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魔道祖师]〔湛羡澄〕我心匪石(四-六)

楼主: rita74153 (若然)   2022-07-30 04:13:30
【湛羡澄】我心匪石(四)
江逍回到云梦后,没有见到他的西席先生。他问江澄,先生去了哪里?江澄只说,傅先生
的师妹来找他,邀他共游千里江山,傅先生便去了。江逍又问,千里江山有多美?江澄说
我也还没机会看呢,将来……淼儿和凌表哥若是有机会,便一起去看看吧。
事实上,傅霁云没有机会和他的师妹共游万水千山了,他已经死了。
江逍呆在蓝氏的一个月里,江澄处理了一些事情。
原先他在百花村与千叶村杀死的那个鬼修,修为低微,误杀一村三百六十五口人是可能的
,但是千叶村极精妙的十八童女之死以及百花村那个奇怪地尸体阵法,却绝不是那个鬼修
做的。做这些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就是傅霁云。
蓝湛带着江逍回云深后,莲花坞就出了事。“金凌”被傅霁云绑走,作为交换鬼笛陈情的
条件。江澄何等心思缜密的人物,当年他招西席先生的消息并未广为流传,原先真的打算
去蓝家找一个品行良好学识渊博的子弟来,谁知没多久傅霁云却来毛遂自荐。江澄这一辈
子杀鬼修无数,而他少年之时一己之力撑起江家,使得江家重回四大仙门之一,树大招风
,他得罪的仙门中人便也不算少,做事只能谨慎又谨慎。关乎亲人朋友的事情,更是上心

起先他虽被傅霁云同魏婴三两分相似的外貌迷惑,但真正答应之前,倒真的去探查了此人
底细。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一些东西。傅霁云原是广陵傅家的门生,温氏如日中天之时,依
附温氏的河内杨氏长公子看中了傅氏女傅雨虹,傅雨虹不从,杨氏便屠尽傅家一门,傅雨
虹被凌辱至死。傅家满门七十二口人,傅霁云因外出办事而逃过一劫。后来温氏被灭,此
前依附温氏的小门派基本都留存下来。杨氏原先狐假虎威,温氏被灭后如履薄冰,百家众
人对这些本助纣为虐的门派没什么好印象,不落井下石已是最体面的行为。然而三年前某
一月黑风高夜,杨氏满门为鬼修所灭。杨氏早先在温氏手下,屠戮的门派不算少,因而也
不晓得到底是谁下的杀手。
傅家被灭后傅霁云的身世很干净,只知他后来投靠了兰陵金氏,参与了射日之征,再后来
在金家呆了三年,便去云游了。不知怎的又来了云梦,自荐做西席先生。江澄见他谈吐不
凡又确实搜查不出一丝鬼修的鬼气,最后还是请他做了这个西席先生。虽然他让傅霁云做
了儿子和外甥的西席先生,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
他在傅霁云身上下了一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追踪符。魏婴少年时便喜欢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
东西,这道追踪符还是他想出来的。江澄带一众门生去处理百花村之事,莲花坞内却留下
了他最放心不过的一众门生。为首的便是他亲传的大弟子江观鹤。江观鹤年纪小,但是个
天才,小小年纪便修为不凡,又心思缜密,假以时日成为仙门第一也不是不可能。他甚至
有意让江观鹤往一门宗主的方向发展。
事发那夜,江观鹤施了术法办成金凌的模样,真正的金凌则被江澄二弟子江映月照顾著,
在梦境里睡得香甜。傅霁云甚至没等到江澄亲自来捉拿他,就被江观鹤和莲花坞明镜堂堂
主薛彩药擒住。等江澄处理完百花千叶两村的事情,傅霁云已经在地下水牢候着他了。
平心而论,因着傅霁云与他经历相似,江澄便下不去狠手折磨他;何况他还生了一张与魏
婴两三分相似的脸,又是江逍尊敬仰慕的先生。
江澄干干净净地站在潮湿阴冷的水牢里,面上有些疲惫。他握著傅霁云的手腕细细查探,
表情渐渐阴沉。
“你用了洗髓这样痛苦的法子洗去练鬼道时沾染上的鬼气……倒是下了血本。莲花坞有什
么,值得你这般大费周章地进来?”
“江宗主心中自有定数。”傅霁云面色苍白,嘴角还淌著血。他被江观鹤和薛彩药擒住的
时候颇受了些伤。
“你像他们一样,为陈情而来?”
“我确实是为陈情而来。”傅霁云说道,“我此前探访乱葬岗,收获夷陵老祖所创还魂阵
。为救一人需得拿三百六十五人为祭,又需十八童女灵魂为引,方可引渡亡灵借尸还魂。

“哈。”江宗主嘴角牵起一抹冷冷的笑来,能想出这样损人利己法子的魏婴,和少年时代
光明磊落有英雄病的魏婴完全不同了。
鬼道当真毁人心性。
“江宗主,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傅霁云面色惨白,面上却有淡淡笑意,“我们
幼时一起玩耍,一起修炼,后来一起夜猎,一起游历。世上漂亮的姑娘那么多,她在我心
里头却是最美的那一个。师兄弟们都说她脾气不好,但我知道,师妹只是外冷内热,刀子
嘴豆腐心。”
“我们那么好,当年说好一辈子在一起。但师妹先我而去——广陵傅家一门死在河内杨氏
手里,全门上下七十二口人,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我外出办事,逃过一劫,回去时只见
师妹赤身裸体倒在地上的尸首。后来射日之征,温家被灭,那些曾经附属的宗派却没被杀
尽。我意难平,可修为不高,又孑然一身,难以为师妹和师门报仇。夷陵老祖修鬼道,倒
为我开了一条明路。后来我报仇雪恨,灭尽杨氏一门,用的就是鬼道。可是江宗主,我不
觉得我有错。世人传夷陵老祖的陈情,封了他秘传的还生术的全部术法,我来盗陈情,只
为让师妹还魂,我兴许错了,但我觉得值得。”
“江宗主,我以前想,当时被派出去的人是师妹就好了,那她就可能活下来。但遇见你后
我便觉得,师妹走在我前面未必是坏事。她性子刚烈,恐怕要拼尽全力灭杨氏一门。待一
切尘埃落定,她若茕茕孑立无人照顾我心疼,她若遇人不淑婚姻坎坷我又难过,但我身死
道消,再心疼难过也毫无办法。”
“江宗主,我师妹性子同你相像,若她活下来,恐怕会走你一样的路,活得不如意不自在
,那太苦了。”
江澄摩挲着手上的紫电,表情晦涩不明。按照以往他总要甩鞭子大骂干卿何事,但这一次
他却有些沉默,良久,也只叹了一口气。
“傅先生,路是自己选的,那便怎么都是如意的。”
傅霁云一愣,剧烈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的面色更惨白了。
“但我心疼,江宗主,若是我师妹走了这样的路,我心疼。”
“我就想知道,夷陵老祖他心不心疼啊?”
