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宴残局
杜熙唯在接近天亮的时候醒来。室内空无一人,而这个他亲手打扫无数次的房间第一
次令他如此陌生。
除了睁开眼睛这个动作无碍,他身上其他所有的部分都像是灌了铅,不只是灌了铅,
还像是加了酸,慢慢的腐朽,全盘的溃锈。
杜熙唯全身疼痛,从手臂到大腿,好像没有一处完整。
第一个念头却是课表,还好没有跷课。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他缓慢的坐起身,纯白的薄被褪下,剩下的只有狼籍。
胸前的青紫,腰际以下的潮湿,杜熙唯的开关被启动,冲动的想要在一瞬间洗刷掉身
上的不堪。
他脚尖一用力,得到就是的直达脑际的椎心刺痛。
勉强扶著门在浴室门口时,他回头,看见几颗血珠还在眼前,不见底般渐渐的被地毡
吸进去,一颗一颗散落着,就像是变调童话里寻家的面包屑,他沿着怵目惊心的红痕一步
步回溯,映入眼底的是床单上大块的发黑血渍。
杜熙唯又想笑了。
他裸身在浴室直接打开莲蓬头,水像雨一样从空中洒落下来。
明明讨厌下雨,但现在他渴望透澈的淋一场雨。
雨一开始都是冰冷的,冰冷到无感就能因为麻痺而不再感觉疼痛。
杜熙唯知道自己在笑,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然而雨变温了,让一切的知觉如此鲜明的回到了他身上。
他跪坐在地,双股间流出的血变得黏稠,红色里混合著浊白,在被水冲散前一滴滴流
过眼前,他紧紧用双臂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
雨只是那么自顾自的一直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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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杜熙唯觉得好像见到了很多人。
忽冷忽热里,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连睁眼都困难。
刺痛,然后他沉入完全的黑暗。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有个声音这样问。
杜熙唯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暗室里,背后是冰冷的墙壁,抬头时,他能看见
一扇窗。窗里满是阳光。
他伸出手,想抓住眼前那一点点的光。然而张开掌心,却只在掌中留下一片樱花花瓣
。
抬起头,他看见了窗外,院落里熟悉的那一棵樱花树。
那个男人就站在树下,缤纷的落英突然从窗外飞射进来,化作鲜血一样的颜色,一滴
一滴烫在杜熙唯赤裸的身上,闯进世界里的整树枝枒将他勒紧,缺氧里他感到完全到窒息
……他挣扎……
然后他放弃。
“……熙唯?你醒了吗?”
杜熙唯畏光,看不见人,“……是谁?”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模糊,好像在梦里。
“……我是吴哥。”吴志凌摸了摸杜熙唯的脸,但病人讨厌的把脸转开,“我通知他
。”
枕头被褥,摸起来都不像自己的,杜熙唯偏了个头,看见那扇窗户。
他在有窗户的房里。但是不在梦里。杜熙唯明白了,这里是徐懿贵的房间。
杜熙唯几乎立刻决定要离开这里,但是甫移向床沿,整个人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吴志凌这下手机掉了也无瑕顾及其他,火速将明显意识不清的人扶正,“小唯你不要
乱动!”
杜熙唯伸出手推拒著,但是吴志凌不理会。
“躺着,拜托,不要乱动。”吴志凌将杜熙唯整个人拦腰抱回床上,移动里杜熙唯只
剩下一阵晕眩,什么也听不清楚,“啊!点滴都扯掉了,流出血了我该怎么……啊,徐懿
贵你这个王八蛋,不快点滚回来?”
杜熙唯在昏沉里,眼睁睁看着血珠从手臂上的针孔冒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刺痛再一次唤醒了杜熙唯。
他睁开眼。那么缓慢的,就像是眷恋梦境一样。
徐懿贵站在床头旁边看着这一切,轻声说道:“你醒来了吗?想要什么?”
“光……”杜熙唯喃喃。他觉得好像整个房间都有光,多么不真实。是因为还没有醒
过来吗?
