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Dream to DreamⅠ CH4 夜半回梦

楼主: tincta (失控的獨角獸)   2022-09-10 23:56:21
第四章 夜半回梦
那是个阴天。老实说,杜熙唯一向不喜欢阴天,雨天的前兆。
  闷闷的天气,连心情也晴朗不起来。
  端端正正的写上“杜熙唯”三个字之后,他把考卷再翻个面。
  已经放学钟响,今天是高中期末考的最后一天,又是最后一科,交卷的同学老早已经
鸟兽散,一群一群的在考试前都计画好相约著逍遥去了。
  叫嚷声过去,只剩下安静。
  考试的日子杜熙唯一向很喜欢,因为大家散得快──散得快,有事做,就不会无聊,
不会老找人开刀,在他身上寻娱乐。人一散,没有哄闹的驱动力,整起人来就没那么好玩
,而他就能过得安心平静些。
  就算只有一天,也很值得。因为这一天的安详,往往之后的好几个星期,甚至整个月
,都得靠怀念这天来度过。
  他都是这样忍耐的,真的快受不了的时候,就赶紧拿出来想一想。
  他的期望不高,只希望事情少一点,日子过得快一点。然后要活着,他答应过妈妈,
还要照顾弟弟的。
  
  杜熙唯背起书包,缓缓的走出校门,到附近的书店闲晃,也不打算吃午饭。
  走进书店前天色已暗,他思忖著如果不想淋到雨,也许傍晚前就得离开。
  选好书之后,杜熙唯站在店里明亮的一个角落慢慢阅读起来。
  一页接着一页,他进入别的世界。那个地方有雾气环绕的湖,精灵就在水纹里诞生,
对着风祝祷,吟唱古老的咒文。一切宁静美好。
  他花了整个下午看完一本冒险小说。主角有着阴暗的过去,但是刻苦忍耐,终成大器
,衣锦而归,是他可以有所寄托的目标……偏偏手上这个故事的最后,主角为了拯救村落
,选择了自我牺牲,只留下一个很虚幻的元素,叫做希望。
  对于这样的结局,杜熙唯分外觉得郁闷。
  杜熙唯的眼睛对上手表指针,时间已经晚了。离开时整个天空都已凝成叫人喘不过气
的深灰色,空气中充满一种潮湿的气味。等等应该绝对会下雨。
  闷热里他背起不太有分量的书包,向着自己回家常走的那条捷径前进。
  杜熙唯走进小巷里时,夜色几乎与雨同时降临。
  就在骤雨声响掩耳之际,杜熙唯仿佛听见有人叫他的声音。
  “喂,杜熙……”
  杜熙唯才一回头,布袋瞬间就套住了所有视线,接着一群青少年从废弃的工厂里窜出
,对着因为疼痛而跌倒在地的人拳打脚踢。
  他越挣扎就被揍得越惨,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喂!把这小子倒出来我看看!”
  夜色里,手电筒的一阵亮光十分刺眼,强光里杜熙唯什么都看不见,直觉缩紧了身体
。而后他听见啪的一声,自己狠狠的被甩了一个耳光。
  比起报复的拳脚,巴掌只不过是种警告。
  “给我看脸。听不懂啊!”
  杜熙唯听见有人这么说。
  他完全无法反抗,只觉得被抓着的下颚痛得要裂开。
  “一群饭桶!叫你们绑个学生也会弄错人!没用的东西!”
  而后杜熙唯的腹部再次被踢中,整个人重跌在地。
  “老大,我们是照着照片抓的啊……”
  “哼!就算长得像……身材差这么多,根本是个……你看什么!”
  又是一个耳光。
  杜熙唯觉得好像流血了,鼻子里的湿润感越发鲜明。刚刚都还以为是雨,但是现在额
头的血红滴到眼里,他刺痛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倒是细皮嫩肉多了,啊?没关系,你十之八九是他哥哥吧,还长得真像……他妈的
老子今年还真是倒楣……”
  这一次踢中的是小腿的骨头,痛得杜熙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算了……弟弟揍不到,弄个哥哥玩玩也一样……你要怨,就去怨你那爱惹事的弟弟
,叫他给我小心一点,少动我的人……”
  “我弟他做了什……啊!你做什……”
  杜熙唯一瞬间脸被侧踩在地上,鼻血一滴一滴的在眼前慢慢汇流成小河。
  他一直很小心不要让自己受伤,尤其是不要流血。那是他对母亲的承诺。
  不要受伤,不要流血,不要跟人冲突,尤其是打架。所以他什么都忍。
  今天显然是失败了。
  “反正我也听说过你,你被班上的女生整,真不像话……听说你的椅子上还曾经被她
们钉上用过的卫生棉?这样你还有脸称得上是个男人吗?”
  杜熙唯听见自己的长裤被撕破,眼泪和额头的血混在一起,他的视野仍然一片模糊。
  他开始害怕,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逃走。
  然而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力相向。
  等到杜熙唯又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下雨,一阵一阵的打在身上,冰寒刺骨。
  他觉得冷。
  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放弃了。他想。
  杜熙唯茫然的睁眼,而后闭上。
  原来路灯是坏的,很黑,没有光,今天连月亮也没有。
  雨还是在下。
  
