去扫厕所,爹地就去扫厕所,爹地
说那是爱的表现,所以他就答应爸爸的拜托。”
“嗯。”小孩子用力的点头,看起来十分可爱。
“可是你看啊,伯伯都已经那么努力的拜托叔叔了,可是叔叔却不为所动,可见叔叔
不喜欢伯伯。”
杜熙唯对于这个结论完全一头雾水。
“嗯。”弟弟显然已经接受哥哥的误导,“那,伯伯,”小家伙揪起杜熙唯的裤管,
“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家里没有心爱的人很寂寞的。”
徐懿贵看看吴志凌,看看小孩,最后看着杜熙唯,叹了气,“统统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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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杜熙唯打杂的工作,又多出一项惊人的体力活:当保母。
两个小家伙很爱带着他们的长颈鹿到处跑,杜熙唯只得跟着他们到处跑。这刚好耗掉
杜熙唯接近毕业,学分拿到后毫无企图,渐渐淡出实验室而多出来的空档。
孩子来的头一天似乎很乖,一下子就在清出来的二楼客房里睡着了。白天由厨娘看着
,等到了下课时间,杜熙唯便回来接手。
这一天,杜熙唯中午考试过后便是空堂,他提早回来,领了两只小朋友。
“陈嫂,”杜熙唯在与厨娘照面时逼着自己向对方打个招呼,“接下来我可以接手。
”
而对方只是点头后再次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杜熙唯觉得自从宴会之后,厨娘看到他的时候变得非常冷淡,甚至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
“小源、小宇。”
离开了消沉的想法后,杜熙唯开始找起在他分神之际,不知何时消失的孩子。
客厅、厨房、储藏室,他已经找遍了,都没见到孩子的身影,眼前的楼梯也没有任何
人经过。而他自己的房间一向有上锁的习惯,所以剩下的选择就是他房间后面的那一间,
长年没有人进出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拉门,很轻易的就能打开。
杳无人迹的房间里,杜熙唯意外的觉得地板很干净。
抑制着打喷嚏的冲动,他走到窗边,先拉开了窗帘,通些风。
他刚来时也曾经询问过徐懿贵这里需不需要打扫,那时候他得到的答案是:“不需要
。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动里面的东西。”
杜熙唯回身过来,马上映入眼里的是一张镶框的素描,安置在画架上,似乎被仔仔细
细的擦过了,没有一点染尘。画里是一个男孩趴在床上的背影。上头还有着落款与日期。
对比著房内满布尘埃的边桌与陈设,画的存在感异常鲜明。
杜熙唯深知自己没有半点艺术造诣,暗思此画也许价值匪浅,但又不明白为何珍贵的
东西竟存放在此,并无任何展示的意图。
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动手清理这里的人,只会是梅令时。虽然人选有好几种可能。
在画架旁边的是用布罩起来的乐器,杜熙唯蹲下,在黑色滚边的布幕底下看见长颈鹿
的尾巴。
他把头伸进孩子们所处的黑暗中,哥哥一下子努嘴,“被找到了!”
“我们的帐棚!搭帐棚!”弟弟神情纯真的高举长颈鹿。
“这不是帐棚喔,”杜熙唯小心的把他们从阴影中牵出来,并且让他们远离那一幅画
,远远的靠到墙边,才对着孩子说:“这是钢琴。”
“是帐棚。”哥哥这么坚持着。
杜熙唯摇摇头,他独自走向前去,掀开刚刚掩盖的整面布幕,午后的阳光正好打在光
亮的白色钢琴烤漆上,窗外是一片蓝天。
弟弟抱着长颈鹿,用牠勾勾杜熙唯的手,“伯伯,钢琴是什么?”