徐懿贵有些担心的将手放在杜熙唯的额头上,“看情形是好点了吧……”
杜熙唯轻轻的将头转开,目光停留在手臂上的好几颗用胶带贴住的棉球。徐懿贵收回
了刚刚探测温度的指尖。
杜熙唯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旧看着自己被棉花紧贴的针孔处。那么安静的。
徐懿贵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话,终于忍耐不住开口:“你从没提过你生病的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杜熙唯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可怕。
徐懿贵觉得胸中的血流一下子滚烫起来,倏然抓住被棉球占据的手臂,“什么叫没有
什么好说的?你断断续续的发烧,血小板数目降得那么低,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杜熙唯急于想收回手,对方则用更大的力道箝制了他。
“放、放开我!”杜熙唯着急却还是没有力气。
这种无助感让杜熙唯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淡水中漂浮的水母,挣扎着想找回那种熟悉
的盐度,却没想到只是更深的窒息……
“你管家的工作……”
“原来是这样。”杜熙唯轻声说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看着自己
手臂上的针孔,“徐先生的意思我明白,这也是工作。”
“你为什么……”徐懿贵觉得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许久的沉默之后,徐懿贵在带上门时这么说:“帮你跟学校请了三天假。医院开立的
就医证明我会拿给你。”
杜熙唯没有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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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身体还介在所谓青年黄金时期,隔天杜熙唯就能勉力下床。
忍耐著残留在身上的酸痛,杜熙唯慢步离开徐懿贵的房间,头也不回。
走下楼梯时,杜熙唯遇见正在客厅角落偷闲的厨娘,他正想如同往昔那样开口打声招
呼,却发现对方扫视了自己之后,逃难似的迅速离开了现场。
当杜熙唯回到自己一楼的房间里时,他就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是轻蔑。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眼角处还存有那日被推搡之际撞墙留下的瘀青。脖子上,甚
至是耳垂,满是欲望的红痕。
堕落糜烂的象征。杜熙唯不难想像上了年纪的人会怎么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电力充足,没有任何讯息。
想着想着,越发头晕起来,杜熙唯坐在床沿,审视著过去的自己。他大部分的生活都
像是从一个空间迁移到另一个空间。你问他那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他也许还说不太出来。
背包掉在书桌前的椅子底下,桌上还散落着一些笔记、作业,以及图书馆借来的参考
用书、几个马克杯,里头的液体已经干涸。
衣架子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可爱的粉红塑胶外皮关不住衣架骨头里铁的仇视,毫不留
情的互咬著,角度错误中剩下的是危险的平衡,几件衣服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一切都留在那一天的样子。但是其实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
他仿佛在那样的角力中用尽力气,虚弱的蜷缩躺下。
朦胧间有人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杜熙唯惊吓里来不及起身,却已被覆上薄被。
在冬末这个时节,徐家的屋里还是偏冷。尤其是他的套房,湿气较重,只有下午日光
斜射时能带给这里一些温暖,但是效果也不大。
“总算找到您了。需不需要扶您躺好?”那个站在杜熙唯床边的男人没有离开,在杜
熙唯试着起身的几瞬间里已经移过枕头安稳的垫在苍白的颈项底下。
在晕眩过去之后,杜熙唯对着不知何时拉了一张椅子竟在床边坐下的人说:“我没有
见过你。”
他打量著对方,年纪比徐懿贵大,但是到底大了多少,他也说不出来。其实他也迟钝
得很,人的身高体重他只分得出两种,比自己高的、比自己重的,其他数字都没办法给他
什么概念。
“我姓梅。梅令时。今点令,时节的时。”
那个声音很淡,却很清晰,引领杜熙唯对上灯下那双陌生的眼睛,最后视线停在眼角
的那颗泪痣。
“我是从前在徐家做事的人,杜先生您现在需要人照顾,我暂时会在这里帮忙。”
杜熙唯并不习惯长时间注视著别人,于是再次转开了目光。
梅令时继续道:“我等等会帮您整理一些我认为需要重新安置在这间房里的东西。如
果有必要,我也会帮您整理一些私人衣物。”
杜熙唯不算认真的听着那些在耳边絮叨的零碎事项,药品、假单、墙边的暖气机等等
。忽然梅令时停了下来,“……杜先生?”