江澄曾无意间在傅霁云面前拔出过随便。那时他喝了点酒,有些醉了。夏夜总是让人想起
诸多过往,他执三毒与随便,在湖心亭独酌。天际星辉熠熠,与少年时代同魏婴泛舟湖上
看到的那片星空没有区别,但是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微醺了,拔剑起舞。以前他和魏婴一道练剑,两人甚至合创了许多套剑法,那时是真的
想着“姑苏有双璧,云梦便有双杰”的,魏婴去后,他再没机会使用。他在星辉里,将过
去的那些剑法一式一式地舞出来,朦胧间似乎看到魏婴就在眼前。夏夜里不知怎的寒气入
体,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眼前人原不是魏婴,而是傅霁云。他方才拔剑起舞,拔起的剑也不是三毒,而是随便。
傅霁云何等伶俐人物,自见过江澄拔出随便,便什么都猜到了。
江澄那日一剑抵到傅霁云脖颈处,只要他愿意,一剑枭首也是可以的,但他没有下的去手

那夜离开前,傅霁云只道,江宗主舞剑,有仙人之姿。
在外人面前拔出随便,又没有及时斩杀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江澄谨慎至极的宗主生涯里
为数不多的失误。
而现下在水牢里,他们像死敌一般对峙,又像普通朋友一般交谈。
江澄的左手附上丹田处,曾属于魏婴的金丹在那里灵活地运转着,散发著源源不断的灵力
与温暖。
“魏无羡肉身消弭,魂飞魄散,他什么都不会知道。傅先生,我求仁得仁,没什么好抱怨
的。”
江澄似乎累了,不再有同他交流的欲望,“你是淼儿敬重的师长,我不亲手杀你,你……
自行了断吧。”
说著,江澄把一柄通体银白的剑扔到他的面前。傅霁云举剑细看,竟是多年前就不见了踪
影的云销剑——那是他师妹傅雨虹的佩剑。他自己剑,名为“雨霁”,恰是这柄剑的对剑
,当年他亲手埋葬傅雨虹,就把自己的剑放进了那墓穴之中。
“江宗主,傅某有个不情之请。我走后,请把我葬在广陵城西三十里处的云雨亭。”
“我师妹在那里等我。”
他站了起来,向江澄行了一个大礼。
“定不负所托。”江澄闷声道。
傅霁云得他承诺,仰天长笑三声,遂拔起云销剑,自刎狱中。
江澄从水牢出来,沾了一身的潮气与血腥,他疲惫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当年他
和魏婴住的院子。莲花坞被灭,江澄后来依著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在原址完完整整地重建了
莲花坞,就是以前的很多东西都遗散了。如今的这个屋子,其实也只是空壳。
故人不再,故人遗物也有所缺。但在这个院子里,他还是可以只做江澄,而不是江宗主。
他在这小院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离去,出了这个院子,他就还是励志屠尽天下鬼修的云
梦江氏宗主。
【湛羡澄】我心匪石(五)
蓝湛也曾有过一枚银铃。
那时他们刚刚成婚,还没有江逍,蓝启仁也不许他回蓝家,只许他在莲花坞呆著。他虽在
莲花坞,却和江澄住得好远,平时也不怎么见面,偶尔九曲回廊里遇见,也只互相点一点
头。
倒是江澄主动来他的院子里寻过他一次,给了他一枚清心铃。蓝湛原先不要,江澄态度强
硬,说你不要也得要。又说,江蓝两家既结了亲,蓝湛便也算云梦江氏的人,江家的人,
都有清心铃。说罢转身离去。
蓝湛只好接过,细细打量这只精巧的银铃。银铃上没有江氏的九瓣莲花纹,反倒錾刻了姑
苏蓝氏的卷云纹样,铃铛下还有月白色的流苏,是很漂亮的。他摩挲了一会儿上面的卷云
纹,后来随手放进了匣子里,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蓝启仁允他回蓝家,这枚银铃便被他遗忘在云梦的这个院子里。
江逍七岁那年秋,蓝湛依约前往莲花坞度过每一季难挨的那几天,走前不知怎的特地回了
那个院子。江逍五岁后他很少在莲花坞常住,这院子摆设布置竟还同那些年他在时没什么
两样,他翻出那个匣子,看到里面躺着的银铃铛。那么多年过去,它依然漂亮精致。鬼使
神差地,他带走了这枚银铃。
冬月的一个晚上,蓝湛带蓝家的一众小辈夜猎,遇上了一个惑人心智的大妖。妖邪识得人
心,幻境便织得美妙至极、合人心意。蓝湛身陷的幻境,恰是洞房花烛夜,他满心欢喜地
牵着少年时代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拜堂,又在众人的祝福声里牵着心上人入洞房。而当他真
正要挑起绣了并蒂莲的艳红盖头时,却发现盖头下的面庞似被云雾笼罩,唯一清晰可见的
秀气尖下巴也不是魏婴的长相。他隐约又听见清脆的银铃声,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然后便醒了。醒时恰好见到江澄一剑出鞘,直直地刺入妖邪的胸膛。血溅到他白色的衣服
上,蓝湛看江澄抬起的秀气尖下巴,有些恍惚。
江澄杀了妖邪,看蓝湛也没受伤的样子,平平淡淡地到了别,便带着一众江氏门生离开了

蓝湛看他远去,又低头看紧紧攥在手里的银铃铛。那枚铃铛安安静静,仿佛未曾响过。
后来他回云深,当即闭关。其实也没什么好闭关的,他心烦意乱,又不知道自己心烦意乱
些什么。烦扰得不得了的时候,抚琴静心也不行,只好将注意力转到其他地方上去。
一日他执笔而立,笔随心动,画的竟是一幅盛莲图。莲不是静室后小池里的莲,是莲花坞
的莲。静室后池的莲会枯,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在西风远去的时节便只剩下干枯的枝叶。
但莲花坞的莲是不会枯的,便是云梦下了大雪,那雪也覆在开得娇娇艳艳的花上,落在翠
色欲滴的叶上。
他本欲借画画静心,越画心绪又越烦乱,止不住地想一些事情。
他首先想的是,自己为何要画这莲花。可画的事物有许多,窗前的一丛翠竹也好,户外的