杜熙唯掀起琴键的上盖,“钢琴是一种乐器,它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他说著说著,
将琴盖整个打开,伸出指头按了下去,很单调的单音,在室内回响。
听起来有些寂寞。
哥哥跟着按了另一个键,弟弟马上学着哥哥也按了一下。
眼见两个小孩子有要扑上去的趋势,杜熙唯挡下他们的手,“这个东西要用要经过叔
叔的同意。”
哥哥举手,得到发言权,“叔叔会用它发出好听的声音对不对?”
“这个啊,”徐懿贵会不会弹钢琴,杜熙唯没有办法有个定论,“我也不知道耶。”
“伯伯你太不关心叔叔了,”弟弟这么对杜熙唯说,“爹地说关心是互相的喔。”
杜熙唯发现连一个孩子都能体会的事情,自己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蹲下来说:“那我去问问叔叔,好吗?”
“伯伯,你跟叔叔不好吗?”
“我们是朋友喔。”
“所以,伯伯你跟叔叔很好吗?”
“为什么这样问呢?”
哥哥歪了歪头,“因为阿姨问的。阿姨问说你跟叔叔好不好。”
杜熙唯有些讶异,据他所知,小孩子所指的阿姨就是陈嫂,“她还有说些什么呢?”
“她还说男生不可以跟男生太好,那样是变态。虽然我不知道变态是什么,但是听起
来好像不是很好的事。”
“可是我跟哥哥很好,”弟弟接了话,怀中的长颈鹿也抬头挺胸的为主人撑腰,“而
且爸爸也跟爹地很好。所以我们决定回答‘不知道’。爹地有教,万一有人问了我们觉得
很奇怪的问题,统统都回答‘不知道’,然后闭嘴巴。”
“闭嘴巴。”哥哥用行动赞成弟弟的说词,奋力的用手指将嘴捏住。
自从那一天开始,杜熙唯偶尔会做那个恶梦,梦里回到了那一天在学生餐厅的场景,
他吃著同样那一碗当归鸭,背后议论的人声多了熟悉的老态声音,他想着只要吃完就能够
快点走开。
他那样的拚命吃,狼吞虎咽的,可是他一直都吃不完,碗里的面还是那样多,那样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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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难得停课的夏日午后,杜熙唯自恶梦中清醒过来,垫在书桌趴睡的手臂已然
麻痺,爬满一片红色压痕。而后他突然间发现,让他醒来的,是琴音。
他愣了一会儿,走向隔壁。
杜熙唯静静拉开拉门又关上,随即看到两个小家伙各抱着一只长颈鹿,对他比著嘘的
手势,乖乖在地上坐着。
杜熙唯被孩子吸引了,也过去坐在了地上。
弹钢琴的确实是那个人,那个他也许实质上并没有好好关心过的徐懿贵。
现在的琴声是很欢快的歌,好像是庆典一般,弄得孩子手上的长颈鹿简直像发了癫痫
一样乱抽,但是小朋友屁股又没离开地面跑跳,杜熙唯心想这其中应该有着什么约定。
一曲奏毕,徐懿贵从琴椅上转身,看见了杜熙唯也不意外,只是对着小兄弟们说:“
你们很乖,都没有跑来跑去的,很棒。”语末竟然是无奈的叹气。
“我们超乖的。”哥哥表示。
“超乖。超级乖。”弟弟马上附和。
“所以我们还可以听一次。”
“听一次。”弟弟再次骄傲的跟随着哥哥。
徐懿贵抚额,“再一次,你们就必须去睡觉,可以吗?”
哥哥点头点得很犹豫。弟弟看见哥哥的动作,瞬间从摇头改成点头。
两个孩子听过曲子,拉着大人的手还是闹了一阵子,两个人把孩子送进楼上的客房后
,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两人并没有相约,却在默契里一起回到琴室时,徐懿贵开口:“不知道你在琴室隔壁
,吵到你了。这栋房子的隔音只做在二楼。”
“我也不知道你会弹琴。”
徐懿贵回道:“很少了。我会的其实不多。”他摸著琴键,“这架钢琴,音准应该已
经荒腔走板了吧?”
