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旧
五十七章　老大
　　他知道自己该起来了。
　　过去几天来回奔波的记忆模糊成发烧时的梦──啊，不对，他确实是发烧了，不知道
是因为感冒还是压力，或者两者皆有。他又说了多少谎，说了多少违心之言？他已经不记
得，就算记得也许也算不清。即便每次说谎他都有理由认为那是必要的，为了保护他们的
拍摄对象，为了保护可能被波及到的无辜之人，为了保护他最重视的伙伴和老友。
　　可是他相信不会伤害到他人的谎言，是否真的就不会造成伤害？他是否在一次次选择
隐藏真相的过程中，忘了该怎么坦然地继续前行？否则他也不会去争取这个明知道许至清
不会接受的选择，而非寻找其他的可能性。
　　因为 Caroline 的任务许至清也说过大大小小的谎话，但在真正重要的时刻他总会选
择诚实，选择真相。只有这一次，为了他们所有人，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要带他去医院吗？”
　　“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只要没有再烧起来就没问题。”
　　“把自己搞成这样太狡猾了，我不想被说是欺负病人……老大──不对，小郑他怕痒
吗？他醒了我搔他痒怎么样？”
　　“哇，洛基你还真敢叫他小郑啊？”
　　“有什么关系，Sandy 不是一直都叫他老郑吗？”
　　“你们可以叫他老郑、小郑，或是大笨蛋，等他忏完悔之后再让他复职。”
　　“……‘老大’是一种职业吗？”
　　从他“暂时”解散 Caroline 之后过了二十四天，从他和铃铛跟 Sue 道别之后过了
十五天，他曾有一个星期能回家的日子比回不了家的日子多的时候，却未曾和所有人分开
这么久。久吗？明明做好了不知道多少年都见不到伙伴的心理准备，他却在回到他们身边
时后知后觉地为失去的时间感到难受，真是不像话。
　　眨开依旧酸涩的眼睛，郑楚仁艰困地撑起身体，看向敞开的房门。大概是铃铛把他移
到了里头的房间，其他人的声音则是从对门传过来的，郑楚仁扶著墙壁往外走，靠着门框
望进隔着一个走道的客房。
　　正在揉小 Phi 脑袋的洛基第一个和他对上了视线，郑楚仁紧盯着那张笑脸，连眨眼
都觉得不舍，直到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才眨去泪水。今天之前他有多久没哭了呢？不只是
几天、几个月，而是许多年，自从学会没有人在乎的哭泣只会让自己觉得更加孤独之后，
他就没有再流过眼泪，即便之后有了伙伴，他也已经习惯了在他们眼前只展现坚定的一面
。
　　“太狡猾了。”洛基一边嘀咕一边走向他，“真的是太狡猾了。”
　　注意到洛基的反应，其他人也立刻围了上来。Sue 一副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还是庆
幸的表情，小小和小 Phi 都已经皱起脸开始哭了，Sandy 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铃铛则是
一脸复杂地站在后头。
　　“生日快乐，洛基。”郑楚仁说，或者应该说他试图将迟来的祝福化为言语，但不听
话的声带只发出了一点气音。“对不起。”
　　洛基叹口气，伸手把他抱进怀里。“硬撑著做什么，你这蛤蜊攻。”环着他的手臂同
样在颤抖，“现在终于打开蚌壳吐沙了。”
　　“一下子蛤蜊一下子蚌的。”小小跟着抱住他，“你的比喻太混乱了吧。”
　　小 Phi 动作轻柔地替他抹泪，“蛤蜊好像是一种蚌吧？蚌应该是科？”
　　“问题是老郑根本不知道这个梗吧？”Sandy 分别揽著 Sue 和铃铛靠了过来，“没
错，我们平时常常背着你说你坏话喔。”
　　“……臭蛤蜊。”Sue 小声跟着骂，“放太久打不开的蛤蜊。”
　　“回来了就好。郑哥你回来了就好。”
　　洛基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叮叮当！不是说好小郑他被暂时篡位了吗？”
　　“我没叫他老大。”铃铛咕哝，“我郑哥叫习惯了，小郑多奇怪啊。”
　　“我也憋得很辛苦好不好？”
　　上一次被这样抱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总是抱人的那个，一直将自己放
在给予安慰的位置上，只有在之前公正高中的事情时和许至清一起抱着大家，而非习惯性