很突兀的,杜熙唯开口:“……你可以叫我熙唯,也不需要对我使用敬称。你应该也
清楚,我并非徐家的客人,只是打工混伙食的罢了。”
梅令时勾起唇线,笑起来的时候不显得好看,却也不让人反感,很微妙的界线,就像
杜熙唯知道对方有看到自己身上掩饰不住的斑驳痕迹,但是并未觉得梅令时有将什么标签
贴到他身上。
“那么,我与现在的你并没有什么不同。”梅令时在笑容里这么说。
杜熙唯看着他走离床边,开始整理原本堪称混乱的室内。
病人慢慢的睡了过去。
“熙唯。醒醒。”
杜熙唯在叫唤里蒙眬的睁眼。
真的清醒过来后,杜熙唯发现面前摆着瓷碗,里面是白粥,附有青菜之类的配菜。
梅令时在床边桌上放好了晚饭,人却没走。
杜熙唯看了几眼对方,吃了几口权充示范,但是来人再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上还
翻起了一本书,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呃……”杜熙唯在说话的瞬间抬起头,“我……”
他想不出说词。
梅令时似乎也很能拿捏对方慢半拍的回应,合上了手边的纸本。
“熙唯,很抱歉,我必须要确定你有好好吃东西。这点上,可以算是我的工作。另外
,我也希望听听你对于口味上的意见,例如说是不是太咸,或是太淡……当然前提是,你
愿意告诉我。”
如果这时候拒绝梅令时留在这里,就像是在为难他的工作;如果不回答问题,看来就
是对他的私人关心传达了否定。
杜熙唯只是不喜欢解释,但并不是觉得别人的关心廉价。那对他而言不一样。所以现
在的他无论如何都得回答。
“很好了。”
如此贫乏的回答,换来的竟是笑容。
这时候梅令时意外的打了个呵欠,“……抱歉。我有些时差。”
“时差?”杜熙唯停下咀嚼。
“……我从美国回来的。原本是要回来参加宴会的,可是班机晚了。我意料之外接到
他的电话……意料之外的,回到这个地方。”
杜熙唯有些听不太懂。
“你是说……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我从前就跟你一样,是个‘总管’。”梅令时说著说著,似乎有点神往起来,“不
过实际上比较像奶爸,那时候三少爷才国中,二少爷……高中……”
杜熙唯想起徐懿贵排行是第三,上头有两个哥哥。
但梅令时没有继续说下去。杜熙唯也没有再问。
而后杜熙唯伸足下床去了洗手间,颇费时间的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静静的看了一会
儿卫生纸上的血点,不去看马桶内的内容就按下冲水键。
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梅令时还在那张椅子上。这时候杜熙唯因为忽然的疼痛感顿时
停下脚步。
梅令时毫不犹豫的过来扶住他,但他还是有些抗拒。
“杜先生,”梅令时似乎是在刚刚的抗拒里变谨慎了,但并不愿意如杜熙唯所希望的
放开半扶的姿势,直到坐上床沿,“……伤口需要时间复原。”
这句话里头包含的事似乎挑动了杜熙唯的某条神经,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储藏室那些不
堪入耳的话。总管……杜熙唯瞬间明白了梅令时就是那个男子意淫的对象。
杜熙唯突然伸出双手揪住梅令时的手腕,在半挽袖子的情形下,他抓住的是货真价实
的皮肤,近乎侵犯的肢体接触,但是这次杜熙唯毫无所觉,“你……你知道……是不是?
”
他的大脑如此混乱,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以前……”杜熙唯逃避著那个字眼,“有……也那样……酒后那样对你……”
梅令时没有走开半步,在原地文风不动的站着。
“杜先生,就我所知,他没有喝醉……没到那种混淆神智的程度。他会那样失去理智
,可能是因为我。”梅令时说得很慢,杜熙唯听不出那里面的情绪。
“那位对你性骚扰的人,曾经伤害过我,那个时候我曾经是卖的。”梅令时说得泰然
,就像是谈论天气一样没有一丝异样,“三少爷知道这件事。可能因此失了理智。”
“那样是指什么?”这时,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徐懿贵出声道。
随着徐懿贵步步靠近,杜熙唯的双手开始颤抖,“你……你强……强迫……”
“……强暴。唯,大声的说出来。对于自己没有做错的事,对于别人过分施加在你身
上的,要大声而正确的说出来。”
“三少爷,现在不适合……”
徐懿贵根本不顾虑旁人,迳自抓住杜熙唯的手腕。杜熙唯开始陷入失控。
“放开!放开!”徐懿贵不见得有做什么,但是现在的杜熙唯讨厌徐懿贵到没有办法
忍受一点点的接触的程度。
“啪!”
