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将军靖四海,龙飞一啸扫千军。”
“东敌西寇掩耳哭,周蛮魏匪夹尾逃……”
“跑呀!快跑!”
“喝,去啊,杀光周贼,再攻魏都,屠他个满城──”
市街上,孩子们舞动竹棍、互扔石头,唱着由边境流传到小村里的歌谣,分为两、三
路人马,绕成小圈子追打嬉闹。
穷兵黩武,是君王摆弄天下的游戏。
而稚子天真,竟也将劳民伤财的战事视作争胜负的儿戏。
“大人出巡,还不速速让道──”
刘靖飞止住手下的么喝:“任他们玩吧,孩子罢了。莫再声张。”
如今的他已受封为护国侯,出入府第,左右往往劳师动众,就连微服下乡也被整成了
钦差出巡的名头,实非他所愿,然而为令性情多疑的赵国新君安心,刘靖飞也不便支开这
些安在自己身边、说是护卫、实乃眼线的随从。
他不过是来民间寻找那人的行踪而已。
刘靖飞走入街边的茶楼里,手一挥,赵王派来的护卫们便到茶楼外站岗,这时一名伙
计才端著茶点靠了过来。
“仍是没探到什么吗?”
“禀侯爷,”扮作茶楼伙计的亲信回报:“南边没打听到什么脸上刺了字的少年,倒
是您交待的程府一事已经办妥。”
“魏都沦陷前已饥荒连年,程府二老都生了大病,被我们的人救了下来……”
刘靖飞听着经过,不时留意外头护卫的动静,最后点了点头,示意道:“那便好,让
他们养好病后换个身分,安置到滨州吧。”
三王子已完成授印,成为新任赵王,滨州便是他赐给刘靖飞的封地,奖赏护国侯平乱
镇邦。
“好咧,马上给客倌送上好茶──”
亲信回了句暗号便退下,只余刘靖飞一人望着外头愣怔。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可如今的他坐享背叛旧主的果实。即便如今他这护国侯只有虚
名,可那也是自己做的决择。
去年春末接获密令,他率军攻入北周主营,血战数日方取下周王的性命。
养好伤后,他便借重三王子的势力重回赵国,更在凯旋大宴那日,持兵符率军逼退前
任赵王,撕毁赵魏议和的契约。
数月后,刘靖飞再度兵临毫无防备的魏国国都,一举攻破,背信毁约的骂名全担在刘
靖飞一人头上。
刘靖飞自然知晓,他只是三王子野心下的一颗棋子。
可唯有此举方能保住军阶,才有机会在进攻魏都时抢先救下程焕词的家人。
毕竟那是程焕词唯一、也是最后的请求。
/
刘靖飞此生,最悔的有两件事。
一是任弟兄们欺辱程焕词,一是命弟兄们保护程焕词。
怪只怪那时还不知晓,他们都只想着彼此,以为护好对方的前途会比厮守还重要。
平乱正名、复国兴邦,这原是他宿愿,可如今宿愿已了,这余生却长得像没有尽头。
刘靖飞午夜梦回,最常忆起的,也有两件事。
一是当年程焕词被刺字时求饶的神情,一是那日荒唐时程焕词未竟的话语。
“哥,好哥哥,我──对你……”
你对我什么?
莫非你也对我……?
/
程焕词不敢置信地看着把刀划在自己内臂上的一干兵士。
整个营帐里所有人竟是同样的举动,一时间血花四溅,煞是吓人。
“程兄弟,你是个真汉子。方才是俺无礼,对不住了。”王小二双手抱拳,开口赔罪
,浑然不顾臂上不断涌出的热血。
其余赵兵们亦纷纷道歉,每立一句誓言,便舔下一口鲜血。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程焕词是将军的兄弟,便也是俺们的兄弟。”
“咱们必定誓死护你。”
他只觉胸腔滚烫,眼中似有热液满出。
这一次,程焕词真心实意地,向赵国的军人们深深一揖。
/
刺杀周王的行动成功,刘靖飞也险些丧命,一十三支淬了毒的重箭穿甲而入,血肉模
糊。
他昏迷了十数日,醒来后得到二个消息和一封手书。
一是此役功成,他已恢复军衔,封赏无数。
二是保护程公子的心腹遇上劫匪,半数人死在乌兰山,而程公子不知去向,余下活口
带回的手书显然是在离营前就写好的,信中除了殷切祝福外,还抄了祈愿的经文。
他们是在离营南下时遇上劫匪的。
程焕词言明他一介魏奴不便再与将军为伍,免得将军立功后又遭赵王质疑对赵国的忠
诚。而护卫的弟兄们感谢他深明事理,决意送他入关,却也因此丢了性命。
弟兄们考虑得极为有理。若想洗刷从前的污名,他断不能再与程焕词来往。
可那些人却为贯彻自己的托付,保护程焕词而丧命,更让刘靖飞内疚的是……他乍听
这消息时,竟先庆幸没有程焕词的死讯!
刘靖飞长叹。
“……是我负你、负了你们。”
然而负了便是负了,无论理由为何。
若有来日,他愿以身报情;若无来日,他便以命偿恩。
刘靖飞拖着余毒未愈的病体,让人扶著下了榻,向南叩首:“兄弟们,请安息,尔等
家人我必安顿妥当。”
“程贤弟,愿君一世安好。”
/
‘重金寻找脸上刺有斗字印者。此人为魁星转世,乃本侯恩人,善待之必有后福。’
赵国才刚并吞魏国,护国侯的寻人悬赏就贴满了数个大城。
“来来来,大家看看啊,来看看啊──”
“护国候一诺千金,寻得此人必有重赏──”
“……”
一名白衣人头戴纱帽,看那身形似是男子,他隔着纱帽,盯着刚被挂出的悬赏单子好
一会儿,似欲揭榜,可手在空中顿了顿,最后又缓缓垂下,悄悄隐入议论的人群之中。
知道那人如今很好,甚至封了侯,也就够了,不枉他冒险到镇上打探消息。
程焕词无意识地摸了摸半张脸上吓人的疙瘩印子,那是他为遮掩斗字烙痕,用面糊做
成的伪装伤疤。
他是活了下来,却也没脸再见刘靖飞。
刘靖飞派了最亲信的部队护他,他却连累这些人为自己而死。
那些人都是将军最珍视的同袍啊……。
程焕词在街市中又绕了一圈,回到原地,想了想,终究没有撕榜。
方才大声么喝的小厮已经离开,看完热闹的人们也已散去。
程焕词弯身拾起地上的小土块,在榜上划了他们约定过的记号,加上四字:弟甚平安
。
才一转身,便见小道上尘土飞扬,行人纷纷走避,一人策马如腾云般驰骋而来。
见他身后还跟着钦差出巡的大旗,程焕词隔着纱帽看不清,只知是官府的人来了,惊
得松开了手中土块,赶紧退避。
待要离开,对方却已勒住了马,朝自己大喊:“你别妄动!”
“不、小人不是要来领悬赏的,对不住,我看错──”
“谁问你这个了!”
程焕词张著嘴又不敢动,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愣愣看着那人在身前下马、快步走
近,一手捉住风中飘来的柳絮,另一手拂开了他帽沿的面纱。
九九加一九,春伴杏花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