  “喂!还活着吗?”
  杜熙唯听到声音,反射性的看向音源。
  有一个人蹲在杜熙唯的身旁,不像是要打他,也没有压在他背上的举动,甚至还探了
探他的呼吸。
  不像刚刚那群人。
  杜熙唯试着移动身体,突然感觉到血流的热潮。
  小腿附近的。双股后面的。
  “唉呀,你腿断了耶。送你去医院吧。但是你光溜溜的不是很妙。你先穿上这个……
”在黑暗的雨夜里,那个人对杜熙唯说。
  穿着陌生人的衣裤,靠在陌生人的肩膀上,连被抱着都无能为力,杜熙唯根本不知道
该怎么反应才是对的。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这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杜熙唯开口时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最讨厌嘴硬的人。你连讨个饶都不会?想死啊?太便宜你了吧。”
  恍惚之间杜熙唯觉得这个人好像笑了。
  “让你这种人好好活着,才能有看戏的机会和乐趣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方好像试图扶正杜熙唯断线般的肢体,“你在想,我嘴巴里说要带你去医院,但又
凭什么相信我,对吧?”
  “没……错,我……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杜熙唯身体一阵哆嗦,牙关抖动
时竟然大舌头起来。
  “你大可以不必相信。”
  那个男人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转过头来,正好走到街灯底下。
  杜熙唯这一次看得明白,他认出来了。
  那是年轻一些的吴志凌。
  
  @
  
  杜熙唯在房间里醒来,全身是汗。
  他明明很喜欢做梦的。但是,这个例外。
  多年之后又回到这个梦境里,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没能逃开。
  从床铺上爬起,走到一楼的玄关处,他已经闻见菸味。
  
