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风 十一
有水洒在他的周围。
他能分辨,那不是雨水,雨水是雨露均霑的,是严丝密缝的,是有冷暖之分的。但从他稍
有意识,还一半陷在黏腻的睡眠中时,他便知道这不分季节都同样温暖的水露是专为他而
来。
年年月月过去,他知道更多关于这份浇灌的小事。木勺因舀水而敲在木桶上的声音,搅动
桶中水流的声音,细细在他树周画著圆浇水的滴答声,以及伴随着细心举动的脚步声,动
作轻缓,十足有耐性。
接着是触感。手掌轻轻抚弄他还未丰厚的叶子,或拍打在他树根周围的泥土,缱绻扶着他
的树干,或如风一般稍纵即逝打在他身上的气息。
他虽想知道那究竟是谁,却迟迟醒不过来,他感觉实在太累了,溼黑的土壤紧紧抓着他的
意识,引他沉睡,修复他疼痛的骨肉。
大约等待的时间真是太久了吧,现在他终于不必再等待,只想继续睡着,承受那份浇灌的
温柔,放任自己沉在最黑的深处。
睡梦中总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长大了,我找你喝酒。我就是不愿你伤心。这一次,我想看你好好的。
降风。有人在叫他。
降风。
※
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双眼睛,距离实在太近了,吓了降风一大跳,他想往后
退开,才发现自己是躺着的,退无可退;那双眼睛的主人像是也被他惊吓到,连忙拉开了
距离。
太熟悉了,这双眼睛。黝黑深邃,点点星光,望进去像踏入一片宇宙,降风皱着眉想撑起
身体,那人便赶紧又凑上前来阻止,压着他的手臂,慌忙地摇头。
挡着自己的手臂细瘦短小,趴在他身旁的个子也只及他撑起的肩膀,降风这才看清楚那竟
是个孩子,不过七八岁大,眉目间却像极了那个人。
“降风。”
降风抬头望向声音来处,惊讶地喊道:“努论大人……”出声了才发现自己声音十分沙哑
,说话时喉头还有些刺痛。
努论看起来衰老许多。他的身形消瘦,过去浓密的青丝现在变成满头白发,脸颊上留下一
道极深的疤痕,而他一边衣袖空荡荡的,竟是没了一条手臂。
然而他的眼神仍是那般慈霭温柔,沉着自适,看见降风醒来,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欣慰
,他就著那孩子让开的空位,在降风躺着的藤床边坐下,轻压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回床
上。
“大人,您怎么会……您的手……”
“放心,我没事。”努论拍拍降风的胸膛给予他安心,“你感觉如何?”
“我……”降风闭了闭眼,感受自己的身体,整个人还有些混乱,“头痛,咽喉也痛……
还有我的手……”
努论随着降风一起低头望向他的手,在降风慌乱之前先开了口:“你的手已经好了许多,
应当再不久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不必担心。”
降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小臂以下肌肤灰白,满是树皮干燥后充满皱褶的纹理,末
梢甚至不见十指,而是延伸著几节细小的树根,他动了动手,那些树根就跟着动了动,那
些树根竟就是他自己的手指。
“降风,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降风的目光从自己的手挪到努论沉静的脸上,弓箭,刀伤,砲弹和火烧,他很快就想起了
这些苦痛损伤是如何来的。
异族敌船提早入岬,交战提前展开,部落族人猝不及防,加上武器不及对方,部落节节败
退,防无可防。砲弹炸毁了山林里的许多树木与房屋,火攻从山的入口一路向上延烧,至
他失去意识前,都还在保护着躲在他祠堂里的老弱妇孺。
“红桧姐姐……”
“红桧从树干正中间被炸裂,无力回天。”
努论的语气平静,他已用了许多时间去消化自己山里失去的生命,岁月会抹去很多痕迹,
自然的力量也会让山脉再长成新的模样,但他们都记得过的那些人,那些灵魂,则消散在
记忆的长河中,不再被世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
“你先养好身体,你能醒来极不容易,等你再好一点了,我会带你去看看山里现在的
样子。”
现在的样子?降风这才想起似的四处望了望,他人是在自己的祠堂里,当时被火烧坏的屋
顶墙柱已经都修好了,便问:“过去多久了?”