簌簌雪花也好,即便是后池枯荷的残枝败叶也要比画中生气勃勃的荷要来得好——冬月百
花肃杀,这般盛大的花事,未免太不合时宜。他难得一次扔了笔,几乎有些生闷气了。
莲让他想到江澄,尤其是这样繁盛的莲。他忍不住想江澄身上的莲花香气,那清淡又浓郁
的味道如影随形。
他有时明明在想江澄虐杀鬼修或妖邪时宛若修罗的背影,下一刻思绪偏离,又想到无意间
见到江澄舞剑的身姿。
仙门百家,每个家族都有些与众不同的功法。清河聂氏擅刀,兰陵金氏于符箓一道颇有建
树,姑苏蓝氏以音入道,而游侠出生的云梦江氏总出名动天下的剑修。蓝湛少年时见魏婴
舞江氏剑法,确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若干年后想起仍觉惊艳。而那日烟雨朦胧,他见江
澄于竹林舞剑,那是另一种惊艳——江澄的剑,与魏婴的剑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一套剑法
,魏婴舞起来是快意恩仇的潇洒,江澄舞起来,却平添了一份高处不胜寒的落拓。江澄舞
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剑光寒十四洲,此情此景里竟成真。一套江氏剑法结束,江澄
也不停,开始另一套剑法的演练,那剑法看着颇古怪,蓝湛站在暗处看了片刻,才发现这
竟是一套双人剑法,一人使来总归奇奇怪怪。蓝湛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和江澄都放在
心上的人。那一刻,同江澄合练这一套套双人剑法的人便不言而喻了。
江澄一个人练了许久的剑,一套剑法接着下一套,单人双人都有,直到最后的一套练完,
他静静地在细雨迷蒙里站了许久,片刻后又仿佛被风吹竹叶的声音惊醒,方才还剑入鞘,
踏雨离去。
那一日雨中舞剑,后来竟成梦魇。
很多年后蓝湛回想过去,总也想不明白究竟何时开始对江澄动心。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当年他不知何时对魏婴心生爱慕,后来就不知何时对江澄情根
深种。
兴许是某一个月夜,看到江澄拔剑起舞的瞬间,也兴许是缠绵之时看到江澄颤动的眼睫与
潮红的脸,兴许是无意间见到江澄低头教导孩子的片刻温柔,也兴许是某一日微风拂面,
看见他难得的一抹笑。
可那时他们之间的隔的东西太多了,魏婴,鬼修,或者其他,爱意在那些不对头的观念里
被压下,被放置在一边,他们兴许都想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但总是以争论为结。蓝湛不
理解江澄,江澄又觉得蓝湛幼稚。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某一日那根牵连的红线彻底崩断。
蓝湛后来想,他对魏婴的爱慕随着时间的消散渐渐模糊,这“爱慕”又成了他麻痹自己的
借口,后来便理所当然地招致诸多遗憾。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倘若他早点儿明白,也不
至于到后来徒留憾恨。
蓝湛再一次踏上那座山。
江逍留下的荷花现今枯萎了,不堪地倒在碑上。蓝湛将这束荷花换下,留下了一枝将开未
开的梅。他也不在意白衣是否沾上尘土,极自然地靠着碑坐下,闭上了眼。北风带着寒意
而来,他也不觉冷。
恍惚间里他陷入深沉的梦里,没有注意到腰间的锁灵囊泛著淡紫色的光,一缕青烟从锁灵
囊细小的开口冒出,很快那光便暗淡了下去。
他只知道那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梦见江澄。
梦里江澄披了一件雪青色的大氅,一头鸦青色的发用一根淡紫的发带松松地挽了,他站在
几案前写什么东西。梦里蓝湛从内室走了出来,也是衣衫不整的样子。
蓝湛想起,这是十几年前,他和江澄最后一次平和地相处。那时他们刚度过一次情汛,想
来……月牙儿也是那个时候有的。
春日迟迟,窗外一株杏花已开至荼靡,柔和的阳光将那花称得格外艳,伸进屋里的枝上甚
至落了麻雀,扑棱棱飞起的时候晃落了一枝的花瓣。江澄的脸在这样的阳光和花影里也越
发得妍丽,他本就生得漂亮,若非素日里板正著脸又冷厉孤高,谁都要说江宗主好相貌的
。蓝湛身在梦里,又旁观着他们的过往,往事与心迹皆如昨日所历,想起那时他见此情此
景,心也柔软起来,悄悄走近,本欲伸手撩起江澄的发,怔忡片刻又垂下手去。江澄许是
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却又没有回头。
江澄那时正写信给下属,金凌头一次参加夜猎,他要人布四百张缚仙网。蓝湛觉得江澄小
题大做又土匪行径,说了几句,江澄嫌弃他多管闲事,不愿搭理,两人刚将将结束一场缠
绵情事,就又陷入争执。最后还是以蓝湛拂袖离去为终。
过两日他途经大梵山,捡回了一个人。
那时他被青年的一双桃花眼迷了心智,恍惚以为那就是魏婴。事实上,除了江澄,后来所
有人都以为那就是魏婴了。
蓝湛也没发现,他带走“魏婴”,未必真的存了什么绮丽的心思,只是前些天同江澄生了
气,又想起江澄和魏婴的过往,于是从三毒圣手眼皮底下带走一个仿佛是他旧情人的鬼修
,便让蓝湛心里隐隐痛快。
可那时他当真以为自己痛快,是因为他带走了“魏婴”。
蓝湛后来带着这个“魏婴”,从云深到义城,经历了一些事情,又从鬼将军那里知晓魏婴
修鬼道的缘由——原来记忆里那个惊才绝绝的少年还未来得及仗剑天涯就失去了仗剑天涯
的资本,他没了金丹,原先他丹田里灵活运转的金丹被他挖了出来,送进了江澄的丹田里

蓝湛和“魏婴”坐在义城的那间义庄里头,他执意要知晓剖丹的经过,魏婴便娓娓道来那
些过去。
“江澄那时趁我去买干粮,悄悄跑回莲花坞。”
“我想他是想收敛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尸骨。”