独自扛起所有压力。是他的一意孤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如果他无法将这些人当作真正的
战友，也许当初他就该将他们全部推开。只是那样的日子未免太过寂寞，他做出过许多让
自己感到后悔的选择，却永远也无法真的对建立起这个团体感到后悔。
　　他知道自己得振作起来，得接受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继续思考、继续踏出下一步
。可是在这一刻，也许他更该做的是停下来，看清楚身边的人，看清楚自己。
　　“可以叫我 Truman。”郑楚仁说，这次发出了一点声音，至少能让围着他的每个人
听见，“小郑也可以，蛤蜊也可以，我都接受。”
　　“……不是又烧起来了吧？”洛基稍微抽开身，手贴上他的额头，“也没有，感觉烧
都差不多退了。”
　　“只要是你们都可以，要打要骂要搔痒都可以，只是我不怕痒，也演不出怕痒的样子
。”
　　洛基侧过头，“Sandy 啊，他这样没问题吗？”
　　“接下来我都听你们的，我答应你们。”
　　“是不是流太多汗缺水了？还是睡太久还没完全清醒？”
　　“可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谁都不能再失去了。”
　　“这个肉麻的人是谁？被打了吐真剂吗？”
　　“还有不准再吃方便面当正餐了。”
　　“啊，都发烧了还能注意到垃圾桶，看来没有被妖精调换。”洛基点点头，“还是同
样口味的冰淇淋，只是撒了不一样的配料。”
　　郑楚仁没有压抑笑容，没有压抑眼泪，努力克制自己克制情绪的习惯，放任自己寻求
安慰，把脸埋进洛基的肩窝，一手抓着铃铛的肩膀，一手扯著小 Phi 的袖子。
　　“欢迎回来，老大。”Phi 说，接着是小小和 Sue。
　　“你们这群没定力的人！”洛基哼了声，“欢迎回家，老大。”
　　“你也放弃得太快了。”Sandy 吐槽。
　　“这叫虚位元首，虚位元首知道吗？”
　　他回家了。
　　*
　　多和你身边那些年轻人聊聊吧，陈诚曾经这么建议他。郑楚仁此刻更加深刻意识到了
自己观点的狭隘，确实是他把路走窄了，不假思索地选择牺牲自己，几乎像是他早就等著
有一天要这么做。当然这件事造成的余波如果没有因为许至清的表现和其他人的努力扩大
到这个程度，这个可能性也许根本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中。
　　“矫正代替服刑……先前是有人提过要针对思想和政治犯采用替代惩罚，不过因为可
能侵害到掌控监狱系统的大人物的利益，最后不了了之。目前矫正制度和刑罚制度本质上
其实很类似，主要是作为吓阻的手段，两者能互相井水不犯河水正是因为年龄上的分野。
必须创造出强烈的诱因，才能让他们愿意为虾仔开这个先例。”
　　“你都能让人跟虾仔提出认错换减刑的交易了，这代表政府内部也不是没有这个意象
，不是吗？毕竟许老师被逮捕之后，大概是地下团体最活跃的一段时间，以往他们也不是
没有采用过偏向怀柔的策略。现在慢慢延烧的舆论声势愈大，应该能多少施加压力，让他
们做点什么来安抚民心吧？虽然矫正制度实际上没有好到哪去，可是光是名义上的差别就
能让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胜利，他们应该会愿意做这个选择。”
　　“嗯……如果能进入矫正体系，我也的确有点门路。”
　　洛基扭动着眉梢，“不是之前那种‘门路’吧？”
　　“不是。”郑楚仁微哂，“只是有个临死之前才开始害怕遭到鬼神惩罚的仇人。”
　　Sandy 大概是猜到了什么，对上他的视线之后接着说：“小 Phi 和小霜提的方向可
行吧？可以接触的对象光是我们几个认识的就不少了。”
　　“不过，”郑楚仁撑著头晃了晃，“在让矫正制度背后的派系得利的同时，也许会让
他们做事更肆无忌惮。”
　　其他人沉默下来，各自以自己习惯的方式苦恼著，抓头的抓头，捏手指的捏手指，还
有仰头发出奇怪声音的洛基。郑楚仁双手撑著下巴，深深吸气再慢慢吐出。想做正确的事
情总是这样困难，除非有一天能完全推翻现有的秩序，否则他们永远都得在不同的势力之
间取舍，找到伤害最小的办法。
　　“虾仔是特例，是实验性质的矫正个案。”郑楚仁说：“由经验丰富的矫正官接手，
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为目标进行再教育。”
　　“但是他不会认错，就算是说谎也不行。”