  弟弟的声音溢入杜熙唯的听觉。
  “原来当年……是你救我哥到医院的?”
  “是的,就是我。那天我跷了课,跑到屋顶上抽菸。”吴志凌手上正点着菸,“虽然
看得不太清楚,不过那种事,也不需要看得很清楚……”
  杜熙唯印象中的故事里,精灵能住在起雾的湖边,吟唱祈祷的咒文。
  现在他的雾正一点一点的散去。而精灵离开了雾气,失去了祝祷,也许就开始一点一
点的变回凡人。而后死去。
  “那你怎么还能袖手旁观!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啊!你……”杜熙若几乎逼到对方面前
,扭著吴志凌的衣领,很有痛扁对方的威吓意味。
  “哈啾!”
  杜熙唯因为香菸味道打起喷嚏。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冻结,所有人转而注视著杜熙唯。
  这瞬间杜熙唯有几分尴尬。
  人已经站在台上,也只能好好的演下去。
  他停下来,抚了几下还有点抽痛的腿。今天并不很冷,但是湿气重时,就如同傍晚时
分忽然的乌云笼罩,下雨的前夕,他当年被打断骨头的伤处,就会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痛,
算是当年没有好好休养的后遗症。
  饶是他这种忍耐功夫进入神乎奇技境界的人,也要大大的吃不消。
  所以刚刚杜熙唯走得有点慢,反而听得全了。
  杜熙唯终于明白吴志凌在他身上的打量,那些总是很刚好的喧譁感,隐藏在夸张玩笑
里的试探与也许存在的维护。
  吴志凌早就认出了杜熙唯,却装作不知道。这是成人世界的法则。
  全场陷入鸦雀无声之后,杜熙唯觉得好像该是他开口的时候。
  “熙若,你放开他。”杜熙若闻言已经松了手,而杜熙唯终于忍不住越发清晰的痛觉
,扶著楼梯上的扶手蹲坐下来,“当年没有他送我到医院,今天说不定我已经无法站在你
面前了。说起来,我该感谢他。”
  杜熙唯还是忍不住用手摀住了发作的部位,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连打喷嚏。
  “哈啾!……哈啾!”菸味在空气里太明显,导致会过敏的人一发不可收拾,“……
咳咳咳。”
  杜熙若此时突然像是无法承受压力一样炸开,“我就是看不惯怎么会有人眼睁睁的让
这种事发生!”
  深夜时分,在屋里这样大吼大叫,杜熙唯怀疑此刻住在一楼的梅先生也许会被惊动。
但他没听到任何人的声响。
  杜熙唯开口,说得那样缓慢,声音像是风一样轻。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有必要帮别人站在正义的那一边。书本里没有写,法律也
没有规定……”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投射向院子里的满树缤纷。
  花开得那样美。他真想好好瞧一瞧。
  “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正义。谁的才是对的,又该由谁来决定呢?”
  徐懿贵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杜熙唯还在说,神情很淡,却带着一丝苦涩。
  “谁都有立场,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那你的立场在哪里?”吴志凌的菸正好燃尽,他将菸头扔进自己喝了一半的罐装咖
啡里,目光转向杜熙唯,带着几分深藏的凌厉,“你太懦弱了,所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你自己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明明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伤害他的人!”杜熙若再次冲向前,拉扯著吴志凌的衣
襟大声吼道。
  “他让别人任意的伤害他,却不做任何反击,难道不是问题吗?”
  杜熙唯忽然从中截断了对话:“你说的……是什么?”
  吴志凌愣住了,同时杜熙若也停下手来。
  现场存在的一切扰动仿佛瞬间静止。
  “你说的反击,是什么?”坐在楼梯上的杜熙唯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要怎么
做?”
  “真是恨铁不成钢,”吴志凌笑了,“……原来是块木头。”
  吴志凌松开拉扯著自己的手,正打算点上第二根菸,徐懿贵一下子将整包香菸夺过,
扔去一旁,“从现在开始我家不准抽菸。”
  “不如这样,对方揍你,你就揍他,”吴志凌对此有些不悦,言词里突然就多了一点
挑衅,“谁强暴你,你就去强暴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何?”
  徐懿贵眉头一下子抽紧就要开口,杜熙唯却笑了,所有人都被如此突兀的举动打断。
  与打乱。
  “我不会跟他们一样。”笑容退去后,杜熙唯的嗓音颤动,“使用暴力本身是不对的
。我永远不会这样去伤害别人。”
  徐懿贵看着杜熙唯启唇,胸中涌上一些说不出来的激动。
  “有生之年都不会。”
  吴志凌先是有些迟疑,再来脸上转过几丝不可思议,最后又换成玩味的唇线。
  “那你要不要用你爷爷的名义发誓?”似乎觉得对方把话说得太满,吴志凌挑眉。
  “我有好几个爷爷耶,”杜熙唯还算回答的认真,“但是哪一个好像都没有什么名头
能让我拿来发誓?”
  在全场的沉默里,杜熙唯深觉自己是威力强大的句点制造机。
  杜熙若瞪完吴志凌,转瞬接到徐懿贵询问的目光。
  “我妈早死了。我爸娶了新妈。我们有两个家,但是我们也没有家。”杜熙若干巴巴
的说,“所以我也没有逃家,哼。我只是搬家。”
  杜熙唯想起当初弟弟完全酒醉了,不知道自己曾经将家事说出来过。不过他也没有说
破弟弟的超简洁版本,只默默的将话接下去。
  “你搬家忘了告诉你哥了。”杜熙唯叹气,“我那时候身体也不算太好,你知道我试
著找你有多辛苦吗?”
  这时候徐懿贵向着杜熙唯递过不知道何时去倒好的水,“你现在的身体也没有好到哪
里去。”接着他撕开了药包塞给病人,“吃药的时间到了,熙唯。”
  杜熙唯的病况仍然需要连续服药,处于恢复期。
  五颜六色的药消失在病人嘴里之后,徐懿贵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锡箔排药,用手指俐
落的掐出一颗,“这个也吃。抗过敏。”
  吴志凌看着杜熙唯想也不想的再次大口仰喉吞吃,瞇了瞇眼睛。
  对话就在这里停滞下来。大家仿佛正尝试理解著什么,所以一时间只剩下安静。
  也许是发觉了视线,杜熙唯将目光移回吴志凌身上,“既然如此,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当初……到底有几个?”
  吴志凌迟疑,“你是说?”
  大厅的光线刺痛了杜熙唯的眼睛。
  “我每次梦见的时候……都想搞清楚,那天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
  “哥!”
  吴志凌凝视杜熙唯,似乎认真的思索著问题的答案。
  “一个。只有一个。”
  在听见答案的时候,杜熙唯觉得自己看见的世界好像有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熙唯,别再想了。”徐懿贵说。
  杜熙唯看着他,忽然有几瞬的空白感。
  在他感觉到自己往下倒的时候,他知道有人把他抱住了。
  “我哥他……”
  很奇怪的感觉,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他只感觉到自己逐渐倾斜的身体倒向楼梯的扶手
。但杜熙唯还是听得见。
  “我给他吃了安眠药。速效的。”
  杜熙唯在肢体麻木里干脆闭上了眼睛。
  徐懿贵抱起杜熙唯时与杜熙若有几分钟的僵持,后者看了自己哥哥闭眼靠在对方怀里
的样子,没有发抖,没有痛苦,就像安静的睡着了。
  仿佛是不忍打扰那张脸上难得出现的平静,所以杜熙若没有再坚持什么。
  
