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坐在吵杂的酒吧,台上那个歌手唱得糟透了,但还是比他的吉他技巧好一些。伊
莱怀疑周遭的酒客是为了盖过那垂死猫叫,才下意识越讲越大声。他知道作为会面地点,
这里算是个不错的掩护,但老天啊──至少选个不会这么伤害他耳朵的不好吗?
酒也很难喝,掺了过多的水。伊莱正后悔著自己在约定时间之前抵达,此时一个曾经
听过的声音喊他:“喂、那边的猎魔人。”
他转头,那是个高大的女人,有着显然是锻炼过的宽肩粗臂,浓密的红发扎在脑后,
一袭磨损褪色的旧衣正如伊莱自己的,腰间皮带所系的枪相当显眼。
女子鼻梁直挺,颧骨高耸,即使在她唇上有了那条长疤之前,五官多半也未曾柔和过
,然而此时看着伊莱的浅绿双眼倒无敌意。
“哎,薇拉。”伊莱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妳。”
薇拉耸了下肩:“肮脏的酒吧,正是遇到我的好地点。”说著,她不请自来地在伊莱
桌边坐下。
“我在等人。”伊莱说,委婉表达他的不欢迎。
“人来了我就走。”薇拉轻快地说,她有一副好嗓,喝醉了也能唱得好听,伊莱见识
过,“你一个人?可真稀奇。伊莱去哪了?”
他抿抿嘴,“他不在这里。”
“脸色真难看,他丢下你去泡女人了?”薇拉笑的时候牵动她嘴上的疤,很难显得友
善,更与妩媚无缘,反倒接近狰狞。
伊莱又饮了一口酒。糟糕透顶。“他死了。”
薇拉脸色变了,“噢。”她说,好像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其实不是。我们拆伙了,他想做别的事,我当他死了。”
“转行去了,啊?”薇拉说,“很实际。小米凯尔这辈子第一次落单了?”
伊莱白她一眼,就像米凯尔会做的:“我没在找新搭档,薇拉。”
“操,我才不用搭档,谁要像你们一份报酬两人分啊。”
“妳一个人那么行当时还找我们合作?”
薇拉搔搔鼻子,“那是三个人的任务啊。四人份的报酬,值得我忍受你们。”
“也是。”
他当时也是对米凯尔这么说的──猎魔人为了任务暂时联手并不稀奇,但米凯尔很不
情愿和薇拉合作,伊莱花了不少力气说服他。任务结束之后他们和薇拉倒是建立了某种友
谊,毕竟她救了米凯尔的小命。
“那伊莱现在在做什么?卖饺子?”
为什么是饺子?伊莱开始怀疑薇拉是怎么看他的了。
“干嘛问?妳也想转行?”
“操,才不是。好奇你怎么没跟着他去而已,我还以为你肯定会选这个。”
“别开玩笑了,我到死都是猎魔人。”
这是米凯尔实际说过的话。
薇拉闻言竖起食指,深感同意地抿紧嘴,“没错、没错,说得好。”
“妳不是才刚说转行很实际?”
“对他很实际。对我来说继续干这一行才是实际。”
“妳可以找个男人结婚啊。”他说,薇拉粗鲁地大笑着拍手。
“你比以前有幽默感嘛。”薇拉说。伊莱看见他等的人进了门,朝同行使了个眼色,
薇拉了然于心。
“遇到熟人还是不错的,祝好运,还有死得其所,我的朋友。”薇拉站起身。
“妳也是,薇拉。”伊莱说,很真心地。
薇拉刚走,西奥罗便在她空出的位置坐了下来。
“选这什么狗屁地方,先生。”伊莱说。西奥罗为他的用词皱起眉头,但并未作出反
驳。
“我跟你一样不熟悉这个城镇,失误了。”神父保持着耐心。
“下次选个好地方吧?你们应该不心疼那点钱。”
“有间咖啡厅据说是不错的。”
“有酒精的好地方,先生。”
囚房夜晚温度相当低,那单薄的被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伊莱不是特别在意,坐在
床垫上靠着墙,任那冰冷的表面吸取他的体温。
门外没人。毕竟西奥罗关住他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警戒,没有看守者,只有脖子上的银
锁。伊莱碰了碰那东西,摸遍各处都找不到接缝与机关,好像他生来就戴着它一样。
和第一次到戴尔姆斯宅拜访时,被莉丝洛特铐上的手铐有点像,决定性的不同是那手
铐只是普通地坚固而已,并不会阻碍他使用力量。
那个时候如果他想,是可以挣脱的,只是并无益处。