“可是在半道上便被温家人捉住,被化丹手化了金丹。”
“江澄这么傲的人,没了金丹该怎么办。所以我把自己的金丹给他了。虞夫人要我好好地
护着江澄,这算是好好护着了吧?谁知道……”
谁知道后来发生诸多事情,魏婴因江澄失丹,江澄后来与他反目成仇,带人围剿乱葬岗,
逼死魏婴,虐杀鬼修,在刻薄孤决的路上越走越远。
“魏婴”笑着,讲著这些故事,仿佛是旁观者,仿佛是说书人。
蓝湛看着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除了差错。
可他到底还是信了——金子轩死于魏婴之手,江厌离因魏婴而死,莲花坞满门为温家所灭
,也是因为魏婴做了那只出头鸟。射日之征魏婴大出风头,仙门百家施压江澄处置魏婴。
江澄不知道魏婴剖丹予他,于情于理便都该杀魏婴。
梦境里的往事如走马灯,蓝湛看到那些过往像风吹起的纸一般展开、飘过、飞远,直到画
面又停在了观音庙前。
江澄护在金凌前,他胸前还流着血,面色是苍白的,衬得眼角那一抹带了恨意的红越发灼
人,他的剑还是那么锐利、晃眼,剑尖直指“魏婴”的胸膛,只要他愿意,一道剑气就可
以震碎“魏婴”的心脉。
“江澄!”蓝湛忍不住喊道。
江澄没有理他,只恨恨地瞪着“魏婴”,半晌才露出一抹冷冷的笑,“你算什么东西,也
敢冒充魏婴?”说罢,一道剑气自剑尖射出,就要冲进“魏婴”的心脏,千钧一发之际,
蓝湛避尘出鞘,挡掉了那道剑气,随后劈手夺下三毒,江澄受了伤,气力不济,竟没有立
时反应过来。
“魏婴金丹因你而失。”蓝湛沉声道,他挡在“魏婴”身前,阻隔了江澄的视线。
江澄只看到白影身后的那一抹黑颤抖著,可悄悄露出的面庞上却又露出了些许志得意满的
笑,他无声地开口,这绝不会是江澄记忆里魏婴会说的话。
“江宗主,这金丹,你用得顺不顺手?还给我好不好呀?”
江澄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那笑近乎癫狂了。他的嘴角不时有血流了出来,蓝湛
心中一痛,就要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痕,江澄的目光终于移向他,一把推开那只伸过来的
手。
“所以呢?蓝二公子?你们是想要向我讨要魏婴的金丹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呕出一大口血。金凌终于回过神来,上前就要扶住他舅舅,“舅舅
,别说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江澄流出的血好多,他吓坏了。江澄也不理他,将
他轻轻推到一边。他走到蓝湛的面前,手一抖,一把剑便出现在手里。
竟是随便。
“让开。”江澄的声音很沉,很哑,他面色灰败极了,身体也因力虚体乏而止不住地颤抖
,但他站得依然直,依然挺。
“让开!”他一声大喝,随便应声出鞘。这把剑多年不在众人面前现身,今朝奇迹般的现
身,依然那么锋利,那么寒光四溢。
魏婴的金丹在江澄的体内运转,而他的本命灵剑又将护着他,至死方休。
这时江澄仿佛生出莫大勇气,像无数个撑不下去的、崩溃的日日夜夜,故人遗物竟撑着他
又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江澄……”蓝湛看他越流越多的血,上前想要扶住他,给他止住那些创口,却被随便格
挡在外。剑尖挑破了蓝湛挂在腰间的清心铃,一道剑气飞出,将那铃铛震得粉碎。破碎的
月白色流苏零落在地,伴着那些银色的齑粉混进血与泪里。
那么短的时间,蓝湛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望着江澄。
“蓝忘机,”江澄的嘴角边绽开一抹极讽刺的笑来,“十三年前,仙门百家有流言说,我
江晚吟迟迟不代表江家清理门户,是因为我与夷陵老祖魏无羡有染。”
“现在我告诉你,那当然是不真的。”
“我与魏婴,是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结了契的夫妻。”江澄的下颚高高扬起,端的是素日里
高傲的模样,“天地为证,山川为盟,自然不是有染。”
“我们还有过一个小女儿,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死了。我们的小女儿也没能活
下来。”
“她在我肚子里呆了七个月,邪气入体,身体孱弱,生下来时便是个死胎,但我给她取了
个好名字,叫魏双。”
“这些事,你兄长知道,你叔父也知道。”
“原先按照你们蓝家的家风,我江晚吟是入不得眼的,但仙门百家现今天干少,地坤更是
稀少。况且,你伤了自家三十三位长老,你叔父总得想办法尽最大可能地保住你,而我重
建江家需要盟友,我心里再不愿也得愿意,你含光君心有所属自然也不愿,可联姻还是成
了。”
“甚至,蓝忘机,我们还有了一个孩子。”
但很快,他就收起了那抹笑。
“我生下双双的时候,还知道了一件事,魏无羡修鬼道是因为他没了金丹,前后一打通,
我就明白了——我后来新‘结’的金丹,是魏无羡剖给我的,但他竟骗我说,是抱山散人
助我新结的丹。”
“蓝忘机,我早就知道,我腹中的那颗金丹,是魏婴的。”
“蓝湛,蓝二公子,我师兄魏婴,是个有英雄病的大骗子,可不是你背后那个只知逃避的
胆小鬼。”
“我师兄,绝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背后那个,只是个窃取别人记忆的冒牌货罢了。

“所以我绝对不会剖丹给你后面那个与我、与魏婴毫无关系的人。”
“那是我的师兄、我的天干,留给我唯数不多的东西了。”
江澄看着蓝忘机和“魏无羡”,右手紧紧握住随便,仿佛那柄剑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与支撑