  徐懿贵跨进杜熙唯的房门,将对方安置在床褥上。
  杜熙唯在头颈落上枕时倏然睁眼,奋力的捉住那只帮自己盖上棉被的手,“徐……懿
贵……”
  他的眼睛又要睁不开了。
  “我有去检查……病、没有的……”话说到这里,杜熙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徐懿贵看到杜熙唯闭上的眼角滑下泪水。但也只有一瞬间。
  他转身将床头的小灯捻亮,整个房间里不至于黑暗无边。徐懿贵觉得对方应该睡觉时
仍会开灯。
  整个房间是那么安静,就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我喜欢你。”徐懿贵站在床边轻声说。
  徐懿贵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搬动了书桌前的椅子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就只是注视着床
上渐渐沉睡的人。
  杜熙唯在他眼里,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徐懿贵长杜熙唯四岁,人生成熟的关键过程他不陌生,但杜熙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他感觉杜熙唯将太多的经历压缩在短短的二十几年里,仿佛大雪一夕袭来,于是血肉之
躯的人只剩下动弹不得。
  既来不及释放也挨不到消化之际,未萌的稚嫩与无常中的硬伤,在手足无措的灵魂上
面一道道的刻画著。层层叠压里,那些痕迹就这么原封不动、乱无章法的保留下来。
  少年的青涩与熟年的沧桑,是那么暴力而不融合的,嵌合在一个青年人身上。
  但那并不是成熟。
  他甚至无法想像那些内外煎熬里互相倾轧、反复推挤的痛苦。
  徐懿贵觉得杜熙唯就是缺乏了他现在的年纪里该有的东西。那种介于纯真与豁达之间
,也许就是所谓被称为青春无敌的东西。
  一种天生天长,如此普通,有些快乐有些忧伤,但是又无比强大的纯粹。
  