对方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杜熙唯没有打断他。
“……据他本人的说法,这架钢琴的音,已经松开了,所以是很漂亮的音色。在他不
弹之后,虽然我们兄弟姐妹全都会弹琴,但没有人再在他面前动过。”
就在即将合上琴盖的前一刻,徐懿贵突然看向杜熙唯,“……还没问你,你想听什么
?”
想听什么曲对杜熙唯来说还真的是个难题。他也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外行,不需要班门
弄斧,“……弹你喜欢的吧。”
徐懿贵先是轻轻弹了一个音,杜熙唯静静站在那个弹琴的背影后面,看着手指的跳动
。
左手起始的节拍,带有一种忧伤的韵味,像是波流,载浮载沉,右手指尖的高音跃出
,随即带出有些优柔寡断的旋律。
盘旋著,一层追着一层,一步追着一步,停不下来的执著。
有点忧伤,又有点快乐。哪种会成为感觉的主体,并不一定,然而想要把这两种感觉
在乐章里分开却是不可能,只能总和起来听,是淡淡的快乐与忧伤。
就像是在梦里。
杜熙唯仿佛进入了梦的国度,他看见一个灵魂在如梦的月夜里奔跑,跌跌撞撞却没办
法停下来。
音乐像是潮水,他已经被卷入其中。
一层接着一层递升的音阶宛如不能喘气的迈步,就像是紧追在日子里的责任,继续下
去的迫切,该做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等待有人去负责。但是,那些追在负责后面的,又
是什么呢?
如果停下来,回过头,重要的又该是什么?
八度音的交替中,左手低音部的回旋里再次将灵魂带走,回还往复的韵律仿佛没有尽
头,持续下行的音阶中流露出隐约的失控,在惯性慢拍里乍然显露。
那些一直被装饰著的,尝试漠视的,以为已经无所谓的,沉甸甸却又放不下来,长久
压在胸口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琴声骤然停了下来。徐懿贵几乎从映在琴盖的倒影中发现对方泪流满面的瞬间就放弃
弹奏,没有丝毫犹豫的转身站起,抱住了杜熙唯。
但仅仅是抱住,不敢抱紧。
“为什么哭?”徐懿贵问。
杜熙唯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流泪,甚至还有点颤抖。他想自己也许一个人太久了
,所以没办法拒绝一个怀抱。
“你喜欢的……好悲伤。”杜熙唯破碎的言语只能表达到这里。
徐懿贵听在耳里,不知道杜熙唯是在说歌,还是在说人。
这世界的一切对杜熙唯而言,向来是如此模糊。他从前不曾,也不喜欢清楚的去感觉
这个世界,但是他的围墙已经裂了,这一切已经没办法回去了。
徐懿贵在抱着杜熙唯的最后这么说:“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要记得,”他甚至轻抚
了杜熙唯的头发,因为那个颤抖对他而言是那么强烈,“任何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没
办法的时候,要记得,来找我。”
@
逼孩子们吃饭,帮他们洗澡,偶尔在为他们不肯休息时读故事书,最后跟他们和长颈
鹿说晚安。一切仿佛成为习惯。
听说小孩夜里会踢被子,所以杜熙唯晚上结束工作后,会再进房去看那么一、两次。
两个孩子虽然没有说,但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著回家。
几天的兴头过去,他们就一直在问爸爸呢?爹地呢?可不可以打电话?