雷蒙会修好莉丝洛特的吧,伊莱想,虽然在外人看来有些扭曲,雷蒙还是很重视自己
制作的人偶的。
如果雷蒙死了,他就拿不到想要的人偶。不过话说回来,他不晓得自己的谎言被拆穿
后,雷蒙还想不想跟他交易。
伊莱不清楚那个人偶师有多少胜算,但他知道教廷给予菲列尔的支援相当慷慨,让他
得以制造一支数量可观的人偶兵团。
见风转舵,转而向菲列尔进行交易是可行的吗?那家伙也是个人偶师,说不定也能提
供他想要的东西。
但伊莱觉得不乐观,那家伙脑子里根本没有杀死雷蒙以外的事。
况且,他在教廷安排下第一次与菲列尔会面时,也看过对方的人偶,和雷蒙的风格相
差甚远,伊莱不是很喜欢。
还有一点,虽然伊莱并不是很乐意承认,但菲列尔那样对待莉丝洛特让他不太爽。他
知道莉丝洛特只是个人偶,而且态度不佳又吵闹,但就是不太爽。
感到气馁。要是这该死的锁不是扣在颈上,而是手脚上,还有自断肢体求脱身的选项
。
但从阻断魔力流动而言,项圈的确是不作他选。无论是人类或魔族,魔力的指挥中心
都是脑,无法越过颈部,就无法运用自如。
即使毫无睡意,伊莱仍闭上了眼。除了计画破裂以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更是令人难
以忍受。
此时他听见外面有人。
不是牢门外面,而是墙的另一边──建筑物的外面。他听见草尖因有人经过而沙沙作
响,接着来人站定了方位,就在伊莱身后。
他直觉地跳开,不愿与身份不明的访客只隔一道墙。而这个决定在下一个瞬间就被证
明是对的,厚实的砖墙突然间碎裂、发出轰隆巨响,碎块飞散,伊莱反射性护住头脸,但
仍被打痛了。
囚房的墙上出现一个大洞,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但更显眼的是站在洞外的金发女仆
,裙摆在风中飘扬。
漫天粉尘中,她朝伊莱行了个礼。
“伊莱先生,我奉主人之命前来接您。”
“戴尔姆斯宅的女仆都这么乱来吗?”
伊莱摸了一下额角,看见手指上沾著血。
“这是最简单的方式,毕竟不清楚内部的看守状况。”
夏洛特以双手攀住洞的两侧,稍加用力,更多的砖块纷纷碎裂落下,洞口扩大成伊莱
也能优雅进出的大小。显然刚才她就是徒手将墙壁打出个洞。
金发女仆那聪明而严肃的脸朝着他,并伸出了手。
“请跟我来。”
猎魔人没有像个小孩似地握住女仆的手,而是直接钻出了洞,夏洛特也退到一旁。
“因为需要快速移动,请您抓住我。”
“什么?”伊莱一头雾水。夏洛特尽可能不失礼地,轻叹了口气表达她并不想浪费时
间。
“请不要挣扎。”
还没意会过来那是什么意思,高大的猎魔人就被拦腰抱起,接着身穿长裙与低跟鞋的
女仆高速奔跑了起来。
公主抱!伊莱除了掩面无法作出其他反应。他比夏洛特高得多,体重也不轻,却被这
样抱在怀里带走。他怀疑雷蒙是想用羞耻感杀死他,以报复自己的欺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趟旅程很快就结束了,夏洛特像是风一样快。
囚禁伊莱的地点比预想的还靠近市中心,看来西奥罗神父并不愿增加搬运他的风险。
但和位于近郊的戴尔姆斯宅正好是相反方向,加上直接穿越街道又太过引人注目,夏洛特
几乎是绕过了整个城镇。一路上伊莱紧紧抱着女仆的脖子稳住自己。
比莉丝洛特稳重得多的女仆一路将他抱进了屋内,走至伊莱没到过的深处,并且往下
到了地下室,接着他看见雷蒙。
这下伊莱很确定雷蒙是打算让他丢脸致死。
夏洛特放下伊莱,后者急忙站直身体。雷蒙坐在一张巨大而堆满各种物品的木桌前,
桌面临时清出的空间恰好能躺上一个娇小的黑发人偶女仆。莉丝洛特眼睛闭着,就像睡着
了般,并且光裸著身体,她的手臂只接上了一只,另一边肩膀仍是能看到内部零件的破损
状态。
地下室很宽广,伊莱猜想和整个宅邸的占地差不多大,没有隔间,以许多的柱子支撑
。顶部的魔法灯很亮,但只照着桌子,他的眼睛能看见暗处有些静止的东西,却不足以辨
别那些是什么。墙上有许多的层架,伊莱能看到的范围内,尽是些用处不明的物品。
雷蒙的桌上与脚边摆着各种形似人类四肢与躯体的零件,伊莱意会过来,这是他的人