  @
  
  杜熙唯大概休息了半个月,就再次回到了工作岗位。这一日他在傍晚时分,站在徐懿
贵的书房里,与即将返回美国的梅令时交接手边的工作。
  与徐家事务相关的对谈已经结束,杜熙唯虽然手上还拿着文件,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住
已经远离了好几步的背影。
  “梅先生,我……”
  梅令时停下脚步,凝视著书房的玻璃柜里映出的两人倒影,等问句缓缓组织成形。
  “……后来呢?我是说,那一天的后来……呃……”
  意会过来的梅令时浅浅一笑,一边侧过身,一边缓缓的走近杜熙唯,“后来的事我们
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
  梅令时慢慢走到杜熙唯面前停下,空下大约五、六步的距离。他说得很慢,仿佛是为
了让对方慢慢的听。
  “我来得太晚,但总算有赶上宴会散场前。能帮上忙是最好的,一切很顺利。不过我
觉得你想问的好像不是这个。”
  杜熙唯不知道该不该点头,只是愣著。
  “我有请人关照一下他。”梅令时说话时还是挂著淡淡的笑,但是没有透出笑意,“
你知道的。大人们所说的那种‘特别照顾’。毕竟当天为了场面,最后徐家只能立刻将他
赶了出去。”
  看着杜熙唯欲言又止的神情,梅令时适时补充说明:“他会活着,不用担心。其他的
事,我想你理解到这边就很足够了。”
  这话里的含意让杜熙唯觉得有点惊悚。
  杜熙唯开口,嗓音干涩:“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的处理这些事情,也许事情可以…
…不会变得那么糟。”
  梅令时张开口,要说话之前突然静默了一下,像是改变了说词:“比如说,像大人那
样吗?”他看着低头的杜熙唯,这次笑意直达眉梢。
  “恕我直言,大人也不代表什么。有些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只是他们吃过的便当比较
多罢了。大人之所以看起来不太狼狈,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他们掩饰的技巧变高了。这其中
的确会有些成熟的大人,但是尽管是他们,其实也常常在犯错。”
  杜熙唯抬起头来直视著梅令时,两个人都没有移开目光。
  “成熟只是他们比较知道怎么去解决错误之后的事,无论结果的好坏。像三少爷,他
就正在弥补他自己犯下的错。当然,你没有必要非得……原谅他。我们姑且把这个艰深的
东西称为原谅。”
  杜熙唯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他真的想要把心里那些很模糊的东西说出来,但
那些东西盘根错节,最后他什么也没办法解释,他只能告知结果。
  “其实也没有所谓原不原谅。因为我也没有恨过什么。”杜熙唯说。
  梅令时又淡淡的笑了一笑,“……我只是希望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多关心自己一点,
多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去看世界,熙唯。”
  说著说著,梅令时突然逾越了刚刚坚守的安全距离,像是对待孩子那样,很轻的拍了
拍杜熙唯的头。他很少这么做。
  这时杜熙唯却是乍然回头。因为嗅觉。
  徐懿贵没有半点迟疑的从门口走过来,对于中断了两人的对话也显得无所谓,迳自从
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数据,递向杜熙唯,“你的血液检验报告出来了,血小板还是有点偏
低,但是有回稳到接近低标。”
  杜熙唯也不在意现在有其他人在场,分心看了一会儿,眼前花花的好几位数字,于是
抬头问了医生:“低标……的意义是什么?”
  听到杜熙唯的问题,徐懿贵似乎有些惊讶,“就是……不小心被水果刀划破皮大概没
什么问题,但是动手术还是有隐藏性危险的意思。正常是每单位二十万之间,你的数值大
约在十万出头左右。”
  杜熙唯后知后觉的从徐懿贵的表情读出了什么,自己一向知道的太少,大概很不及格
吧。多关心自己一点,他好像才刚听过这句话。
  刚刚说这句话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两人一段距离,停在门口茶具的展示柜附近,只
留下一点点很淡很淡的发油香味在空气中飘散。
  杜熙唯目光转向徐懿贵身后侧边的书柜,他印象中的确有存在过那几个烫金的字,《
血液学精义》的精装本,看起来应该是中文版,于是开了口:“……想跟你借那本。”
  顺着对方的指尖看去,徐懿贵明显顿了一下才回答:“……好。”
  杜熙唯因着对方语气中的迟疑而接了后话:“不方便的话,就不用了。”最后望向对
方时,意外发现徐懿贵的眼神有些异样。
  “没有。你拿去。”徐懿贵却别开了头,转而望向梅令时,“……要回去了吗?不多
在台湾待一会儿?”
  “待在哪里都一样的。我行李已经整理好了。”梅令时也没回头,轻描淡写的,仿佛
仍然在静静的看着古董杯具的花纹。
  而后在徐懿贵的坚持下,由他负责开车送对方去机场。
  