杜熙唯只能这么回答:“快了,快了。”
徐懿贵去了分院支援看诊几日,直接睡在那边的宿舍,杜熙唯一时之间便没有什么换
洗的工作量。剩余的时间,他慢慢的读著原文期刊,准备大四最后一科的上台报告。
报告的科目叫做“文献选读”,内容就是自己去搜寻生物类期刊,在排定的日期上台
,交出书面翻译以及用投影片进行报告,老师可能会随机问几个与内容相关的问题。
一如往例,这种台上是别人在报告的课,除了该科老师之外,常常只有少数的人在听
,一半的人在发呆,还有四分之一会很微妙的在签到之后从教室里消失。也有人干脆不来
,只在自己报告的那一周出现。
基于这种基本盘,杜熙唯站在台上的压力反而比较小,他老老实实的照着投影片的内
容解释完,终于离开自言自语的小宇宙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有点超过时间。
老师伸了一个懒腰,笑笑的看着他,“你……叫做……”他又翻了翻手上的报告,找
到主人翁的资料,“杜……熙唯,讲得很不错啊,很清楚,专心听的人应该能够很容易懂
,怎么之前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杜熙唯尴尬。不要说老师了,连同学都不一定记得他这个人。
发问的时间到了,有个同学举起手,杜熙唯定睛一看,竟然是他的前女友。
几乎在双方目光对上的同时,女生的问题已经汹涌而来,“其中那个用药物喂食的动
物实验……在使用A药物时的那张图里,生存率是下降的,为什么你在描述时说是上升的
?”
老师也附和道:“对,我也想问。”
“因为,我在结果的描述里看到的原文描述是‘上升’,”在结巴中,杜熙唯把投影
片调出来,“这一张图,和这一张,”在图片切换时他解释:“用A药物与B药物,在描
述中是相反的结果,但是,在图上却看不见它说的趋势……而如果同时看使用A与B药物
的老鼠存活率……这两张图根本是一模一样……”
两张图显示在一个画面里的时候,他说道:“存活率再怎么像,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
样,而且这是一个动物实验,”杜熙唯指著几乎可以说是接近能够重合的曲线,“两者竟
然看似不存在误差,这似乎太过完美。”
老师走到杜熙唯面前,取走他手上的原文期刊,看了几分钟。这时班上打瞌睡的都醒
了,上厕所的都回来了,没在注意的全都看向了这边。
台上的报告者马上陷入难以言述的紧张。
老师抬起头,笑了一笑,转向全班,“你们知道吗?那是因为,作者根本就放错了图
。你们知道这个期刊吗?”
坦白的说,杜熙唯自己也不太知道,只是找到了,寄给老师,通过了,确定可以讲,
如此而已。
“这篇期刊是很知名的国际期刊,评等的点数也不低,但是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疏失,
是因为他们有一种推荐制,就是老师写信去推荐学生……”
后面老师对于这样师徒的诡局导致审稿不严谨而稍微离题了一下,最后拉回来,忽然
感叹,“……你们啊,不要人家在报告,就在下面混,”他忽然翻起杜熙唯印出来的期刊
,萤光笔的痕迹在翻动里连成缤纷的色彩,“看看人家怎么读的,这一种报告很诚实,你
有多用心,都是看得出来的。都大四了,从开学到现在,能够把东西讲对、讲清楚、讲到
别人能懂的,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尽管被称赞,但是此刻成为焦点,杜熙唯却越发紧张,额上还有了几滴冷汗。
他想起高中的一个午后,数学老师一边发段考考卷,一边在台上骂台下学子是群不用
功的垃圾,接着她拿出一张分数平平的考卷这样说:“证明题的答案全班只有他写对。”
她拿下眼镜,卷子前前后后移动了几回,似乎想看清楚那狗爬的字迹,“杜……熙唯。”
很普通的一句话,几乎是一种无意的提起,但是即使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称赞,却害得
后来他被同学们扔纸条扔了一个下午。
“杜……赌烂的杜。”第一记纸球砸在肩膀。
“熙……吸鸡鸡的吸。”球团从头上掉到桌上,杜熙唯身后响起一阵窃笑。
“唯……”坐在后面的人开始使劲踢杜熙唯的椅子,“喂喂喂,”他一直踢一直踢,
杜熙唯却动也不敢动,“你也有点反应吧?该不会听不清楚吧?你以为你会写就很屌啊?
干第一名的人都不会写你会写啊!怎么可能!是不是作弊啊!”