“三百年。”
三百年,他以为自己没能逃过一劫,死在自己祠堂里了,没想到他能再次醒来,而一切已
人事全非。
“先休息吧,你刚醒来,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我待会再来看你。”
“等等……”降风叫住起身的努论,抬起一只手,末梢的树根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盖在
心脏的位置,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似的问:“我身体里这是什么?”
他和努论来回说了几句话,从一片混沌中稍微缓过劲来,首先感觉不对劲的就是体内有股
隐隐发散著热度的力量,缓慢但源源不绝地传送着他四肢百骸复原所需的水分与养分。
他熟悉无比,仰望依赖,暖暖的,溼润的,像溪水,更像清风……
“那是凯飏的元核。”
降风愣住,抵著胸口的手收紧,隔着衣服能感觉树根搔弄,但更强烈的是胸口底下的那团
暖源。
“元核?”他重复说了一句,似是无法置信,“凯飏君的元核?”
努论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要让降风不追问好好休息怕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朝一直安静
立在一旁的黑衣童子招了招手,让他在床尾坐下。
那孩子不应话也不作声,就默默在降风脚边坐着,努论向降风说明凯飏君在山头大火之后
如何狂怒失控,被天神降罪,临走前把元核渡给他的过程,他也一直垂首敛眉,不知是同
样仔细听着,还是发著呆。
“这孩子就是元核的化身。”努论最后指著那孩童,寻常地说出不不寻常的话。
降风闻言瞪大了双眼,朝孩子望去,对方也抬头迎向他的目光。他的面貌当真像极了凯飏
君,只是他眼神清澈,纯净无辜,神态又不完全相似。
“大约过了一百年,你的本体树才恢复循环作用,人形也开始好转时,这孩子才出现的。
他一直在照顾你,也照顾著山上的大家。”
才刚醒来就接收太多讯息,降风还有些愣愣的,只能看看努论又看看那孩子,一时竟不知
该说什么。努论见降风脸上还带着深深的倦容,便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
“歇歇,不急这一时半刻,身体复原要紧,其他的慢慢再说。”
凯飏君元核化身的孩子突然站起身,绕过努论,从床头靠近降风,降风转头看他,他像在
学努论那样伸出手,却是将手掌盖在降风眼睛上。
降风只感觉视线被遮蔽,慢慢一阵睡意铺天盖地而来,不用片刻便沉进连梦都没有的深深
睡眠。
※
降风再醒来时,外头蝉声大作。
即使从祠堂门口照进来的阳光只有细细一道,也能感受现在日头热烈,天光正好,盛夏让
森林充满生的气息,是降风非常熟悉的热闹感觉。
他觉得身体好多了,虽然还是有无法摆脱的疲累,但与刚醒来那时已清醒许多,身上的疼
痛感也减轻不少,他手上的树根也隐隐有了人型手指的样子,能捏能握。
降风的视线先在祠堂内转了一圈,与先去并不改变太多,只多了一张自己现在正坐着的藤
编床榻;原先那张七彩八芒星织布不见了,换了一件新的;供著简单茶水的祭台换成一张
雕刻更细致的小木桌,上头摆着他盛装灵力修为的琉璃瓶,里头的液体只余不到三成满。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布,这才发现那竟是凯飏君的外袍披风。深沉的黑,尾端缀著几点
细碎晶莹宝石,如黑夜中的点点星光。降风揪著披风愣了一会神,才将它折叠整齐,
放到床上。
起先他站不太起来,脚施不上力,多试了几次才站直身体,扶著墙一步步向外挪,小小的
祠堂花了他半晌才走到门口。
适应了刺目的阳光后,首先发现原先习惯存在的高大桧木已不复存在,当年被砲弹拦腰炸
断,上半端完全消失,下半截只剩枯死的残枝留在原地,断口处被部落族人用织布围起,