响亮的声音响起。杜熙唯反抗之际用力打了徐懿贵一个耳光。
杜熙唯不只打飞了徐懿贵的眼镜,还留下了整排的赤红指迹。
比起徐懿贵的异常冷静,杜熙唯的反应倒显得怒气勃勃,多么可笑似的。
“做得好,熙唯。你应该的。”
因为这一句,对话就这样中断了好一会儿。杜熙唯只是愣愣的看着对方,一个字都说
不出来。
杜熙唯这辈子还没有打过谁耳光,或者是说,还没有第一次真的打中谁。
徐懿贵简直是站得好好的,就等著杜熙唯打下去。
杜熙唯忽然发现自己牙关抖得格格作响。
“三少爷,够了。”梅令时把棉被拉过来,在杜熙唯身上裹紧。
徐懿贵苍白的脸孔上红痕浮肿,“你可以讨厌我……恨我也没有什么不对。我做错了
,这是确实的事。你想要的话也可以控告我,我会全部接受。”
杜熙唯整个人缩进被褥里,只是一直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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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这么说:“活着的时候能够不睡觉就不要睡,因为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一直睡觉长
眠不醒。”
但是,不允许自己睡觉的人,又怎么能够在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接受,或是体会,或
是做好准备迎接有一天会睡过去的现实呢?
杜熙唯觉得自己睡觉,就是为了活着。
觉得窒息或是想要不顾一切毁灭时,如果陷入沉睡,他就会觉得安心。醒来的时候,
往往就能够接受所谓的现实。
生活的一切都是消耗。
而他就在反复的睡眠里,整整度过了一个星期。
杜熙唯在课堂连续缺席了一星期,但他不觉得会有什么人有印象。大家选修的课相当
分散,只有刘德凯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他,但是他也没有回复。
而随即遇上的“问候”,更不是出自关心。
杜熙唯前脚刚跨进细胞培养室,就被人叫住了。
明显横跨住通道入口的胖学长板起脸,对着他劈头就大声起来。
“喂!我说你啊!”他来势汹汹,简直是想逼供,“你知道你的细胞怎么了吗?这么
多天都没来看,培养液都污染到混浊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指著杜熙唯的鼻子继续骂道:“你哪一间实验室的?学长姐是谁?不要以为大学部
就可以混,就无法无天,你自己糟糕就算了,你知道整个细胞培养箱几乎要被你搞砸了吗
?底盘都没水了也不管!金属支架上有霉斑也没有看见你清!
“你知道是谁帮你清洗的吗?是我们家的助理!你竟然让一个孕妇搬东西,帮你清培
养箱!你毁了你的实验谁要管你,你要是影响大家的实验你赔得起吗?我看到时候就一个
一个排队来找你算帐!你看看你给你们实验室惹了多大的麻烦!”
对方说完就摔了门走掉了,空留杜熙唯愣在原地。
他一个人站在细胞培养室里慢慢想,总算想起来骂他的是某一个实验室的硕士级助理
,前些日子听说有了个孩子。
“麻烦”这两个字好像还在室内回荡著。
他伸手看了看贴在公用细胞培养箱面板上面的分配资料,四个字段对照的是四个注记
的名字,正好呼应箱里从上而下隔成四份的空间。除了自己的名字,他谁也不认识。接下
来下面是专门提供该培养箱的维护注记,上面老老实实的写着杜熙唯每隔二十天就添加无
菌水的五次纪录。
做了爸爸,因为看过太太孕育生产而对于孕妇有所维护,这是份善意,然而是什么原
因,如今却变成以正义为名的攻击?
正义到底是什么?又是站在谁的立场去评断的呢?