一个全班都没有人解出来的题目,又该去抄谁的答案呢?
时光推移,即使到今天,杜熙唯对于这样的赞美中可能树立的敌意仍然感到害怕。
老师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你读了多久?”
杜熙唯嗓音干涩,“一、两个星期。”
“……没有考虑考研究所吗?想先当兵吗?”老师笑一笑,“为了出国?”
杜熙唯摇头。
最后他这么说:“这个期刊里还有一个可以问的问题,不晓得你有没有办法看出来?
”
他继续摇头,心跳如鼓,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讲台上下去。他想要自己一个人
静一静。
“动物实验他只持续三周,但是实际上动物试验,对于小鼠来说,可以再追踪,因为
有可能刚开始有效果,一个多月后渐渐就消失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会有可以质疑的
部分。”
老师笑了一笑,“但是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你有点太难,你能够理解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看来今天不需要出作业?”
上一次报告时,因为报告的同学把文献中的生物技术RT PCR说成Real time PCR,结
果老师暴怒不已,那个问题就变成大家的回家作业。
下课时大家照例很快的散去,已经金榜题名的刘德凯挤到杜熙唯身边,“哇,你真是
大大的黑马。你说不定真的该去考研究所喔?”
杜熙唯看过对方的红榜亮到国立大学研究所去了,这称赞他真的是受宠若惊。
下课铃响,人潮鸟兽散,杜熙唯终于找回点冷静,继续慢慢卷着笔记型电脑的线,刘
德凯走了之后,他才发现前女友还在。
她慢吞吞的踱到杜熙唯面前,“你真的报告得不错。”
杜熙唯抬起眼看着她,不知道要怎么接口。他从来没有想过,被称赞的时候该说些什
么。
“你只读了两个星期,”她继续说,“我那一篇,读了一个月。”
“你那一篇比较难……”
“真的?”她反问:“我那一篇的主题是什么?”
“可是……”杜熙唯找不出词,“但我觉得……”
她不客气的打断:“你就是不会说谎这一点让人讨厌!”
高跟鞋答答的响声之后,教室里只剩下杜熙唯一个人。
杜熙唯想不起来,有谁曾经真的对着他说过“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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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终于过到最后几天,隔天就是孩子们回去的日子,杜熙唯特地把自己存下来的一
点点钱领了一些出来,坐上平日极少坐的接驳公共汽车到了百货公司,想要挑件礼物送给他们
。
他几乎没有挑礼物的经验,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从前年纪还小,没有钱,杜熙唯带着弟弟去看池塘里的鸭子就算是为他庆祝了生日。
等到弟弟再大些,到了国中,就叛逆的不收礼物了。
再更大一点,弟弟就不见了。
杜熙唯觉得自己没有买童装的眼光,也不懂这个年纪的孩子爱些什么玩具,想来想去
,走到腿都酸了,发现自己停留在美食街,空气里有很多糕点的香味,看到一间手工饼干
的橱窗里有着长颈鹿造型的饼干,他买了两份。
店员提醒他:“要在三天内吃完喔!因为是现做的,而且里面有添加水果颗粒,要记
得放进冰箱保存。”
杜熙唯被店员感染了笑容,甚至接受了试吃的饼干。店员依照他的吩咐,分别将两份
饼干包装起来,再装在一个大纸袋里。
提着袋子,杜熙唯在拥挤的走廊上迈开步伐,走到转角处时,却突然有人拉住他。
杜熙唯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对方好意的:“饼干从袋子里掉出来了……”
杜熙唯随即俯身捡起,也看了看袋底开了口的纸袋,“谢谢。”
“你……”
刚刚拉住杜熙唯的人又开口,让迈步的人迟疑。在这一下犹豫里,他隐约看见对方的
手臂隐约露出了刺青的痕迹。
“你认错了。我、我赶时间。”杜熙唯几乎立刻迈步跑开,他连回头都不敢,不知道
是怕自己被什么追上。
就在走道的尽头,他为了闪避一对慢行的老夫妇,瞬间失去平衡,抱着饼干仆了下去
。
“怎么会跌倒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在杜熙唯耳边扬起。
杜熙唯爬起来,无视徐懿贵,直觉的往刚刚的方向搜寻。
“在找谁?”