  @
  
  杜熙唯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翻开那一本精装教科书时,隐约知道了为什么那一
瞬间,徐懿贵会露出些许犹豫。
  随手一翻,书页很自然的停在最常被翻阅的部分。
  上头写着关于紫斑症的论述,或多或少都有画记和补充。其中也夹着几张十分混乱的
笔记,有些是中文,有些是原文,还有一些是杜熙唯看不懂的笔迹,像是病历的书写方式
。唯一看得懂的只有打印出来的数值,普遍的低于他今天看到的那些数字。
  “出血性疾病发生时,若产生皮下出血,会在皮肤上产生红紫色斑点之可视病征,故
有紫斑之称呼。”
  概述的部分他看了一下,之后杜熙唯就跳到后面的标记部分。
  “ITP,Idiopathic(Immune) Thrombocytopenia Purpura,免疫性血小板减少性紫
斑症,其特点为血小板寿命缩短,造成血小板数目低下。急性多发生于孩童,慢性型好发
成年人,如果持续的时间超过六个月,就被泛称为慢性型。女性发病者则可能发生月经过
量的现象。确实的病因尚未完全明了,目前已知可能借由病毒感染引发,某部分低龄患者
亦有在感冒后开始出现病征,或于疫苗注射后发生血小板减少的情形。研究中目前知道病
因可能与自体抗体(autoantibody)的反应相关,所以有归类于自体免疫性疾病的说法…
…”
  根据杜熙唯这个生物系学生所学的相关背景知识来解读,他应该属于在小时候被病毒
感染──也许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感冒病毒──在对抗病毒的过程中,因为不明原因导致自
身免疫系统辨识错乱,在治疗之后渐渐转成慢性的病例。
  另外,他还得感谢自己是男性,没有生理期的危险因素,所以比较具有生存上的优势

  杜熙唯突然明白过来。他对待自己一向并不认真,东西能用就好,吃也不怎么讲究,
房间有能够走路的空间已经足够。
  就像是在二十几岁的现在,才比较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
  对他而言,责任感存在于与别人相关的部分,在自己的生活里,也只对会影响到别人
的部分认真。
  关于自己,只称得上很潦草。
  摸著书本夹纸上面的字迹,纤细的英文书写体,杜熙唯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感。
  