　　“没关系，他可以说不同的谎。”脑中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在封闭高压的环境下
心理状态愈来愈差，因为封闭自我而难以沟通，不过也不会再构成威胁。”需要要多长的
时间呢？两三年？一两年？那个人大概能活到那时候吧，毕竟祸害总是遗千年，“虽然不
一定能这么顺利，但值得一试。”
　　“这样一对一的情况下，不会反而更折磨人吗？”小 Phi 担忧地问，“或者矫正官
的人选老大你已经有了，是你能相信的对象？”
　　“相信？”郑楚仁轻哼，“只是可以利用，如果有办法……也许还能把我安排进去─
─”
　　洛基一把抓住他，“你又要──”
　　“作为助手。”郑楚仁解释，“毕竟他年纪大了，健康状况也不好。为了把‘关心的
后辈’拉回‘正轨’，让他实际参与矫正过程，这个理由还算可行。”
　　“……郑哥。”铃铛厚实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你在发抖。”
　　郑楚仁愣愣地看着他，接着往下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地、有意识地，他舒展着手指，
接着慢慢握起拳头。无论是好是坏，他的过去都造就了现在的他，他接受了，也知道自己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完全走出当时留下的阴影，只是他没有想过再次面对那个人的可能性原
来还是会让他这样害怕。
　　“没事。”他低声说：“只是生病的关系。”
　　“你烧已经退了。”
　　“嗯，不过还有点畏寒。”郑楚仁对其他人笑了笑，拉紧披在肩上的毯子，即便他根
本连自己的指尖都感觉不太到，“现阶段想这些还太远，先照小 Phi 的提议做吧，你们
各自能安全接触的有谁？列个表整理一下，先确认他们在不在特别注意名单上。”
　　“老大。”洛基捏了捏他的手腕，“现在这个 Team 的最高守则是‘不许逞强’，知
道吗？”
　　“这……不算是逞强。”也许有一点，不过和其他人平时的逞强程度没有差多少，“
只是面对一下自己，你也这么做过。”
　　他一手搭著铃铛的肩膀，一手揽著洛基的腰，“来吧，尽快把虾仔带出来，虽然他大
概是我们之中最不娇贵的人，但他这么好动的人，不能让他在小小的监牢里待太久。”
　　“啊，而且虾仔感觉其实有点小洁癖。”洛基说：“在我那过夜的时候，他早上刷完
牙第一件事竟然是帮我打扫。”
　　“那不是因为你太少打扫了吗？”小 Phi 问，“不过有时间的时候，虾仔洗澡意外
地慢。”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么觉得？”Sue 说：“他跑完步冲澡是很快，但晚上睡前洗澡可
以洗个半小时。”
　　“……你们为什么都对虾仔洗澡的习惯这么了解？”小小露出诡异的表情，“我只知
道他意外地挑食，别人做的他还是会吃下去，可是表情很明显就是不喜欢。”
　　“不过他很能忍，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逞强。”Sandy 叹口气，“跟某人一样。”
　　“‘某人’在反省了。”
　　洛基斜了他一眼，“是吗？那你发抖是因为畏寒还是其他原因？”
　　郑楚仁微哂，看来他的信用在短期内是恢复不了了，不过就连他也不是很相信自己不
会重蹈覆辙，有些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掉的。
　　“我说的仇人是我父亲曾经请来教育我的矫正官。”
　　但一步一步来，他至少可以试着坦承。都这么多年了，他对他们每个人的背景都了若
指掌，却只有 Sandy 因为亲眼目击过而知道他的过去，让许至清知道时也只是为了分散
他的注意力。他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事情用一句“年少轻狂”轻描淡写地带过，明明并不
是不信任他们。
　　“条件足够之后我打算利用他一下，虽然心里会觉得有点恶心，但不算太糟糕。”
　　他曾让小霜接受他们和她的加害者达成的交易，又迫使许至清和自己最恨的人合作。
现在不过是轮到他而已，更何况那个人已经远远不是他最大的噩梦。
　　“我会尽可能改掉自己的坏习惯，但也许还是会有忘记的时候。”
　　他侧头靠着铃铛的肩膀，让铃铛惊讶地看了过来。
　　“还请你们看紧我。”
　　不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