杜熙唯这时看向徐懿贵,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发现对方手上也提着纸袋,不过是印
著知名的商标。
“是已经要回去了吗?”徐懿贵犹豫里还是这么提议:“跟我一起回去吗?”
在两个人的车程里,徐懿贵还是忍不住问杜熙唯:“……刚刚,是遇见了谁吗?”
杜熙唯没有回答。
“从前……认识的人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刺青那种东西让杜熙唯觉得害怕。他好像有见过,在恶梦里。
车平稳的开在路上,又隔了一阵子,徐懿贵转移话题,“……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这几天你一直在顾那两个小子,现在终于安静了。”
杜熙唯疑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们不是明天回去吗?你不是……也是去为他们买礼物?”
徐懿贵脸色忽然有些犹豫,“……我刚刚,已经送他们回去了。吴志凌提早回来了,
他们吵着要回去,所以……你买了要给他们的礼物吗?”
杜熙唯重新打开胸口那包被自己捏得乱七八糟的纸袋,里面的两包饼干早就碎掉了。
刚刚可爱的动物,在袋子里变成碎片,“掉了……都碎掉了……”
徐懿贵感觉到了对方的失望,这么提议:“我们可以现在开车过去,先联络一下就好
,你觉得如何?”
“……没关系。”
“但是……”
杜熙唯把破碎的礼物再收进袋中,“……不用了。”
夜晚的车流把道路突然照亮,又回归黑暗。在光影跳跃里恍神的杜熙唯,忽然没有预
兆的听到徐懿贵这样问:“……很喜欢小孩吗?”
“……”其实也称不上喜欢,杜熙唯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吴志凌,和我弟弟,是
我以为的那样吗?”
徐懿贵说得很平静:“就我所知,吴志凌确实有在追求你弟弟。但我不能确定他们的
关系发展到哪里。”
“……”
“……不能接受吗?”
“……”
“……觉得很尴尬?”
“……”杜熙唯没有再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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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进门后,杜熙唯仍然沉默无语,独自走向自己的房内。
徐懿贵倒了杯水进到书房里,仰头连喝了好几口却一直静不下来,趿著拖鞋不停的走
来走去。他总觉得杜熙唯有哪里不对劲。
最后他决定下楼去敲杜熙唯的房门。
敲了几声没有回应,徐懿贵直接大开房门,发现对方坐在床上发呆,甚至对于自己的
来访也没有丝毫反应。
徐懿贵走到杜熙唯身旁,瞥见床边垃圾桶里是被弃置的饼干。
“为什么丢掉?”徐懿贵刚蹲下想要动手捡回来,却被杜熙唯握住了手腕。
徐懿贵没有放手,饼干悬空摇晃着,“你送我好了,我……”
下一刻杜熙唯的反扑让徐懿贵吓了一跳,饼干再次摔落在地。
“我想要忘记……”杜熙唯用力将徐懿贵扑倒在床上,徐懿贵轻微的挣扎想要起身,
杜熙唯却一下子跨坐到对方的腰际上,双手向下抵住另一个躯体的胸膛,把徐懿贵老老实
实的压在床上。
徐懿贵淡紫色的衬衫皱了。
“熙唯,你做什么?”徐懿贵放弃任何反抗的行为,放松肢体,试着冷静的问。
杜熙唯知道徐懿贵可以轻易的把自己摔到地上去,他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但是徐懿
贵没有这样做。
“熙唯,怎么了?”