揭开箱门,杜熙唯隔着最里层的玻璃夹层看着里头的细胞。原本位置上的细胞已经被
丢掉,空无一物。
杜熙唯双手喷过酒精,迟疑着打开玻璃门,探了底下的水盘,无色的水在金属盘中微
微晃动。
眼前贴著表格,却也没有见到添加无菌水,或是清理培养箱的说明。
有些时候,必须要在别人眼前做事才算得了数,就算种种纪录显示着他也曾经在这个
培养箱上有所经营,但是从刚刚到现在,这些事情却好像从来不曾存在。
事实到底是些什么呢?
杜熙唯觉得这比真的什么都没做更糟糕。
更糟糕的是,杜熙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该找谁解释。
或是,他是不是真的需要解释。
杜熙唯的一颗心终于还是沉落,深不见底。
走到校门口时,杜熙唯看见那辆车,伸手拉了车门就坐了进去。
徐懿贵屏息几秒,迟迟没有等到对方的动作,只能出言提醒:“安全带。”
杜熙唯依言系上,等着他发车。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他转头看徐懿贵,“
怎么?”
徐懿贵露出有些发楞的神情,“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只是没有回答你的问句。”杜熙唯指的是那封在今早传到他手机里的短信。
“……毕竟你那么讨厌医院。当时在浴室里找到失去意识的你,送去医院……在高烧
时你还是那么强烈的想要离开。”
杜熙唯没有转开目光,一直看着那个握紧方向盘却不开车,只是一直说话的男人。
“我醒来之后知道不对劲。我觉得你流了太多血……我才离开那么一会儿……”
杜熙唯明白了对方破碎语意之中所描述的事。不过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些染血的床单
与地毯是怎么处理掉的。他直接打断了徐懿贵。
“我过来,跟你一起去医院就是因为不想让人觉得麻烦。”杜熙唯脱口说话时,他觉
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些不一样了。
他过去所一直维护的那个世界……也许开始有了缺口。
徐懿贵似乎清醒过来,随即发车驶离路边。在车子行驶到第一个待转路口停下时,徐
懿贵半晌才又说:“……隐瞒病情本身就是个麻烦。”
杜熙唯才解开襟口扣实的第一颗钮釦,试着减轻那种车阵里停停走走的不适,马上遇
上回马枪,“麻烦”这两个字响亮的在他耳边打旋。
他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煞车就这样硬生生断裂了。
杜熙唯冷冷的回应:“那是我私人的事,如果没有出问题,也不关任何人的事。”
“为什么会不关我的事!”徐懿贵重重搥了一记方向盘,随后却是忽然噤声。
杜熙唯看了徐懿贵一眼,随即转过头望向车窗外。
徐懿贵认为自己脱不了关系,出自什么原因,或许有点复杂。真的要说起来,这次杜
熙唯身体上的伤,他的确是加害者,但是这个病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与杜熙唯共生共存,实
则与他无关。
过了两个红绿灯之后,杜熙唯听见徐懿贵向他说话,那么小声却又那么清楚的在两人
之间回响,“对不起”。
所有的人都在伤害里撇清责任,所有的人都在怪罪,都在为自己表态。
只有他说对不起。
杜熙唯刚刚空茫的胸口忽然绷紧起来。
“……唯?”
杜熙唯忽然意识车子已经停下,徐懿贵在叫着自己。
“你……哪里不舒服?”