  @
  
  送机对徐懿贵来说并不伤感,只是他自己并不清楚,如果再回到那间屋子,是真的只
剩下两个人了。他要怎么……还有办法跟杜熙唯好好说上一句话吗?
  停好车,推开家门,走进玄关,徐懿贵远远的看到杜熙唯站在楼梯扶手的旁边,似乎
在等他经过。他突然觉得自己跨的每一步变得那么不自然,那么刻意。
  徐懿贵冷静不了。
  在楼梯旁的杜熙唯看见徐懿贵走近时,主动拿著书,站定在对方面前。
  杜熙唯这一次没有注视着地板,而是看着徐懿贵。
  “我看完了。想跟你说声谢谢。”
  “这没什么。”徐懿贵灵巧的拿过书本,非常有礼的距离,维持着表面上的淡定,“
如果你想辞职,就直接跟我说一声,不需要解释什么。”
  杜熙唯眨了眨眼,“徐先生,我没有打算这么做。”
  “梅已经回去了。如果你觉得面对我不自在,或是对我这个人有任何疑虑……”徐懿
贵带着几丝自嘲的笑容,谨慎斟酌著说词。
  “我目前没有这么想。”杜熙唯说。
  徐懿贵在对方直白的注视中向前跨了一步,打破了他所知道的安全距离,意外的发现
杜熙唯没有向后退,他缓声道:“你不怕我了吗?”
  “我……我也不知道。”杜熙唯感觉到胸口里那种混乱的感觉。
  他一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这个时候被点醒,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对于一件事情,他的本能反应总是走在理由前面。
  过去徐懿贵曾经对他用过暴力,所以杜熙唯害怕与他相处,更害怕与他肢体接触。
  杜熙唯习惯把事情切成两等分,他自己内在的,和必须对别人负责的部分。他总是优
先处理别人的部分。
  而对于自己的部分,杜熙唯则必须慢慢想,一步一步的想。
  他胸口沉默的磐石松动了。
  “你确实强暴过我。”一开口就是直指核心,杜熙唯说得如此冷静,连他自己也感到
讶异,“但是我不认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强暴你,我就该去那么做。”
  杜熙唯还在继续说著:“伤害这个行为本身是不对的,伤害会在被施加的人身上留下
痕迹。可是不愿意伤害别人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没办法让别人停止伤害我,这是别人
不对,还是我不对?”
  “熙……”
  徐懿贵的话马上被杜熙唯打断了。
  “我知道,不去听,不去想,并不能解决什么。”
  徐懿贵看着杜熙唯启唇,他明明是那么冷静的陈述,却将灵魂深处的震动囚禁在一双
眼睛里。
  “但我需要活下去。独自也好……我想要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明明…

  “我、我……”杜熙唯张口,却只能再次重复这个字,他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但
有个什么巨大的推力一直在逼着他,让他无法停下。
  杜熙唯知道徐懿贵确实伤害过他。但当伤痕的底下还是伤痕,痛起来的瞬间,到底是
哪一道在拉扯?该归给谁?
  当伤痕没办法消弭,痛苦可以学着忍耐。
  被杜熙唯冻结起来的一切,似乎从真相大白的那一晚开始有了巨大的变动。
  他没有办法细分出那是因为耻于见人的地方已然像尸体一般坦露,无力再去维护什么
的缘故,还是徐懿贵在误以为自己失去意识时,听起来如此孤注一掷的告白。
  杜熙唯眼睁睁的看着徐懿贵再一次向自己迈步,但他没有后退。
  徐懿贵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向杜熙唯,一直到贴近对方鼻尖那么近的距离。
  “我、我……”杜熙唯在这一刻回过神般又开口。
  “嘘,不要再说了……我知道。”徐懿贵说,“我知道。”
  仰首的杜熙唯凝视著对方,回应像是终于溢出界线的水流,冲刷着他经年的沉默,只
字词组连成他从没组织过的句子。
  “为什么这么难?徐懿贵,你告诉我,”杜熙唯看着另一双眼睛,“我想要一个人好
好的活着,自己一个人面对世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徐懿贵以为杜熙唯会哭,但是他没有。他看进那一双眼里,越过那些表面的痛苦,蔓
生的孤寂,里面好像仅存一片荒凉。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熙唯。”徐懿贵说,“对我来说,需要别人才能够活下去,是
一种败北,但是与什么都无关的活下去,在某些时刻里,却又感觉那么的……寂寞。”
  孤单要比那些爱恨、对错,或是与什么有关、与什么无关,都还要简单得多。
  那就像是一瞬间的光,什么也照不亮,什么也赶不走,只是自发性的亮起来,然后安
安静静的等它灭下去。
  一瞬间的光,让两个人把视线投注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有一种看见彼此的错觉。
  杜熙唯虽然理智上对徐懿贵仍存有隔阂,但情感上却生出了一种吸引。
  杜熙唯仰首之际,迟疑的伸出指尖,碰触著徐懿贵的脸颊。蜻蜓点水般。
  门铃此时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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