此刻徐懿贵的声音在杜熙唯的耳里听起来竟有着几丝温柔。
于是杜熙唯好像找到了说话的勇气。
“我……不擅长跟人交往,我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觉得自己跟对方是朋友,我
连送个礼物给孩子都送不出去……我紧张总是找不到话题,人多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融入
哪一个话题……我是那么诚恳,却还是……她却还是说我不会说谎让人讨厌……”
这样没头没脑的叙述,徐懿贵并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我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因为我不喜欢受到别人的注目,就算受到了老师的称赞
,我却发疯一样的只想要躲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我分不清楚我是不觉得需要被看见,还是害怕不被看见;是不觉得有必要生气,还
是害怕生气,我、我……”
“唯?”
“拜托……我不能,我没有办法……”杜熙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他好像知道
现在的自己想要什么,“……让我忘记……暂时也行,什么方法都好……让我……什么也
没办法想。”
“唯!”徐懿贵抓住对方的双手,试图阻止杜熙唯扯开自己衬衫领口的动作。
徐懿贵从没想过会有这种局面,他瞬间明白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不会
做出任何反抗。因为那是他的罪孽。
他的濒临边缘、他的失控、他的疯狂、他侵犯别人身体界线的手段……是自己的错。
徐懿贵闭上眼又睁开,放松了对方捉住自己衣襟的手腕。
杜熙唯并没有察觉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很想说些什么。他今晚反常的一直在说话。
“他认得我,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不可能。小时候我也服用过类固醇,所以没办法
长得很高,也有些月亮脸的后遗症。说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从小到大根本没有什么
变。
“……我连是不是他都不确定。确定……但是确定了,之后……呢?我根本不知道还
能做什么……我……
“我根本……根本不知道他还想做什么……”杜熙唯的嗓音变得干涩,抓住徐懿贵衣
服的力道越来越大。
杜熙唯突然放声大吼出来,全身颤抖,“你说过的,我可以来找你……”刚刚的力气
在一瞬间已经用完,“不想要……”
杜熙唯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想要……不想要想起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不要一个人
……你想怎样都可以……徐懿贵……拜托……”
徐懿贵将对方拉向自己,怀抱紧到他觉得自己都几乎难以呼吸。
杜熙唯已经不会颤抖了。
那个仰赖梦境维生的灵魂已经死掉了。一切都已经坏掉了。
“……唯,性不是逃避用的工具。虽然有人是这样用的没有错,但我不希望……”他
松开抱着对方的手臂,“……你知道的吧?知道……”
徐懿贵直直注视著杜熙唯。
“我根本就是喜欢你。”徐懿贵说,露出一丝苦笑,“我不晓得你明不明白,现在你
这种做法,是对我的另一种强暴。”
“……那你这样想好了,一次抵一次,就没有什么亏欠了。”
杜熙唯接着把嘴唇贴上他,辗转的移动,徐懿贵并没有张唇,放任对方磨蹭了一会儿
,忽然有了动作。
徐懿贵抓住杜熙唯的下颚,“你明明知道,伤害不可能用伤害来治疗。”但徐懿贵没
有放手,“……你甚至连吻都不会。”
徐懿贵眼里带些哀伤,“我是不是把你仅存的什么……给弄掉了?”
在杜熙唯恍神的瞬间,徐懿贵反客为主,亲吻起对方的唇。
“你要的,如果我给得起,那就都给你。今天晚上,我会尽量……让你忘我。”徐懿
贵单手抽去眼镜丢到地上,然后又吻上杜熙唯。他伸舌头舔著杜熙唯的牙龈,“唯……要
松开……”
“什……”
杜熙唯要发声的那一刻,强势占领口腔的舌头已经开始汹涌起来,两个人的舌碰在一
起的时候,杜熙唯上一刻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舌头往后缩,下一刻已经被卷入漩涡。
呼吸的空气炙热起来,弥漫着香水的味道,这个时候徐懿贵用几下舔咬慢下节奏,然
后停下来。
“真正的吻,是类似这样的。”
杜熙唯茫然里舔唇,“为什么是‘类似’?”