打开车门,杜熙唯脸色苍白的走向停车场电梯,压抑著欲吐的感觉,“……我晕车。
”
在徐懿贵的带领下,杜熙唯跟着他走进迷宫般的医院,在电梯升降里到达一处诊间。
与徐懿贵约定好的医检师显然和他相当熟识,一边跟他闲聊,一边从手臂上下针,鲜红的
血液从杜熙唯的身体流出。
“要按好喔,”医检师这么提醒,杜熙唯按紧了针孔上的棉球,“尤其是你有紫斑症
,最好按久一点。”
杜熙唯道谢后站起身,麻木的跟着徐懿贵离开。
医院的气息太重,现在已经是冬末春初,医院里的空调算得上是颇冷,消毒水的味道
也让杜熙唯吃不消。
杜熙唯搭乘电梯到一楼,站在侧门外头稍事休息,就算是傍晚的风,也比院内温暖。
今天倒还有些异常的暖,带一点湿意。
忽然间,杜熙唯听见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他先是忽然害怕,而后迟疑。
而后,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回头。
“哥……我们真的是……太久没有见了。”来人飞扑向前,紧紧的拥抱住杜熙唯。
“熙若。”杜熙唯轻声说,对着那个已经高出自己两个头的弟弟。
徐懿贵惊讶的看了看与杜熙唯抱成一团的人。接着是那个人的跟班。
“我路过。”吴志凌站在一旁笑嘻嘻的,手上还拿着一件外套。
这时,刚刚还沉醉在寻亲喜悦中的高个子对着吴志凌直接发问:“他是谁?”
看着被人用手指比划、心情明显不悦的某贵妃,吴志凌陪笑道:“你哥的老板。”
杜熙唯目光先从杜熙若身上暂时转开,而后飘过吴志凌,停在徐懿贵身上。
最后他看着倒映在玻璃自动门上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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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来说,如果满分算十,杜家兄弟相似的眉目,也有过半以上的七成五,不难看得
出来是同一个模子下去修改的作品。
至于吴志凌是怎么认识杜熙唯的弟弟,在一起吃饭的席间,一时间倒也没有人去多问
。
生鱼片、寿司、茶壶汤、蛋卷、烤香鱼,加个白饭,一人一份的定食,算是很不错的
料理。这间店的料理很道地,装潢上却颇为台式,一张木桌两边坐人,长长的板凳恰好两
人可以共坐。杜熙唯和弟弟理所当然的坐在同侧,徐懿贵和吴志凌坐在另一侧。
杜熙若像是饿坏般的大口吃食,相对的,杜熙唯则是处于情绪的波动起伏中,一时有
些吃不下去。
“……怎么了?”坐在杜熙唯正对面的徐懿贵数次停下筷子,终于问道。
杜熙唯在这个场合里不想露出一点破绽,只好装作没事的对上对方的目光。
“还晕车吗?”徐懿贵也不待对方回答,自己有了结论,“吃些比较容易入口的吧?
”他举手叫了服务生,点了一份茶碗蒸。
杜熙唯没有拒绝。他慢条斯理的吃著蒸蛋,顺便慢慢的回答问题。
杜熙若一开始就问了杜熙唯为什么要去医院,孩子气的轻轻掐点着他手臂上明显裹着
棉球的胶布。
“没事,只是来定期的验一下血,你知道的,只是例行的。”杜熙唯说。
“哥,你最近有受伤吗?你以前是有伤的时候才验得比较勤。”杜熙若接着拉过他的
手臂,小心翼翼的打开一侧的胶布,血已经止了,针孔附近有一小点瘀血的痕迹,纯白的
棉球上留了个图钉般大的褐点。
杜熙唯干脆把剩下的黏贴处也撕下来,扔进桌上的小垃圾桶,笑笑的收回刚刚还贴著
棉球的手臂,“我没有伤的时候,也会半年验一次啊。”
只是来到这里读大学之后,杜熙唯就没有持续这项习惯了。
接下来杜熙若一直问著这几年哥哥在做什么、在哪唸书,尽是一些生活琐事,还叫了
好几瓶清酒。
吴志凌在一旁只是跟着笑,什么也没劝,就这样让杜熙若一杯一杯的喝。
弟弟问得多,杜熙唯却答得少,晚餐也不怎么吃得下,只是一直喝麦茶。
“哥,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双颊染上红潮的杜熙若抓起哥哥的手腕摸来摸去,“是
不是他叫你做菲佣?打扫、洗衣、煮饭,还只让你喝豆子汤?”