偶工房,莉丝洛特、夏洛特、“那个”艾莉西亚以及屋内所有仆役的诞生地。
魔族人偶师双手指尖相碰,看着莉丝洛特,像在沉思。
“主人,我已将伊莱先生请来了。”夏洛特微微欠身。
宅邸主人从眼镜后朝这里瞥了一眼,伊莱看不出他的情绪。
“嗯,项链我检查过了。”雷蒙指指桌边,伊莱这才看出在各种人偶零件与工具里,
混杂着菲列尔从他身上拿走的那条项链,像是不重要的东西般随便扔著。
“那确实是你戴在身上的那条吗?”雷蒙道,这次总算正眼看猎魔人了。
他可以继续说谎,说菲列尔出于忌妒以及战略上的利益,掉换了项链。但无论如何他
拿不出“真正的”项链,而要是辩称他丢失了项链,那交易本身的基础也会完全消失。
况且,他不认为在这种时候继续编织谎言是个好主意。多亏脖子上的银锁,伊莱现在
可说是任他们宰割。
“是。”伊莱回答。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复活你的搭档。”雷蒙指出这点。然而──伊莱不确定是
否因为这里光线不佳而导致自己误判了,但他确实感觉到──雷蒙看来对此感到兴味。
“不是。但我想要人偶是真的。”伊莱飞快地补上一句。
“既然炼坠里只是一些发光的石头,你想要让那个人偶承载谁的灵魂?”
他这么问时,微微侧了下漂亮的脑袋。
这次伊莱确定了,雷蒙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浓厚的兴趣。也许他今天不会死在这里
。
猎魔人爬满疤痕的手指抚过自己的胸口:“我的。”
“为了延长寿命吗?”
“我不想再使用这个身体了。”
雷蒙微微一笑,等他说下去。
伊莱看见他笑,突然理解,他不想继续隐瞒,是因为他也想谈论发生过的事,就像菲
列尔与他交谈时,总有意无意显露出自己和雷蒙的亲密。也许是因为今天米凯尔的名字被
提起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事被描述得不值一提、犹如某种需要改正的坏习惯。即使
西奥罗不会听见,他依然渴望表达自己的观点。
而雷蒙不会对他们妄加评断。
“我说过关于对戒的事,那是真的。”伊莱以此作为开头,“只是我的搭档灵魂并没
有封存。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使用这么高深的法术。米凯尔他就只是……死了。而我没有
办法再顶着他的脸生活了。”
“所以你才说,要一具跟原本身体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偶吗?”
“嗯,我也只需要那一具。”
“再也看不到他了,不觉得可惜吗?”
伊莱沉默了一下,他的手指扯著脖子上的拘束器,但好像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是米凯尔杀死了我──或者说,杀死了他自己。我猜他想惩罚我,我再也忘不了他
,离开不了他,因为我就是他。如果只是分道扬镳,我肯定会想念他的,如果重逢也会非
常高兴。但现在……天啊……我甚至没办法直接说我恨他,而是不明白。”
他猛然抬起头,近乎瞪着雷蒙。
“菲列尔.冯说他爱着你,却毁了你的人偶、杀死你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
对深爱的人要这么残酷?”
他记得非常清楚,米凯尔将爪子刺进他腹腔的时候,紧紧盯着他的脸,好像必须要看
清楚他被杀时的表情,又像是在说:这就是你应得的。
那个救过他无数次、与他有着绝佳默契、说几个单词就能沟通意思的米凯尔,面无表
情地破开他的肚子,动作俐落且毫无迟疑,和他们并肩猎杀时如出一辙。
而且他还说……“祝好运,伊莱。”
面对他的提问,雷蒙收回了视线看着他工作桌上的各种零散物品:“你恐怕问了一个
最不适合的对象,伊莱先生。”
他伸手整了整莉丝洛特的黑发,又开口道:“但你提到了残酷,那天晚上菲列尔也说
了这么一句话……‘您对我太残酷了’。”
“那你觉得是吗?是我们──是你对冯太残酷了,他才这么做的?”