。他的眼眶红著,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任何我师兄的东西。”
蓝忘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好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了一片空白里,等他回过神来
的时候,江澄已经带着金凌和一众江氏门生离开了。
他看都没看背后的人,急急跑了出去,只知道若再不追上去,什么都挽回不住了。
但到底晚了一步。
外面已经没有江澄的身影了。蓝湛连夜赶去了莲花坞,江主事恭恭敬敬地出门迎接他,又
恭恭敬敬地将他拦在外面——蓝湛晓得,莲花坞对他永远关上了大门。
隔天,江澄的和离书由灵鸟带至了云深不知处。蓝湛将它烧了,也明白此举没有任何意义
——
他们维持了十数年的相敬如宾,在昨天土崩瓦解。
【湛羡澄】我心匪石(六)
梦境里的场景纷杂繁乱,是记忆里的桩桩件件。蓝湛过了许久才明白,他身处江澄和魏婴
的记忆,那些他在场的,或者不在场的;那些他看到的或者没有看到的,像是铺展开的画
卷,一一在他面前展现。
蓝湛看到幼小稚弱的江澄慢慢长大。他小时候面目柔和,穿丁香色的绣了九瓣莲的衣,真
的像个小姑娘。魏婴第一次见他便说,这个妹妹好生漂亮。江澄原先看到江枫眠待魏婴比
待他好许多,心中本有气,又听到魏婴这么说,更生气了,头也不回地跑掉,去和自己的
小狗玩。五岁的江澄有三条小狗,他喜欢和它们玩耍。可七岁的魏婴怕狗,茉莉、妃妃和
小爱便不得不被送走。江澄大哭着,但他的小狗不会回来。
他和魏婴大吵一架,又和好,后来他们同屋而居,同榻而眠,形影不离,仿若一人。一个
约定给另一个赶一辈子的狗,一个答应陪另一个一辈子。那时候,一辈子的诺言是那么容
易就说出口,哪知“一辈子”究竟意味什么。当时年少无知,他们快乐得简单,痛苦得也
简单。
魏婴刚来莲花坞,乖得很,他怕自己被嫌弃,他怕别人不要他。江澄便做什么都带他,江
枫眠江厌离待他格外宽厚,虞紫鸢虽然因为他母亲和江枫眠的一段过往不喜欢他,但也不
会特意表露出来。
魏婴渐渐地开朗起来,后来甚至过于开朗了,到处闯祸,江澄比他小,却跟在他后头给他
收拾烂摊子。江澄每次收拾完烂摊子都要生气,却又好哄,他次次说魏婴下次再闯祸就不
要他了魏婴嬉皮笑脸地贴上来哄他,他脾气就过去了。下一次魏婴又惹了是非,他还是第
一个上前给他兜底的。然后两个人一起跪祠堂,一起被虞紫鸢骂。
那时他们都没有想到,魏婴的烂摊子江澄收拾了一辈子。起初心甘情愿,后来半是被逼无
奈,半是心甘情愿。
云梦的少年人渐渐长大,未明的情愫在初见时生根,又在日日相对里发芽。魏婴平日里总
想着留最好东西给江澄。或是最甜的一口瓜,或是最漂亮的一枝莲。他也想惹江澄注意,
他想,招猫逗鸟四处闯祸,也只为江澄恨恨又无奈地看向他的那一眼。
一天天,一年年,日子过得好快,他们的剑法练了一套又一套,甚至合创了不少双人剑法
。师兄弟们看了,都说大师兄二师兄配合无间,将来要携手走天涯,做传奇小说里的绝世
双侠。魏婴听了心下欢喜,偷眼瞧江澄,便见他的好师弟依然刻板著脸,耳朵倒是红的,
见魏婴看他,杏眼微瞪,是一记没有威慑力的眼刀。
魏婴便更开心了。
再后来他们一起去云深进学,惹了不少事情,魏婴先回来,江澄后回来。
那年云深进学回来的盛夏,魏婴分化了。云梦的夏长而闷热,就在最热的那几天里,魏婴
分化成了一个天干。
江枫眠替他高兴,江厌离也替他高兴,虞紫鸢不太高兴,又拉着江澄耳提面命一番。夜里
便嘱咐人给他们分了房,说魏婴到底分化了,两个人再睡一起不好。
江澄和魏婴一起睡了近十年,身边骤然没了人,睡得格外不踏实,第二天见魏婴的时候,
发现他的大师兄也是一夜没睡好的样子。魏婴练剑也蔫蔫的,不太上心,下了课又急急走
了,好像有些躲著江澄。
江澄觉得魏婴奇怪,又捉不到他人好好谈谈。魏婴分化后四天,倒是被他捉到了。云梦的
大师兄凫水时闯了祸,江澄去领人。
事情了结,他走前面,魏婴跟在后头。江澄刚刚又给他的好师兄收拾了一个烂摊子,此时
正在气头上,不是很想理他,又琢磨怎么质问魏婴近日来的不正常,魏婴倒先开口了。
“江澄,将来……你和别人结了契,可别不要我。”魏婴的声音弱弱的,细细的,同往常
欢快恣意的语气截然相反。那带了犹豫意味的话语循着风飘到前面,江澄心不在焉,只当
魏婴又在撩闲,随意答了一声。过了片刻魏婴也不说话,他才觉得奇怪起来,回头看时,
见魏婴站在那里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呆呆愣愣的,很有些神伤的模样。他脾气
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又突然想起魏婴刚刚的语气,不知怎的,心里不舒服起来,好像喝
了一大碗又苦又涩的药,酸涩得不行。
他心里酸酸胀胀的,抬脚往回走,面上表情却又是冷淡带了嫌弃意味的。
“你这猪脑子里一天到晚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走到魏婴面前,下颚扬起,说出的话也是两人间再寻常不过的嘲讽。
魏婴看看他,只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这太不同寻常了。江澄想,此时的魏婴乖巧得如
同他曾经养的小狗。
魏婴看江澄凌乱的发,早先梳得整齐的发现在散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来,想要帮江澄理
一理那些散落的细小发丝,却又被江澄一巴掌轻轻地打掉。
“将来……”他看了看自己被打掉的手,表情有些落寞。
“什么将来不将来的?我不要你,我愿意帮你赶一辈子的狗?我不要你,我愿意追着你给
你收拾烂摊子?”江澄表情凶狠,语气也恨恨地,眼底里却温柔,“但你若再捅娄子,我
可就真不要你了。”他一拉魏婴,把魏婴拉了个趄趔,“走,回家去!”