杜熙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旁边的吴志凌却是大笑起来。而徐懿贵依然是那副万年的
冰山表情。
“他看太多韩剧了。而且是古装的那种。”吴志凌解释。
谈笑中大家已经闹完了,但是杜熙唯发现弟弟微醉、两眼放光,迟钝里还在等著自己
的回答。
他拒绝不了,也逃不开。
“徐先生他……他……”低下头,杜熙唯一时语塞停顿下来,但他知道必须要说完,
因为弟弟在等。
徐懿贵也在等。
杜熙唯想起来到徐家的日子。经济、住宿、人与人间即时的关心与帮助。如果没有后
来的变调,他也许真的会感激。
“徐先生他……”杜熙唯说得慢,却因此一字一字讲得清晰,“他其实待我不薄。”
徐懿贵愣了一下,闭起眼深呼吸,露出了惨澹的一笑。
杜熙唯不知道徐懿贵是在笑些什么。是笑他话里的迟疑、笑他蹩脚的话术,还是笑他
的措辞?或是笑他……这个人。
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说出所有的实话。
究竟是因为死读书,或是因为不是那块料,已经不可考究,结果最终演变成用上花招
就会破绽百出,完完全全的说不得谎。
不能吐真,却又不想说谎,中间的不上不下,并非易事。
孩子们被教育不可说谎,成人必须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在这其中,杜熙唯似乎一直
没有毕业,天平到底该往哪一边倾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方向。
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不过只是愚蠢的坚持,不成熟的表现。
然而生命是如此笨拙,杜熙唯并不知道除此之外,该如何用别人的方式过活。
“熙若……你别再喝了。”杜熙唯心思复杂里,拦下弟弟举起的小酒杯,“这几年你
常这样吗?常常喝酒?”
“哪有,我很认真的……”
看着杜熙若两颊红得像柿子,现在做哥哥的开始后悔刚才应该早点阻止他。
“哥哥我跟你说,”杜熙若旁若无人的露出憨笑,“我有拿了冠军,还有好好的养小
宇和小源……今天出门除了探病外就是给他们买生日礼物的,我买了乐高,小源最喜欢堆
积木了……”
杜熙唯还有些停留在刚刚徐懿贵那一笑的意义,所以没办法细想他说话的内容,但弟
弟仍然继续说下去。
“哥哥,我真的找到你了……”那绽开的笑没有像刚刚一样盛开,转瞬就变成对着吴
志凌怒目相视,“也许还可以更早的,这都是因为这王八蛋……”
接着杜熙若随即出手横越桌子,抓住吴志凌的手碗,对方游刃有余挑着鱼刺的筷子一
下子匡啷掉在桌上,“你认不出来他是我哥才有鬼!”
“熙若!”杜熙唯不晓得这几年弟弟的一切,但对于弟弟冲动的个性倒是很清楚,“
别闹。”
这一句话讲出来,杜熙唯才发现这是从前小时候训斥弟弟的用词。现在两个人都是二
十几岁了。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或许都该称为是男人了,还用这种语气,他自己
也觉得可笑。
但是弟弟说出口的话却让杜熙唯讶异。
“哥……我听你的,我会乖乖的……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气我离家出走……可是……
我当年……我……”带有委屈的声音越来越小。
“对不起……哥哥……我对不起你……”杜熙若还有些红了眼眶。
杜熙唯有些被他感染了情绪,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
“这给他喝,解酒。”徐懿贵突然传了杯热茶到杜熙唯面前。
杜熙唯接过,想把刚刚开始摊在自己肩头的弟弟扶正,但是现在自己的身高要比他矮
得多,怎么处理都难。
吴志凌起身比了个手势,杜熙唯大惑不解,徐懿贵似乎跟他僵持了一下,吴志凌走了
过来把杜熙若一把拉走,顺手还拿过了茶,吹得稍凉,一点点的喂著醉酒的人喝下去。
杜熙唯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不对劲,却马上全身僵硬,因为坐在旁边的人转瞬变成
了徐懿贵。
在车上都还有那些几乎能称得上是保护壳的明确分隔,像是安全带或是分开的座位,
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在可以自由决定距离的尴尬之中,几乎等于没有界线。
这令杜熙唯全身紧绷。
吴志凌仿佛感应到杜熙唯与徐懿贵之间的尴尬,开口问了今晚第一个问题:“我之前
听他说,他未成年就离家出走了……家里怎么没有找他?”