“如果我觉得‘太’残酷就不会那样行动,但对他而言就是过于残酷,要以谁的标准
论断呢?而且我对于对错其实没有兴趣。”
伊莱焦躁地以手指梳过前额的发,仿佛要将头发往后拨,但黑色短发很快又回到了原
本的发流。
“米凯尔死后我开始跟男人上床,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搞清楚吧,想搞清楚如果是不
是我多试一试,结果就会不一样;想搞清楚我是不想跟男人上床,还是不想跟他上床。而
我想,我确实就是对他残酷吧。”
“如果不能满足他人的愿望就是残酷,那世上就只有残酷的人,以及被剥削得什么也
不剩的人。”
“哈啊……”伊莱深叹了口气。
“以我的主观来说,我并没有抱着伤害他的意图,并不认为自己有所亏欠。也许是有
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但那是以揣测人类感性思考的前提。”
“明明我和米凯尔都是人类,还是一起长大的。”
“这是人类有趣的地方。”雷蒙十分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真希望人类无聊一点。”
雷蒙笑了笑:“你不会希望这种事的。”
“魔界是个无聊的地方吗?所以你才到这里来的?”
“魔界也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工艺,但有一点很无聊──任何东西,只要没有战斗上
的价值,就不被视为有意义。”
伊莱皱了一下眉头:“你的人偶也有战斗上的价值啊,还很高呢。”
“但是他们即使没有战斗力,也依然很美好。战斗力是不错的特质,但在我的人偶身
上是附加上去的,不是决定他们好或坏的关键。你明白吗?”
“令人惋惜的是……我明白。”
他越过桌上那些他无从理解用途的物品,看见莉丝洛特白皙的身体与脸庞,年轻女仆
静止的嘴唇微微噘起,使她看起来更像是正在熟睡,如果正作著梦,想必在梦里依然是那
样直率且急躁。
“莉丝洛特不会有事的,都是修得好的损坏。”
伊莱轻轻嗯了一声,他心中有着罪恶感,即使他知道那罪恶感在雷蒙看来毫无道理。
“你过来吧,我帮你拆掉脖子上的东西。”雷蒙朝他招招手,伊莱也只能走过去。
人偶师示意他弯身,伊莱照做了,雷蒙先做的却是擦拭他沾有血迹与尘土的脸,像在
清洁一件器皿。接着他聚精会神地研究那颇有份量的银锁,乍看之下完全找不到接缝。他
们靠得很近,雷蒙的发梢不时擦过伊莱的锁骨,而且保持这样弯身让坐在椅子上的雷蒙检
查的姿势,说实在很累人。
“让夏洛特徒手掰断如何?”伊莱提议。
“我对这东西的原理挺感兴趣的。”雷蒙说,迂回地拒绝了。
伊莱闭上眼睛。他可以感觉到魔族男性那略低的体温,复杂的、沁着魔力的气味。以
魔族来说,雷蒙散发的魔力并不强烈,甚至低于伊莱遇过的一些驱魔教士,只是魔族那独
有的波长仍旧很好辨认。过了几分钟,雷蒙成功地拆下那银色的项圈,拿在手中把玩。伊
莱直起身,摸了摸颈子,感觉终于可以呼吸了。
“冯应该最近就会行动了。”伊莱说。
“他告诉你了?”
“没有说得很明确,但听起来是那个意思。他说,后天就是满月了。”
“后天就会攻击的意思?时间很紧凑啊。”
“为什么是满月?”
雷蒙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我还期待你能告诉我呢……”
“这得问菲列尔了。后天的话,我来不及完成你要的人偶。”
伊莱叹了口气,不禁想着到头来,事情好像还是像雷蒙预期的那样发展了。
“我会跟你站在同一阵线,如果有必要,也会加入战斗。你可得活下来把我的人偶做
好。”
雷蒙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银锁扣回一个圈,放到桌上,就在莉丝洛特脸边
。
“帮我做一件事。”他说,从椅子上起身,手指碰著伊莱的手腕,让他坐在椅子上。
雷蒙贴近他,一边的膝盖压上猎魔人大腿根部,捧起他的脸,雷蒙褐色的长发散下来,在
他吻伊莱的时候遮住他俩的脸孔。
“喂……”伊莱出声道,雷蒙停下来看着他,鼻尖相碰的距离,伊莱只能看到那对颜
色极浅的琥珀色眼睛。
“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吗?”
“也花不了多少时间。”雷蒙说,然后放软了声调:“拜托?”
感觉异常地不爽,无论情况、地点、雷蒙那懒得做到像样的操控,或是觉得这也无妨
的自己。
人偶师感觉到粗糙的手落在自己的后颈,轻轻地抚摸、按捏。比起调情,更像是在安
抚什么小动物。
“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伊莱说得漫不经心,雷蒙却愣了愣。
“就只是兴致来了。”
“……没想到你也有嘴硬的时候。”
雷蒙放开了他,站起身:“不要可以直说。”
“我没说不要。”他抓住雷蒙的手腕,把他扯回来。
-待续-
这周开始会礼拜二五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