魏婴跟着他往莲花坞的方向走,他们的手紧紧牵着,像小时候一样。
那时他们知道那个方向是家,那个方向是灵魂归处;他们尚还不知,迎接他们的未来不是
小打小闹,而是生死别离。
当夜魏婴悄悄爬回了他们一起睡的床,两个人都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魏婴搂着江澄,江
澄抱着魏婴。江澄直觉有些地方不太对,但也没有细想太多。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然而这
样寻常的好日子也没过太久,后来发生太多事,渐渐地,当年的好日子也模糊不清了。
半年后,莲花坞满门上下被屠,只余江氏姐弟三人。
蓝湛在记忆之外,看到虞紫鸢托孤,又看到两个失去了家的少年互相搀扶著逃跑。他们躲
在陋巷里,江澄失了家,失了父母,精神恍惚,又哭得没有力气。魏婴将他藏好,一个人
去买吃食。蓝湛想,“魏婴”说,就是趁他去买吃食的当口,江澄一个人跑回了莲花坞,
去盗江氏夫妇的尸首。
然而在这里,却不是这样的。街上人来人往,著烈日炎阳袍的温家修士来回巡逻,江澄本
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看见温氏走狗越来越接近魏婴买包子的铺子,他目光一凝,想都
不想就冲了出去,直直地撞上温家修士眼前的肉摊。他当时那么虚弱,却像离弦的弓箭,
跑得那样地快,那样义无反顾。
直到被温家修士绑走,江澄都没有反抗一下,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引来魏婴。从某种程度
上说,他成功了。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原来……江澄是因为这被温氏抓住,他的金丹也因魏婴而失。蓝湛疏忽跪倒在地上,原来
当时,是这样的。可梦境与记忆之外,江澄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们夫妻
十几年,他看江澄还是雾里看花,因而他也不理解,不懂他。可他也该想到,依江澄的性
子,有些东西,他会深深埋在心底里,到死都不会说的。
江澄因魏婴失丹,魏婴后来又剖丹还与江澄,这是因果吗?蓝湛浑浑噩噩,他也没时间去
思考这些了,他无缘参与的过往一下展开,太鲜血淋漓。
江澄甫一被押进大牢里,就被温逐流化去了金丹,他太痛了,甚至晕过去,又被严刑拷打
逼醒。
蓝湛眼前发黑,什么也做不了。
少年宗主一朝被捕,失了金丹,伤痕累累,依然傲气嶙峋,铁骨铮铮。
世人总喜欢看美人受辱,傲骨摧折。
蓝湛不知道,当年江澄被温氏抓住,还受到了这样的折磨。那些温氏天干围着一个未分化
的少年,肆意地放著自己的信香,肆意地将自己的东西塞进他的身体里。这些性事暴力、
痛苦 ,只有一方小人得志的快乐与恶意。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天,江澄也越来越衰弱。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小,没了家,失了亲友,又受了这样的折辱。
可他眼里的光从没有熄灭过。
蓝湛看着,目眦欲裂。可他毫无办法,他是这些记忆之外的人。
他痛苦得不得了,但他的痛苦除了自我折磨没有任何意义。
他生生看着这样的折磨导致了江澄的分化。江澄是在那些温家修士施暴的过程中突然分化
的。四溢的莲香惹得那些温氏天干越发暴虐,他们只想把这个孤弱的地坤据为己有。
江澄在意识模糊间不住地挣扎抗拒,却被一个又一个温氏天干捉住手脚。
蓝湛双眼通红,他一下一下地喊著江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的发生。
所幸,在要紧关头,魏婴来了。少年执剑闯来,看到心上人被这样欺侮,剑意压制不住,
剑气横扫而过,竟一下解决了牢中大半的天干。他杀红了眼,结果这些修士的命不够,四
散剑气竟将他们剁成了碎片。
江澄躺在脏污的地上,身上青紫一片,腿间泥泞不堪,他神志不清,但还试图用破碎的衣
物遮住身体,可一切只是徒劳。魏婴红着眼,慢慢、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脱下外袍,裹住
他破碎的身体,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紧紧地抱住他。
魏婴将眼埋在江澄颈窝,哭得不能自已。
“阿澄,阿澄,师兄来晚了,师兄来晚了。”
江澄初初分化,还在情汛里,又失了金丹,受了重伤,意识模糊,却还是环住了魏婴的背
,轻轻地拍着他。
“看到你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魏婴抱着江澄,在温氏姐弟掩护下逃跑。他们跑不了多远,江澄还在情汛期,信香掩都掩
不住,魏婴一个天干,即便再克制,也有些受不住地坤信香的吸引。他们藏身在城外的山
间废屋里,魏婴红着眼给江澄清理身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看到从小到大放在心尖上的
人被折磨成这个样子,眼泪总是止不住,他轻声喊著江澄,每喊一声,心间痛苦便更深一
重。
江澄缓过片刻,依然手软脚软,还是挣扎着起来,颤抖著拭去魏婴的泪,表情是要凶狠的
,此情此境却凶狠不起来,看上去空茫茫一片,“你哭什么?我不过被温氏恶犬咬了几口
。”
魏婴深深看着他,伸出手来去描摹江澄眉眼,又突然拥住他。
“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天干。”话音未落,又被江澄推开。
“魏婴,”江澄语气冷冷的,“你是觉得我一个被温狗玷污了的地坤没人要?你可真有献
身自我的精神。”
“你……何故作践自己。”魏婴痛苦地闭上眼,又突然睁开,眼底的东西太过深重,“我
是真的喜欢你,很久以前,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
“我那么喜欢你,师兄弟们都知道,师姐知道,江叔叔知道,连虞夫人都看出来了,只有
你傻得要命,我如何明示暗示,你都一无所觉。”
“可我……你值得更……”江澄仿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过了片刻才呆愣愣地开口,有些
语无伦次。
“我那么喜欢你……我那么爱你。”魏婴打断他的话,上前拥住他,“你那么好,我怕别
人抢走你。所以江澄……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天干,好不好呀?”