杜熙唯看着显然已经神智模糊的弟弟,迟疑了一会儿,“他……也许不想跟你提,我
大概可以猜得到。简单的说,我们的母亲,在带着我和弟弟改嫁之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
“继父滥赌成性,对我们两人并不好,在我大学联考那一年,他逃家了,却没有人知
道他到哪里去。后来我就离家读了大学……”杜熙唯斟酌著该说到哪里,“……那一年继
父也娶了继母,开支不小,我也和继母的兄弟……处不来。”
可能是话说太多了,声音忽然就发不出来,徐懿贵推过茶杯,杜熙唯顿了几秒之后默
默的喝了一口,“之后我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我那时候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读完大学,所
以原本是到徐家应征工读生的。后来……”
杜熙唯在这里停了下来。
“喔,那下一本书的主题就这么定了。”吴志凌突然灿烂的笑了,接着在杜熙唯和徐
懿贵身上投去几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夜不成眠的苦命小医师与无依无靠的打工大学生恋
曲……”
“我去结帐。”徐懿贵很俐落的下了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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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街边的路灯下,杜熙唯看了看远方越远越朦胧的夜色。雾气弥漫。
路边的风似乎让杜熙若清醒得多,只是脸色仍然很难看。
“他还好吗?”杜熙唯担心的向吴志凌问道。
吴志凌这时候倒是颇为正经,“他今天大概是太高兴,所以不小心喝多了一些,大概
要一阵子才会退得比较完全。”
“哥,不用担心……我只是,不太舒服……阿吴他会送我回去的……”
杜熙唯望向吴志凌,他点了点头示意。
“那……吴哥,我弟弟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反正顺路。”
倚著吴哥肩头的弟弟,不知怎么在杜熙唯眼里看来,好像小时候的那个他,一点都没
有长大。
杜熙若又开了口,像是正要说几句道别的话,但是双手连摀住口都来不及,一下子将
胃里的东西喷出。
“哥?怎么办?我、我吐在你身上,真是该死……”杜熙若伸出手来想碰已经脏污的
衬衫,但被吴志凌拉住。
站在背后的徐懿贵一句快语:“你快趁现在把衬衫脱下来,里面还有T恤不要紧。”
杜熙唯当下也不多思考直观照做,徐懿贵转手就已经把脏污的衣服丢进街边的垃圾桶
。
杜熙唯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秒突然间徐懿贵不合尺寸的外套就盖了上来。被触
摸到肩膀,尽管只是那么一下下,杜熙唯还是吓得忽然缩起身体。
“……我只是怕你冷。”
是的,脱了衬衫的杜熙唯确实在这样微凉的夜里感觉有些冷,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
抖得这样厉害。
杜熙唯看着自己的掌心,手却一直抖个不停。
笼罩着他的体温,与气味……
“哥哥?你……”杜熙若也察觉出了异样。
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实在是很不具说服力,但是杜熙唯仍然努力的想维持些什么,“
我没事……徐先生说得没错,我怕冷你也知道……我很怕冷的……”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
己在解释什么,偏偏还解释得这么认真。
“你骗不了人的!你为什么……”杜熙若一激动就捉住杜熙唯的双臂,弄得他骨头都
痛了,“竟然抖成那个样子……那个样子,简直就跟从前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跟从前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杜熙唯觉得有点发晕,站不太稳。
杜熙若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徐懿贵,也不管自己的身高比对方还矮半
颗头,“是你对不对……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哥做了什么?……你……跟当年那时候一样
对不对……你对我哥……你……”他咬牙切齿,“你这畜生!”
“熙若!不准乱说!你……”杜熙唯异常的着急起来,“别、别……”
是要说什么?别说?别说出来?别让谁知道?杜熙唯脑中一片混乱。
被误会的郁闷,和人相处的无能为力,出乎意料的乍然相逢,往事的临界点引爆,杜
熙唯的整个世界开始失控。
种种情绪忽然一下子不受控制的涨满他的胸口,每一根已经被拴住的神经绷到最紧,
而造物者的弓却在瞬间的玩笑里不顾一切的擦过去,乍然迸出庞大的不和谐音。
杜熙唯下一口呼吸忽然凝滞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还是硬生生的在眼前断裂掉
。
“哥!”
麝香……
这是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能记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