上头纹有一些图案,应该是纪念红桧曾经的宏伟以及战争的经过。
降风扶著门框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难过不已。若说南风是他赖以生长的泉源,红桧就是他
的启蒙,更是指引他修行道路的老师,他的灵力与感知无不因神木而生,教会他在这世间
的正道与常理。
他沉浸在缅怀的伤痛中,直到视线一角有东西动了动,他才回过神来望去,在自己的本体
树前看见手执著水勺的凯飏君元核化身,似乎正在为他浇水,在感觉到他的视线后,直起
身看了过来。
降风还来不及反应,那孩子便将水勺放进水桶里,三两步来到他身侧,一手扶着他的腰,
一手牵着他的手臂,降风这才知道他是怕自己摔倒要来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孩子因笑声抬头看降风,面上毫无表情,像在询问他笑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
他,降风有些尴尬,首先开口道:“我没事,可以自己走。”
对方仍是直直看着他,看不出想些什么,随后仍是保持搀扶他的姿势,小心领着他步下根
本没什么高度的几级阶梯。
降风只好被他这么护着,慢腾腾地走到自己树前的石桌椅边,那孩子还腾出一只手用袖子
擦了擦其中一张椅子才搀着他坐下,随后又从桌上取了一个杯子,从水桶里舀水倒进去,
送到降风手边,待他接过去拿稳了才退开,继续方才中断的浇水工作。
他低头看了一眼杯子,从水的倒影看见自己的化形竟然恢复为成人的模样,这才想起要去
看自己的本体树。
当年因傍著红桧,他的树体火烧面积也不少,只是他不像红桧那样直接被炸坏,这些年有
自然的修复能力,加之凯飏君的风神元核在他体内,比之他献出修为给凯飏君之前,恢复
得也有七八成了,只是树体仍透著苍白,要回到原本水滢翠绿的模样怕是还得许久。
在降风观察著自己树的状态时,孩子已浇灌完毕,将水桶与勺子收到祠堂外柱子旁的一个
箱子里,接着又马不停蹄地从箱中取出一个布袋,回到树前,用手从袋子里抓起一把褐黑
色的土状物,仔细地撒在树根周围,每撒一把就用手去拍一拍,再接着继续撒。
降风捧著茶杯,看着孩子这一连串的动作,竟感觉想笑。元核面无表情,动作俐落,看起
来少年老成,但因是孩童型态,一举一动看起来总有种不和谐的违和感。
于是他忍不住搭话:“你为我撒的是什么东西?”
孩子闻声转头看他,却没有回答,眨了眨眼后便又回到手上的动作,好像那对他来说是最
重要的事。
降风得不到回应也不尴尬,虽然孩子长相酷似凯飏君,但实在太稚嫩了,他一点也怕不起
来,甚至比对着凯飏君本人还要容易亲近,他又接着问:“隐隐有药草的味道,是不是药
真带来助我复原的?”
这次多等了一会,那孩子轻轻点了点头。
降风瞇眼笑起来,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水,那水甘甜鲜美,入喉透凉沁脾,并不来自附近的
河流,也不是部落井水的味道,他又喝了一口,想起这是来自更远一点的山脚下,他以前
常常遛去找水喝的富瓶溪。
“你一直都是取富瓶溪的溪水为我浇水吗?”
孩子维持蹲著的姿势,转头看他,似乎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富瓶溪,就是山脚下,”降风指了指山脚的方向,又微微举起杯子,“这水是那里
来的。”
对方没有回应,又低头去拍拂刚刚撒下药粉的地方,让粉末与土壤混合。
降风也不知道怎么地,几番得不到回复也不觉无趣,又问他:“你有名字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对方,他站起来,转身看着降风,眼睛眨了眨,半天没有动静。
降风正疑惑著,努论不知何时来了,看他们一大一小干瞪着眼,笑着为他解惑:“他只是
凯飏风神之力的元核所幻化的人形,不会说话,也没办法回答需要转化思考的问题。”