又好像静默许久,魏婴才感到江澄轻轻环住他。江澄的声音很微弱,却很有力。
“好。”
他们在夜里缠绵。江澄原先受温氏折磨,是抗拒情事的,可魏婴那么温柔,渐渐地,他也
就不怕了。他们在欲海里沉浮,幽昙的香气渐渐汇进莲花清香里,就像他们彼此交融,合
而为一。
他们在这个山间废屋里躲了三日,也纠缠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江澄的情
汛终于结束,而他们各自的信香里永久地融入了彼此的。江澄在魏婴的怀抱里陷入深眠,
魏婴抱着他,坐上温情准备好的马车——他们得去一处更好藏身的地方。
温情握著江澄的手腕,细细把脉,眉头紧锁。
“他失了金丹,你知道吗?是被化丹手化去的。”
“他的金丹,因我而失。”魏婴喃喃说道,“我晓得的。那日我买完吃食去寻江澄,没有
找到,却听到肉摊老板抱怨那个撞倒他摊子的少年,后来那少年被一直在街上巡逻的温家
修士给捉走了。”
“我那时心里已有猜测,后来问他那少年的模样。他说,少年穿了一身江氏校服,头发散
乱,细眉杏目好相貌,就是憔悴得不得了。”
“我那时便完全肯定,江澄被抓走了。”
“他藏得好好的,又没有力气,为什么要出来,怎么跑出来,还撞倒了肉摊?前后一打通
,我便晓得了,我那时离街上巡逻的温家修士那么近,他们快要发现我了。”
“江澄那是故意撞倒肉摊,替我引开了那些温家修士。”
“江澄是个傻的。我从小就知道他傻,哪知道他这么傻。”魏婴嘴角牵起一抹苦笑“他傻
得要命。”
“我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救他。”
“不是你的错。你若早点去,你们俩都活不了。”温情安慰道,她继续探脉,面色渐渐凝
重,“江公子受伤太重,又分化为地坤,尤其没了金丹,恐怕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温情……算我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治好江澄。”魏婴捉著温情的手臂,语神色哀哀,近
乎乞求。
“若是他新结一颗金丹,兴许能好上许多……可是他没有办法结新丹了。”温情说道,她
轻轻挣开魏婴的手,继续探脉。
“若我剖丹给他,他能好吗?”魏婴突然问道。
温情沉默了,魏婴看她面色,便明白了。
“我要给他移丹。”
“那你……”
“我左不过成为一个凡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你是为了偿还江澄吗?”
魏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转到江澄身上,他轻柔地抚摸著江澄的脸,是抚摸心上人
的神色,语气也是温柔的。
“不是还……江澄把我当家人,说还,他是要生气的。江澄为我失丹义无反顾,我为江澄
移丹心甘情愿。不是偿还,不是报恩,只是因为我想他好,我想他活下去。没有江澄,于
我而言,灵力高超没有意义,求仙问道没有意义。”
“我不能没有他的。”
他们后来到了一处更偏远隐蔽的山,短暂地住下来,一是避免温氏追杀,二是修养生息。
他们安顿好的当天夜里,魏婴连夜下山,买了两套红衣。
红衣是最粗陋不过的红衣,没有额外的刺绣装饰,连染的色也是不均匀的,针脚倒是很细
密。蓝湛身在局外,看到江澄面上有淡淡的笑意,他摸著细细密密的针脚,眼底是欣喜与
温柔。江澄慢慢抚平粗麻布衣服上的褶皱,粗糙的料子不甚舒服。几个月前,江澄还是江
氏少主的时候,应是看不上这样粗陋之衣的,若是成亲时穿的,那更要讲究,要上好的丝
绸锦缎,要云梦城里手最巧的绣娘绣成对的鸳鸯并蒂的莲。可在这穷山恶水之地,他抚摸
著这样粗糙的衣时,心里欢喜却溢于言表。
他们就是成对的鸳鸯,也是并蒂的莲。
“阿澄,”魏婴坐在榻边看江澄抚摸这粗陋的婚服,有些歉意,“现在的情况,师兄只能
买到这样的婚服啦。师兄对不住你。”
少年人总是想着要给心上人最好的东西,以前是最甜的那口瓜,最漂亮的那个风筝,后来
是最华美的婚礼,最美好的家……以及,从始至终的,心里头最柔软的所在。
“你天天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我心意相通,未必需要这些,何苦冒险下山买衣去
?”
“要的。”魏婴固执地说,“怎么能不要呢?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将你当小姑娘,当时
就想着,这妹妹可真好看,我将来要给她最漂亮的嫁衣最华美的车架,求江叔叔将她嫁与
我。”江澄听了,抬手就要打他,手却被魏婴轻轻柔柔捉进掌心里,他挣脱不开,便也不
挣脱了,只好用眼瞪魏婴。眼神里里的凶狠少得可以,多是嗔怪意味。
魏婴摩挲着他手上的薄茧,继续道,“后来知道你是个男孩,我想着,横竖我都要同你在
一处的。你既是江家少主,将来要继承江家,必然会成天干,那我就成地坤,嫁给你也好
。可我又怕,我成了天干,你也成了天干,到时候你和别人成亲,和别人有了家,便不要
我了。”
“我如何不要你。”江澄忍不住打断他,“横竖……横竖我都是要与你一道的。”
他难得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迹,也不敢看魏婴,只将脸悄悄别了过去。魏婴心中欢喜,伸手
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印下细细密密的吻。
“我们总是要一道的,你要嫁与我,做我的地坤。”
“是你嫁与我。”江澄嘴硬道,“我是江氏宗主,即便你是天干,也该是你嫁进江家,做
我江氏的主母。”
魏婴亲昵地凑近他,将脸颊贴上江澄的脸颊,“那江宗主愿不愿意娶我?”
江澄没有立即回答他,只笑着,又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脸。
“你我已经乾坤结契,你不嫁给我,还嫁给谁呢?”
那夜,他们穿着再简单不过的婚服,牵着手站在夜风里,天际星河璀璨,山风携更远处的
涛声而来。他们郑重地拜天,拜地,拜故去的父母,最后又在天地山川的见证里对拜。
从此以后,他们是要白头偕老的人。他们关于将来有诸多设想,等报仇雪恨,光复江家,
他们还要两三儿女,待儿女长成,他们要一起浪迹天涯,去登昆仑,寻蓬莱,看西域风光
,探南疆异族……
但命运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又两日,江澄重伤难愈,彻底陷入昏迷,魏婴剖丹保他性命,又下山采买药物,结果再没
能回来——他被温氏修士抓住,扔进了乱葬岗。
后来的一切都划入了不可预测的深渊。
魏婴在乱葬岗受非人折磨,阴差阳错里通悟鬼道,江澄醒后,告别温氏姐弟,重整江家,
又一刻不停地找寻魏婴。江澄多傲的人,却弯下腰来,为江氏的重启与魏婴的下落低声下
气地求人,他好憔悴,有时候处理宗务忙到深夜,还要出去找寻魏婴。
三个月后,四大家族第一次联手攻打温家,魏婴御尸出现了,成为一大战力,好不威风。
蓝湛看到,战后江澄拉着魏婴的手,不问他鬼道邪术,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问他有没有
事。那时的自己走来,劝魏婴放弃旁门左道,江澄护在魏婴前面,杏眼圆瞪,嫌他多管闲
事。
“我江家的人,何时轮到你蓝忘机说三道四了?”