“真正的吻必须要两个人才能完成。”徐懿贵伸手制止了对方一直用手指触摸嘴唇的
动作,“……一时过度,会肿起来。”
接着徐懿贵突然正色,“我需要先上楼去拿保险套跟润滑剂。如果你还没后悔的话。
”
“不用那么麻烦。”杜熙唯几乎没有表情,“我都可以。”
“既然如此,那到我房间去。”徐懿贵说,故意忽略对方话语背后的意义,“至少那
边是双人床。”
杜熙唯没有多话随即起身,徐懿贵从地上捡回眼镜,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上楼捻亮房间的灯,这段熟悉的路杜熙唯其实走过好多次。
杜熙唯坐在徐懿贵床沿的时候,转头看了看窗外。
“已经没有花了。”他喃喃。
徐懿贵下一刻很故意的将杜熙唯推倒在床,此情此景,几乎重现了那一夜两人之间失
控的梦魇。
但徐懿贵发现杜熙唯并没有任何反抗与挣扎。一丁点都没有。
徐懿贵闭上眼深呼吸几秒,再睁开时,直视对方的眼睛说:“你想要哪一种?”他故
意附在杜熙唯耳边,对方忽然瑟缩了一下,“……不懂我的意思?”
看着对方小鹿一样的眼,徐懿贵似乎有些困扰,“简单的说,两个男人要上床,有位
置上的差别,”他苦笑,“你想要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虽然杜熙唯仍旧不是很清楚的知道对方的意思,但是他想要的,只是如此简单──他
想要忘记,他想要逃离这里,他想要变成一块一块分散的碎片,他想要失去,他想要受伤
,想要自己被毁灭,想要……
“坏掉……我想要坏掉。”杜熙唯梦呓一般清晰的说。
再次出现的吻跟刚刚的不一样,黏腻的气息变成纠缠,纠缠里徐懿贵拉出杜熙唯的上
衣下䙓,当指尖侵略性的从腰侧滑向背部,杜熙唯突然反射性的捉住他的手。
“你要考虑一下吗?”徐懿贵再度努力的深吸几口气,“……趁现在还能停。也许。
”
杜熙唯望着徐懿贵几秒,在对方的注视里,开始单手解起自己的釦子,解到第二颗,
徐懿贵吻上杜熙唯的脖子。
解到第四颗,杜熙唯让徐懿贵抽去自己的皮带。
杜熙唯解到第五颗,徐懿贵凑过唇,舔吮裸露的胸尖直到充血。徐懿贵把被放大的颤
抖一吋一吋拆吃入腹。
之后的所有束缚,都由徐懿贵亲手解开。
徐懿贵不顾杜熙唯的喘息,含住他直到发泄出来。但那只是开始。
拨弄对方,挑逗对方,身体的快乐可以让人失神。徐懿贵任由对方理智崩盘,在快感
与快感的波峰之间求之而不可得,因为苦闷与刺激而放浪呻吟。
在瘫软里打开双腿任由徐懿贵插入的时候,讶异里杜熙唯这么说:“……为什么不会
痛?”
“因为,”徐懿贵说,“痛没有办法让人忘记什么。如果你是这么期望的话。”
激烈的动作里杜熙唯无措的喊叫出声。每当他试图跟着他一起摆动,徐懿贵就将对方
牢牢压实,而后撩拨杜熙唯到完全沉溺而顺从。
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无法停止,他们不停、不停的动作,不停、不停的侵入对方。
杜熙唯知道徐懿贵对他有感情,然而他却无法回应。同一个时间里,他把伤口,也加
在徐懿贵的伤口之上。
他觉得徐懿贵说得对,伤害无法彼此治疗,只剩下互相毁坏。
他确实在强暴着他。他为了自己,不顾虑徐懿贵的感受,伤害了他。
在这个晚上里,他跟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一模一样的卑劣。
然而,杜熙唯却清楚的记得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徐懿贵再一次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