见魏婴无事,他其实也是好奇魏婴这一身邪术的,只是见不得外人说魏婴。那是他的天干
,他的家人,轮不到外人管教。
蓝湛身在局外,看云梦的少年人相携走远,那时他尚是外人,接着又苦笑了起来,兴许现
在也是的,对他们来说,他总归……只是外人。
记忆快速闪过,起先还是好日子,虽然艰苦,但江厌离还在,魏婴回来了,一切都往好的
方向发展。嬉笑怒骂,恩爱缠绵,皆是他二人。后来射日之征结束,魏婴要保温氏姐弟一
脉。再后来他表面叛出江氏,他们之间便变了。他们还是深爱彼此,却因立场不同矛盾不
断。
无数次他们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但兴许受鬼道影响颇深,魏婴在无知无觉间,心性大变,
他变得更偏执,更恣意,更一意孤行。江澄又一贯的刀子嘴,不会好好说话。魏婴听不进
江澄的建议,江澄感到魏婴心性变化,但他没有办法。
魏婴虽然叛出江氏,不仅江澄还把他当江家人,仙门百家众人也把他当江家人。处理夷陵
老祖和温氏余孽,江家合该站出来清理门户。江澄为了魏婴和温氏姐弟一脉四处斡旋,疲
惫万分,最后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趁著夜色独上乱葬岗。那夜风冷雨凉,他和魏婴坐在悬
崖边喝酒,他看了好一会儿魏婴苍白的脸,叹息道,若你执意保他们,我便保不住你。
以前,魏婴待他总柔和,那夜却干脆得很。眉目间染了阴翳的夷陵老祖说,不必保我,弃
了吧。魏婴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左右他和江澄是一处的,他们欠温情姐弟救命之恩,他来
还。这些想法,他不必同江澄说,就像江澄从不说当年为掩护他而甘愿被捉,化去金丹。
江澄眼角红了,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当年说好要一辈子的人,终于彻底背道而驰。后来魏婴正大光明地在乱葬岗自立门户,江
澄偶尔会在深夜里去看他,他们抵死缠绵,好像这样才觉得对方还在身边。
再后来江厌离出嫁,金子轩身死,江厌离身死,仙门百家逼江澄带头围剿魏婴,他再也拖
不动,终于还是避无可避,上了乱葬岗。
魏婴好似早就知晓会有这一天,甚至还有雅兴备了一壶酒。素白的杯子里斟满酒液,魏婴
一口饮尽,江澄一口没动。江澄看魏婴滚动的喉结执笛的手,终于忍不住开口。
“当年……是你说让我别不要你的。”他眼底苍凉一片。
“也是你说,会陪我一辈子的。”
魏婴不敢看江澄的眼,怕看了他的眼,就再也走不了。可是他不能不走,他不走,江澄就
没办法在仙门百家立足,他不走,江氏就又陷入危局。
仿佛过了好久,魏婴才终于抬起头来,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师弟,师兄是个大骗子。你……弃了我吧。”
“弃了你?魏婴,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弃了谁!”
是了,江澄从来都没有说不要他,即便他修的道天理不容,即便他误杀了他们的姐夫,即
便江厌离因他而死,江澄从没说不要他。
叛出江家是他自己做的。
江澄明明恨他,可又舍不得他。
魏婴想起当时,突然想,那时为什么不好好听听江澄的,不好好和他商量。转念又想,即
便重来一次,有些事江澄做了不会告诉他,有些事他做了也不会告诉江澄。他们彼此心甘
情愿,无怨无悔。他们都没错,但好像又都错了——所以他们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宿命一
般地步入现在的僵局。
魏婴那时才意识到,他几乎与“命”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被困在命数的枷锁里,无法
脱身。
“你以为你说著叛出江家就不是江家人了吗?你以为让我弃了你就真的弃了你?魏无羡你
听好了,只要我江澄不答应,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江家,摆脱我!”江澄的眼角绯红一
片,恨恨地盯着魏婴,那目光里包含的情绪太多了,多到魏婴无法承受。
“你要亲自到祠堂里,给爹娘、给师门上下、给姐姐和金子轩道歉!”
“你这一辈子,都是江家人!”
魏婴浑身一颤,他愣愣地看着江澄。乱葬岗的风那么大,那么冷,江澄的话却让他暖得不
得了,也让他痛苦得不得了。江家……他多想回江家啊,在乱葬岗求生的每时每刻,他都
想江澄,想师姐,想江叔叔虞夫人,想那些惨死的师兄弟,想他们的家。他多想回家,再
看看云梦的天,云梦的水,云梦的莲花坞。
可是他回不去了。
他没有办法再回去了。
那一刻,悲似巨浪滔天来。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可同时容得下魏无羡和江晚吟的所在。
哀到极致,魏婴竟生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宁静来。他的嘴角慢慢、慢慢地绽开一抹淡淡的笑
,他那么仔细、那么用力地用目光去描摹江澄的眉眼——他深知,这将是最后一面,最后
一眼。
他看着江澄风中凌乱的发与将落未落的泪,最后一次伸出手来,极细致温柔地替江澄理好
那有些散乱了的发,江澄也好乖,没有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一脸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魏婴
的手离去的时候,还带走了一抹几不可闻的莲香。他留恋地摩挲了一会儿指间,仿佛那里
还停留着冰凉发丝的质感。
“阿澄,师兄对不起你,师兄是个大骗子。但是师兄真的没办法啦。我……走后,你要好
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照顾自己和阿凌,好好守着我们的莲花坞……找一个真正能陪你
一辈子的天干,好好过下去。”他凑上前去,亲了亲江澄干裂的嘴唇。
“我走啦,你好好的。”
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魏婴后退一步,仰面而下,百鬼随着他的身躯呼啸而去,顷刻间将
他的躯体灵魂撕了个粉碎,那些尖利的声音叫嚣著、咆哮著,裹挟著魏婴的碎片沉入深渊

悬崖上,只留下江澄,和魏婴刚刚遗落的鬼笛陈情。
江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话都说不出来,过了片刻,他弯下腰来,捂住小腹。肚子
痛得不得了,到后来甚至痛得瘫坐下去,三毒脱手跌在一边,他也顾不得了。后颈的腺体
处烫得不行,他很快感受到,那抹缠绕在莲花香气里的幽昙味道,渐渐消散了。江澄在腥
风里茫然四顾,心下一片凄凉,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到底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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